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了慕音,也知道他家曾经延请的乡下保姆的身份,陡然让我的思考全盘变了个模样,“慕音到底经历了怎样的恋情”这个问题,我也有了明确的答案。于是,我便计划着,前往此次个人调查的最后一站,也就是现在搬迁到东京的“星盘”经纪公司。我要访问的对象是九鬼善三郎,也就是在他伯父的关照下,成了公司领导层却无所事事的一个闲官。
我来到东京,按照熟悉的路线找到“星盘”公司时,恰巧又碰上信息股的富田股长和他手下的那几个人。通报来意过后,他们得知我并非前来为难,仿佛是松了一口气似的,好脸好话地将我带到了九鬼善三郎办公室前并为我做了通报。或许,那天我的言语攻势给他们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吧。在他们离开我之后,我犹然能听到他们低声的议论,其中对我的评价不乏“妖女”“窥心魔”等比较刺耳的字眼。
“你又来了啊。”走进摆满经纪公司前任社长须麻物品及陈设的办公室,桌后的九鬼善三郎已然是一脸戒备。环顾四周,这间办公室外露的资料显得特别单薄,回想在通报时富田股长进去后不正常的长留,看来是这两人为了不再给我窥探到更多秘密的可能,尽可能地将有文字的东西统统藏了起来。
“非常荣幸再次拜访九鬼先生。不过这次,我并不是来追索什么东西的。当然,您给广桥老师寄去一份假资料的原因,由于广桥老师自己已经放弃追索,我也不会再问,而是问您另外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您的堂姐,和广桥老师同时代的舞蹈演员九鬼时子老师,她是怎样走上演艺之路的?”
九鬼时子,她也是一名舞蹈演员,不过名气并不如广桥美和子那样是全国级的,她不过是在千畳敷琉璃那样学习舞蹈的“圈内人”中才有一定名声。在千畳敷告诉我九鬼时子的名字后,我也在网上做了些调查,确认她也的确成名过,但话题热度仅维持在她正值盛年的那段日子,她一来演艺实力不如广桥,二来也不像广桥那样长青,所以她淡出人们的视线,远比广桥美和子要快。顺带一提,她的父亲便是两重面具的那位九鬼家要人:市长九鬼正里,或者说印刷厂长九鬼昌乡。九鬼善三郎称呼九鬼市长为伯父,所以九鬼时子自然便是他的堂姐了。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是代表广桥美和子那边的吧,为什么要问我表姐?你早该知道她们两人在演艺生涯中是对头关系吧?”
“是对头不假,但我想知道,五十年前的筑波,舞蹈学校非常罕有,入学条件并非一般家庭所能承受得起。出身筑波城郊的九鬼家,又是怎样让自己的女儿走上这样一条道路的呢?”
“你连我们家过去在城郊都知道了?”
“九鬼老市长既然是一位政治人物,他的经历自然就不再是什么打听不到的隐私。而且,筑波科学城破土动工的这段关键时期便是在他的任上,这可是一件大政绩了吧?九鬼老市长既没有政治世家的大背景,又在卸任之后销声匿迹,作为报刊来讲,这种有神秘经历的人物可算是追捧的热门了。我转换一下资料的搜索方式,找一找类似‘揭秘九鬼市长’的报道,很容易便能了解到,九鬼老市长是平民出身的政界奇才。”
“也对,伯父接过的采访也不是一回两回,这些要找到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是我还依然想问,老市长的女儿是何以成为一位舞台演员的?她的舞台生涯开始于她父亲的从政生涯之前,演艺事业是需要非常大的先期投入的。九鬼先生,我想问的问题已经说过,言下之意,您自然也明白吧?”
