“说起来,广桥老师和千畳敷小姐目前讨论的话题上,不也有一个现在还没有统一的问题吗?”这份三十多年前的资料却用了在后世才可能出现的纸品来印刷,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产生疑问。借此,我再将话题转移到之前的另一个疑点上来。“在全国巡演的旅程中,从姬路出发后,当年的策划案上写的是先到京都,再向大阪;而按时间编排的CD则是先在大阪,再去京都。事实只发生了其中之一,那么必然是另一份资料作了假。”
我之所以如此遣词,实则是心下已经相当先入为主地认定是这份九鬼善三郎的资料是后来伪造的,毕竟已经有了纸张来自后世的嫌疑。可惜的是,唯一的当事人广桥美和子的记忆力已经衰退,已经无法记清当时的细节。当时又是专车来往各地,没法借助固定线路的列车时刻表判断。为了确认这一问题,我认为必须从现有的证据入手。那份九鬼善三郎送来的策划案白纸黑字,写得再明白不过;倒是千畳敷琉璃提到的演出CD,据她说是按时间编排,但我们也没有实际地看过。视线扫过广桥家的客厅,CD机早已出现在了视野当中。于是我向广桥老师问道:
“我们可以现场观看一下这张CD吗?就是关于京都大阪孰先孰后的这一段。这张CD中若是出现了证明巡演顺序的证据,不就可以证明九鬼善三郎送来的材料是伪造的吗?”
“如果不嫌弃我三十年前不成熟的技艺,当然无妨。”广桥美和子用自谦暗示了许可。千畳敷琉璃自然更是赞成。于是,我们便放出了这张三十余年前的巡演CD。CD,也就是激光碟片,以纯音乐的唱片形式最早出现都还是1979年,远在全国巡演发生之后。得亏是全国巡演时录像技术已经问世,录像带得以保存下来,再由经纪公司在八九十年代制成可播放视频内容的CD。尽管如此,当时的制作技术也依然只能说不成熟,所有录像剪辑后形成的合集是以一个大视频文件的形式灌录在碟片里,并无索引文件和导引程序帮助我们快速切换到对应的场次。遥控器由住吉与伊子操作,她用十六倍速的快进走过前面无争议的内容,在姬路的演出内容到一半时,她将速度调回了原样。
“住吉女士真是敏感呢。”我不禁赞道。“提示当前区段的插片只在每段最开始出现那么一小段时间,十六倍速放出来几乎是转眼就过,亏您能捕捉得到呢。”
“啊,我眼睛可没那么尖,只是我熟悉表姐的演出节目罢了。她在巡演的每一场都表演不同的节目,这些在策划案上已经能证实。我看到这里,表姐穿着蓝色的演出服,这套服装是在演出《白云之歌》这个节目时特有的,而这个节目只在姬路和仙台演出,因为这是仙台的创作者创作的,以姬路为故事题材的新作,当时还没有全面演出。仙台已经是那次巡演的尾声,排在最后面;所以我扫到表姐穿上蓝色的演出服的画面,便知道到了姬路,于是便把画面放回原速。”
“原来是这样,不过能把广桥老师的演出细节记得这么清楚,把您也算作广桥老师的支持者或粉丝也不为过吧。”
“我当然是表姐的粉丝啊。”住吉与伊子道。“我可是从小看着表姐的舞蹈演出长大的,我也有一颗舞蹈的心,可惜我没这个天分,没法站上台表演。像千畳敷小姐那样,看过表姐的舞蹈后被她吸引,进而学习舞蹈,这才是我当年最想走上的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很羡慕千畳敷小姐呢。”
说话间,姬路的舞蹈已经放到了尾声。之后便是老式、生硬的屏幕特效:一个蓝色多边形从一角机械地飞入屏幕,然后用标准字体显示出“公演第15站
