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樱之芽》也在那次巡演中,于大阪或是京都表演?”
“是的,按照嘉茂小姐你举的例子,我们排查了大阪和京都两场表演中的总共十一个舞蹈节目。其中有些是前辈舞蹈家的创作,此时早已耳熟能详;有些是表姐的新创作,也有无可争议的归属。唯有这一支舞蹈《新樱之芽》,在当时便有一些争议的说法,并且我也很清楚地记得其中的诸般过节。”我们回到屋内,此时的广桥美和子、住吉与伊子二人正在收纳着无数资料的后面房间里等待。
“《新樱之芽》到底有怎样的争议呢?”
“我来介绍一下这支舞蹈吧。”一旁的广桥美和子接过话头。她手里拿着一摞泛黄的纸张,看过去,上面画着许多人形和箭头,宛然是一份舞蹈的动作记录,而扉页的标题自然便是《新樱之芽》。“这支舞蹈《新樱之芽》,讲述的是一个乡村的女孩听闻自己的恋人到了城里,于是前去找他,却因为他已经被城市命运吞噬,而不得不与女孩分道扬镳的故事。故事里的城市背景是以京都为原型取材的,所以我们原本打算让它在京都首演。这个故事原本是文学作品,是一个叫‘慕音’的作者写的,他也是筑波这里的人。而我们产生分歧的,便是这个上映的时间点。
“《新樱之芽》这部作品,作者‘慕音’已经在当时的报纸上公开表明,将其改编为其他艺术形式,无需征得作者本人的同意。于是,我们将其改编为舞蹈,便是由我们自己的团队独立进行。但在那个时候,有一个与我同时代的舞蹈演员,她也看中了《新樱之芽》,也组织了一个团队对其进行改编,与我们的节目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版本。但我要插一句评论:那便是我们的改编非常忠实原著,而对方的改编不得不说充满了迎合观众的世俗观念。但值得一提的是,这两个节目的完成时间大致相等,当时似乎还打了宣传上的阵地战。”
“表姐对宣传上细节记得不是太清,还是我这个外人来说吧。”住吉与伊子又把话头接了过去。“当时我住在东京,各家报纸都在报道,有个剧团马上就要在东京上演舞蹈《新樱之芽》,那不是我表姐所在经纪公司,也就是星盘这个名字。我那时恰好知道表姐在大阪也要演出《新樱之芽》,于是便打电话给表姐,向她问起这个情况。她在那时告诉我,这个情报在她这边也已经传开,这边的情报也已经传到了对面。由于两者都没有作者的直接授权,所以都想通过抢先的演出和宣传,造一个‘自己这边才是正统改编’的势。起先,表姐巡演所安排的《新樱之芽》是实打实地忠实原著改编,并且首演计划是放在京都,但在发现了对方剧团将公演日期定在5月13日后,她与经纪公司商议,将大阪的一个节目临时调换成《新樱之芽》,使这支舞蹈抢在12日首演。若是同样安排在13日,京都的宣传毕竟不如首都,恐怕就是输给了对方。”
住吉与伊子的意思便是:《新樱之芽》是唯一一个有可能与外界产生冲突的节目,为了让自己这边的节目抢到眼球,广桥美和子与“星盘”公司特意提前了一天上演这支舞蹈,以抢得竞争对手的先机。而这份材料被替换,有可能便是那个竞争对手的作梗:若是广桥美和子以这份错误的策划案为参考创作回忆录,将自己巡演的大阪站写在13日的话,便有了“对方的《新樱之芽》才是正统”的错觉。不过,住吉与伊子在讨论这个想法时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无论当时竞争多么激烈,现在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双方都不再是舞台上的红星,现在还有为这个问题暗中费这么大劲去角力的必要吗?
“我觉得有这个必要。《新樱之芽》的原作是一篇评弹,这是你们这一代人可能都没有接触过的一种艺术形式,现在已经越来越稀少。”广桥美和子倒是在艺术领域内还留有相当确定的记忆。“我曾经听经纪公司的人说过,慕音自己就是一个评弹艺人,能演奏三味线和梆子。在这两场不同的舞蹈改编上演后,慕音也去看过。当时报纸还会报道评弹艺人,在这两场舞蹈之后,也有记者采访慕音,问‘哪边的舞蹈更符合您的原意?’他当时没给出明确的答案,只表示‘我认为,最初展现给大家的,那便是最好的。’所以两边一直就在宣讲,认为自己的节目先于对方演出,所以自己这边才是慕音认可的改编。”
以我看,原作者慕音只是出于公众场合,对难分轩轾的两场演出进行评价的托辞。照我来理解,这句话完全可以理解为“最先展现给观众的显然是慕音自己创作的评弹,所以评弹才是慕音认为最能反映原意的表演。”但两个舞蹈节目及其身后的势力都围绕这句评语来较劲,但事实上提前一天的广桥美和子及星盘公司显然应当更为有利,摆出12日公演的事实,怎样都能在宣传上压倒对面了吧?
“广桥老师的首演在12日,对方的首演在13日,无论怎么说,拿出能证明当日演出的现场照,对方都无法抵赖吧?”
“当时输就输在了这里。”住吉与伊子无奈地说道。“在首演当时,两个团队彼此间只有时间与速度上的较劲,还没有慕音的评价这一茬。慕音观看这两场演出是在几个月后,他作出评价后,两个团队就需要纷纷找出当时的首演记录来证明自己先于对方。这时,表姐和星盘公司才发现对方早已留了一手:当年的可查证的宣传方式只有报纸,广播虽然已经出现,但不留存记录已经无可查证。表姐一行是12日晚间在大阪公演,演出照片刊登在13日大阪的报纸上;而对方却是13日晚间在东京公演,但13日东京的报纸已经登出了事先撰写的报道。这样一来,在报纸上出现的都是‘两人的表演各自出现于当地13日的报纸上’。而且由于事先关照,就连东京那边的报纸也有‘昨晚’的字眼,导致无法确查其实证。”
“这不是打了个平手吗?”