我的言下之意便是质问对面的九鬼善三郎,在九鬼正里还没有发迹的年代,如何供得起自己的女儿就读舞蹈学校?然而这个问题也不必非得从他的口中说出——在看到慕音家雇用的家政人员记录上赫然写着“九鬼时子”的名字时,答案便已呼之欲出。
“这是伯父的决定,我是他决定的受益者,所以我不能编排他的不是。”面对我如出一辙的言语挑衅,这回的九鬼善三郎居然没有情绪激动,而是以软回避的方式进行应对。“嘉茂小姐,以你的思维能力,其实早该知道这个答案了吧。”
的确我早已知道。从“客观上九鬼家不具备送女儿上学的经济条件”、“九鬼时子做了慕音家的常驻家政工”、“九鬼善三郎自承是九鬼正里计划的受益者”这几点便能共同得出:九鬼正里在当年有着强烈的性别歧视,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不加关爱,反而将关照全留给了侄子。他将女儿送到慕音的家,名义上是“做家政工”,实际上已然和“童养媳”没什么两样。慕音家的条件自然更好,他家的金钱有两个值得注意的去向:一是向九鬼正里支付送女的所得,这笔钱成了他进军政界,同时又在私底下办起一个印刷厂的原始资本;其二便是为慕音报了舞蹈课程,而且是非常奢侈的一种——延请教师来到家里。在这种方式下,九鬼时子也成了间接的学徒,也因此被培养出舞蹈的天分。然而,她毕竟不是正式的学生,难以领悟所有的诀窍与法门,以至于技巧上、演艺寿命上等等,都不能与实打实学习的慕音相比。
说到这里,或许许多人已经明白了慕音的真实身份——没错,慕音的另一重身份便是那颗舞台上的常青树,广桥美和子。
“等等,等等,渊子!”奈惠总会在这样的地方打断我。“广桥老师是女性吧?但你在提到《新樱之芽》的作者慕音时,从来都是用‘他’啊?”
“你可以在网上找寻广桥美和子各个时代的照片,在非常艳丽的妆容,加上他自己天生一副好颜色的作用下,单凭外表是完全无法看出他的真实性别的。然而,你在读完我这十来个散篇过后,有没有察觉到,广桥老师始终避免在我眼前起身走动,在我面前的行动,一律是由他的表妹,住吉与伊子代劳。舞蹈演员虽然因为频繁受伤而使肢体比同龄常人脆弱,但他既撑了手杖,行动便也不甚困难,但他始终没在我眼前有过什么大动作。延请我来筑波为他找回材料的是他自己,我的名声自然早有耳闻。这也是精于应对的他,选择的一个策略吧——男女性的步态尽管在多年的刻意模仿下足以做到惟妙惟肖,但他认为,这终究瞒不过一个推理者的眼睛。妆出行动不便——这便是他的选择。”
“可是,可是,还有很多问题我没明白啊!”
“比如?”
“广桥老师不是没有结婚吗?那他怎么能是有过爱情体验的慕音先生啊?”
“广桥老师在回忆节目中说,自己的第一个节目是《新樱之芽》,当时我很奇怪,认为这与他的演艺年龄有很大的出入。然而我现在想明白了,广桥老师并没有说错。《新樱之芽》记叙的故事是以慕音爱慕自己的玩伴为原型的,而慕音又是他自己,所以《新樱之芽》中的爱慕对象的原型,其实就是九鬼时子老师。他们之间的情愫,早在九鬼老师被她父亲卖到广桥家后就已开始,所以广桥老师说,自己的第一个节目,就是以之为原型的《新樱之芽》。”
“那么渊子,九鬼时子为何又要在后来与广桥老师在舞台上唱对角戏呢?”