大阪府”的字样。这对看惯了当今电视节目和视觉特效的我来说,显得极为生硬和机械。随后便是正式开始的节目,由于是精华剪辑,三十余站的全国巡演集合在一张CD里,又是上世纪级别的小容量,不得不说,分配给每一场演出的时间,算下来也相当紧张。在过场之后切换出的场景,直接便是大阪府节目中最为盛大的十二人同台舞蹈(在全国巡演发生的三十余年前,能有十二人同台的舞蹈已然是颇大的场面),并且还是高潮的部分。居于中心地位的广桥美和子穿着白色的演出服,以较大的肢体动作状物象形,旁边的伴舞者伴出各种韵律。我不懂舞蹈,无法用语言描述出广桥美和子所要表达的情感,但屋内的其他人都懂得如何欣赏舞蹈,从她们的表情中,我可以看出她们对舞蹈的热衷:广桥美和子蹙眉凝神,仔细思索,仿佛在反思自己过去演艺经历中的经验与失误;住吉与伊子则是单纯的欣赏者,对她而言不过是熟悉的节目又一次重现,她早已熟知了怎样欣赏节目的门路,所以表情显得闲适自如;千畳敷琉璃在欣赏者之外,又多了一重学习者的身份,她除了面色严肃地观看之外,手脚还在微微颤动,那是暗自在脑海中以自身代入舞蹈动作的征兆。
“看啊,广桥老师的舞姿多么动人!”一旁的千畳敷琉璃见我表现得如槁木死灰,心里也知道了我不懂欣赏舞蹈,不由得低声提点我。“你看屏幕里,双手高举,象征对凤凰的赞美;一只脚向后高高抬起,是象形鸟的尾巴。”
在她的讲解下,这一节很快过去,接下来又是生硬的片头“公演第16站
京都府”。这次的节目又和姬路、大阪不同,是一节独舞,此时的广桥美和子动作缓慢,肢体舒展幅度也比较小,宛如被套上一层看不见的束缚。我只能比照之前的画面信息得出这些结论,但另外几个人的欣赏能力远高于我,她们能从舞蹈中捕捉更多的变化。但这次,千畳敷琉璃没再向我解说,从三个内行人的神情来看,她们的表情都显得比较低沉,看来我这个“束缚”的感觉并非孤证。她们的低沉自然是因为舞蹈质量低于期望,而因为节目需要无法割裂,所以不得不选取;但我低下头,想的却并不和她们一样:
当年制作的CD,音质和画质都难以满足现代的审美需要,画面上的颜色也有严重失真。在那时,摄像设备只有一至两台,最终制成的节目,从头到尾也不会有多少镜头切换,更重要的是舞台基本都是全景摄入,仅能从舞蹈位置、动作上判断出中心位置的是广桥美和子,至于她的神态、动作、服装、肌肤细节等等,更是无法从脱色的画面上去捕捉。我能看到什么呢?和身旁的三位一样,只有简单的肢体动作。甚至因为镜头永远是正面拍摄整个舞台的原因,我只有这一个观察角度。但就这一个肢体动作的信息,能够给我分析“先去的到底是大阪还是姬路”带来什么作用呢?
唐土最负盛名的武侠小说创作者金庸先生,在他的作品《雪山飞狐》中,描述了一个叫苗人凤的武林高手。他的武功已臻化境,唯一的一个破绽是小时候练习某一招时,因为蚊虫叮咬奇痒难忍而耸了耸背,被督促武功的父亲打了一顿,因此在使出这一招时总要习惯性地耸一下背。从另一个角度来分析,我们在见到这个不寻常的肢体动作时,也一定能推究出,苗人凤过去肯定遭受到什么事件使其保留下了这个不良习惯。换到现在我面临的情况便是,我能在广桥美和子的肢体动作中捕捉到什么信息的话,便能反推出,她到底是以怎样的顺序进行这两场演出的。
“大阪和京都的演出我们都看完了,从字幕上看,并没有什么证据表明,这些节目就是按照时间顺序来排列的吧。”
“可它的顺序的确是按照时间来到吧?”千畳敷琉璃争辩道。“我在网上搜过当时的演出海报,虽然只有一两张的结果,但我找到的是鹿儿岛和仙台的两张,鹿儿岛的演出时间在前。这不就很明显地证明了巡回演出是从南向北一路演出过去的吗?而且这张CD里,也是鹿儿岛在第一,仙台在非常后面,这难道不足以说明是按时间排序的吗?”