“不,广桥老师被东京那边的竞争对手阴了一招。”我摇了摇头。“尽管是非常细微的差距,但确实存在于二者之间,足以被刻意用来大做文章。”
我说的差距便是经度带来的时差。尽管在整个地球的视角来看,东京和大阪距离近到几乎可以忽略,两地用的也都是一个标准时,但在地理坐标上,东京终究位于大阪的西边。就某个具体时间而言,总是东京先经历。因此,同样是“13日报纸上的‘昨晚’”,在东京首演终归比在大阪首演占了先机。
“不过,现在《新樱之芽》已不再是话题,我也着实怀疑,现在广桥老师都要写回忆录了,对方还要让九鬼善三郎在从中作梗,为的是什么呢?”
“虽然在外人眼中可能是微不足道的争执,但在表姐她们看来,争夺《新樱之芽》的归属可是关乎自己与对方荣誉的战争。她们和身后的团队的眼中,都是将对方看成欺世盗名之辈。很巧合的,表姐退出舞台的前后,对方也宣布离开演艺事业,但表姐的回忆录怕又要掀起一阵新的战争。她们几十年的演艺生涯,虽然有过同台献艺,但多的还是拆台和争夺吧。”
“不过我也这么大了,虽然心眼里还是不太看得起那边,但现在也看开了,就算他们送给我错误的资料,希望我错误地押后判断,我也就这么认了。原本,他们甚至不想让我看到这份资料,可那次全国巡演整个对我的演艺生涯实在至关重要,我需要那份策划案完成我的回忆录。至于这一份两份具体策划案的小伎俩,就让他去吧。嘉茂小姐,实在是很感谢你对我们这次委托不遗余力的支持,至于委托的报酬,我们会以邮件寄到府上……”
“广桥老师!”一旁的千畳敷琉璃却非常不平,她听得自己崇拜的广桥老师明显在语气上透着委屈和不愿吃亏,但说出的话语却是到此为止的牺牲主义发言。她不由得大觉不平,出言打断了她。
“千畳敷小姐,我们毕竟只是事件的外人,只能在自己的视角观看事件并给出自己的建议。真正做出决策的还是广桥老师,她选择到此为止,我们必须尊重她的选择。”
“为什么啊?”走出广桥家,千畳敷琉璃积压的情绪终于向我爆发出来。
“千畳敷小姐,你有没有想到,广桥老师在和我对话了这么多次之后,她已经把当年的事情全部回忆起来了?”
“回忆起来?指的是什么?”
“我在和广桥老师初见面时,便已经察觉到她有非常精到的交际能力,对人心的把控非常到位。她说这些交际用语,终归是有深意的。她若是单纯地想表达‘到此为止’,那大可不必那样直截了当地讲出来,就像是对我们俩下逐客令一般;她那样表达,是为了掩盖一个更深的意图,在那个意图之下,对我们显得不敬都已经不再重要。”
“什么意图?”
“她已经意识到了,我方才这样解释过,对她是非常不利的。因为,原作者慕音是在不知晓二者在为彼此间的‘主流’归属发生争夺的情况下说出那番话的。距离那两场不同《新樱之芽》的首演又过去了几个月,慕音完全可以读过那两地的报纸,得知宣传报道的具体情况。假设我们对此做个解读的话,岂不是能认为,在中立的原作者来看,东京的表演更合他的意,所以他用这种隐晦的方式来表达呢?”
“原来是这样……难怪,嘉茂小姐你在说到那个时差的分析之后,广桥老师就没让你再说下去了。没想到,广桥老师这么精彩的表演居然没有得到原作者认可,这不公平,不公平啊!对了,嘉茂小姐,和广桥老师作对的那个人是谁?”
“千畳敷小姐,你专门学习了舞蹈,在这一道上你比我要内行得多。方才,广桥老师和住吉女士直到最后都没有挑明那个反对者到底是谁,但和广桥老师同时代的舞蹈艺人,又和她在近似时间谢幕。这样一位艺人到底是谁,你心里应当比我还有数。”
“九鬼时子老师……”千畳敷琉璃倒吸一口凉气。“我总算明白了,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是她在和广桥老师作对,而她正是九鬼善三郎的堂妹,九鬼正里,或者说九鬼昌乡的亲女儿。”
的确,人际关系在此刻有了一个完满的交代,可千畳敷琉璃真的明白了吗?我想她未必明白。广桥老师的确用逐客令封了我的口,不让我说出真相,但她不想让我说出的,并非“慕音属意于九鬼时子的《新樱之芽》”,而是恰恰相反,慕音属意的其实是广桥美和子的作品。
为什么这么说?这便依然要从那句评论的解读来入手。东京和大阪,最先展示给大家的,难道不是时差上占优势的东京吗?其实不然。“慕音”真正属意的,并不是在大阪和东京表演的《新樱之芽》,而是在他取材的城市京都所表演的那一支。广桥美和子只是将《新樱之芽》提前了一天,并未取消在京都的演出计划,那么“慕音”属意的,也只能是广桥美和子的版本了。
尽管我直到现在,才从千畳敷琉璃口中得知,意图破坏广桥美和子各种计划的人究竟是谁;但我依然深知,广桥美和子阻止我说出我所知道的真相,绝对另有原因。现在,瞒过了她同样不希望透露的人物千畳敷琉璃,我应当进行我自己的调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