“为什么要理解为‘对角戏’呢?依我看,得这样理解才对:广桥老师的家风恐怕也是压抑而沉闷的,这在他现在独居在偌大的屋中,仅让一个表妹来照顾自己这一点上可以旁证;在这种家风下,他对九鬼时子这样性格温婉的同龄人,难免产生了过度的依赖感。温婉性格,自然是‘童养媳’身份下的必然。于是,他在学习舞蹈的同时,不可避免地对九鬼时子展开了追求。然而这时,他的父母或许并不是这样想了。
“广桥家的父母或许并非以最终结婚为目的买下九鬼时子的,毕竟这位乡下姑娘与自己的儿子并不能算是门当户对。于是,他们用上至利诱、下至强迫的手法激走了九鬼时子,甚至她的经纪公司也有可能是广桥家代找的。然而,广桥美和子的痴恋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甚至让舞台上的自己化为女形,以排遣对九鬼时子的感情吧。对了,他还时常以另一重面目,也就是他的真身出现,不过这时,他为自己的名字打上了马赛克,变成了‘慕音’。他曾经去看过九鬼时子表演的《新樱之芽》版本,然后留下了那句模糊的解读。其实,我们为何不能这样认为,他想表达的其实是:‘我最先见到的九鬼时子小姐才是最好的。’”
“九鬼时子老师呢?她对广桥老师的态度又是怎样呢?”
“何尝不是一种竞争心使然的爱意呢?敢于改编明知以自己为原型的评弹作品,敢于和它的原作者抢在同一时间演出,这不就是竞争心吗?她自己承担了《新樱之芽》的主演,这正是对慕音,也就是广桥老师的回答啊。”
“可是,直到广桥老师要撰写回忆录的时候,九鬼家依然在从中作梗,又是为了什么?”
“这就不关九鬼时子的事情了,而是九鬼正里的主意。他是知道广桥老师底细的人,又是个有性别歧视观念的老人。这样的人,能对广桥家做出什么好事吗?别忘了,性别歧视者眼中,地位最为低下的不是女性,而是反串性别生活的人。他见到广桥美和子的第一次全国巡演大获成功,自然要予以干预,于是便把他那份策划案给强行夺走了,让他以后无据可查。不过好在九鬼善三郎自己没什么大毛病,他倒是对我的几次要求都很配合。九鬼正里也是看出自己疼爱的这个家伙一根死脑筋混不出什么名堂,所以才不得不用那样明显的打招呼形式为他留下个铁饭碗吧。”
于是,我前往筑波,为广桥美和子探寻属于他的一份失踪策划案的故事,便到此画上了句号。事情并没有得到完美的解决,而是以当事人自愿请求我停止追索的形式宣告终止。我虽然不以这件事未能尽善尽美为憾,但有一个人却不这么认为。
“嘉茂小姐,我发现了一件事情!”在我回到霞浦之后不久,千畳敷琉璃居然向我打来了电话。“广桥老师打发我们回去之后,我越想越不对劲,觉得她肯定还有什么话瞒着我们没讲。于是我又从头到尾,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广桥老师的所有舞蹈CD。我突然发现,广桥老师年轻时的舞姿竟有些男性的痕迹。我想了很久才想通,广桥老师年轻时,心里肯定有一个喜欢的男性,而这个男性就是《新樱之芽》的作者慕音吧?难怪嘉茂小姐你在调查到这个节目的来龙去脉时,广桥老师会强行打断你。嘉茂小姐比我聪明几十倍,我想的你肯定也想到了,说说看,我猜的没错吧?”
我怎能将“你的确猜错了”说出口呢?出于无奈,我只好向她做个提示:
“其实,慕音先生和广桥老师早就认识了。想想慕音先生的笔名,他为什么要叫‘慕音’?从字面上解释一下的话,答案应该就出来了。”
“我就说嘛。慕音,汉字意思是‘爱慕声音’对吧,可广桥老师是舞蹈演员,她不唱歌的啊?”
“‘慕音’的读法是‘したおと’,关键出在‘音’上,这个‘おと’又和男性同音,这不就说明,慕音其实也爱慕着一名男性吗?”
我对千畳敷琉璃的提示只能到此为止,毕竟广桥老师是反串出演的事实只能由她自己体会。不过,既然早已说出了真相,那便不妨让真相来得更彻底一些:“慕音”作为笔名,显然用音读而非训读更为恰当。既然是音读,那么所慕的“音”就应该读成“おん”——
这和女性同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