“很遗憾,千畳敷小姐。”一旁的住吉与伊子却在这时进行了否定。“这盘CD在出版时,距巡回演出发生时已经过去了十来年,并且制作CD也是一项外包的工作。我的意思就是说,其实CD里也只是依照模糊的记忆,大致由南向北罗列各个演出地点,未必就能完全还原当时的序列。我作为表姐身边的人,可以举出一个反例,那就是这里的第二场和第三场演出。我们方才在CD里看到的顺序是先到熊本,再到福冈;但三十余年前的真实情况却是先到福冈,再到熊本。这个顺序在表姐寄给她父母的家书中可以证实,这封家书目前也收录在我们的资料集中,嘉茂小姐和千畳敷小姐可以亲自验证。”
住吉与伊子既如此说,那便也没有查证的必要了。现在,CD的可信度也被拉低到了相当的档次,与资料一道,二者都不再具备说服力。于是,决定性的证据依然落在了我的观察当中。根据对方才的,肢体动作的判断,我只需再向广桥美和子作一个验证。
“广桥老师,根据录像的观察,我已经有了大致的结论。不过在说明之前,请允许我问一句冒昧的话:您有着多年的舞蹈经验,但在无数的舞台演出中,也有不少是负伤上演,以至于动作比较僵硬的时候吧?”
“不瞒你说,伤病是困扰我很久的问题了。”广桥美和子长叹了一声。“与伊子跟我也差不了多少岁,但她的腿脚比我灵便许多,头脑也灵活,这都是我常年在舞台前后没日没夜地练习,过度透支了身体的后果啊。”
“看来,广桥老师您已经看得开自己所受的伤了?”
“那又有什么看不开的,我这个身体早就伤了不下几十次了。”
“那我可就得罪了。您在那次全国巡回演出的时候,是先去了大阪,再去的京都,也就是CD的顺序是正确的。证据便是,您在京都的演出时,肢体动作表现出了受过伤的痕迹。”
大阪与京都之间距离极短,附近除了姬路也并无巡回演出值得一去的同等级城市,而姬路又被公证为是上一站,所以二者间不足以插入其他城市影响判断。
在大阪的节目中,位于十二名舞者中心的广桥美和子纵情舞蹈,在千畳敷琉璃向我讲解的那一幕中,她双手高举,一只脚向后高高抬起。做出这个舞蹈动作,身体只能用一只脚把握平衡,而另三肢都必须偏离正常体位相当大的幅度。这个动作对身体的负担可想而知。而在京都的节目中,连我都看出来了异常,可见广桥美和子在京都的演出质量远不如在临近的城市。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呢?大阪和京都地缘相近,绝不存在什么差别对待或地域歧视;在两地表演的节目不同,也不能说是演过一遍导致懈怠或是什么其他状态影响。所以,能够导致演出质量骤降的原因,只能来自于舞台事故——在大阪的十二人舞蹈中,广桥美和子采用若干激烈的舞台动作,却不幸受了伤。
受伤不一定要表现在演出当时:回到后场的肌肉劳损、练习时的突然摔倒等等,都有可能是受伤严重的表现。但它们的共同点,便是都会影响下一场演出。大阪和京都距离又近,在日程安排上又自然而然地紧凑,挤不出养伤的时间。所以,京都的演出,不得不用一场舞台动作较缓的节目来补救。但即便是如此,也流露出了肢体僵硬,舒展不开的痕迹,并且被我这个三十年后的观众所目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