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之间的态度、取向、好恶,往往随着诸多主客观条件的影响而变化。例如,一个人有着权势、地位、名声、金钱、容貌、才能等任何一方面的优势,便可能赢得陌生人的尊敬、羡慕甚至好感;反过来,一个人若被贴上了地位卑下、名声败坏、贫困或貌丑等标签,便也很容易失去与陌生人对等的对话地位。不过,总有一种牵绊,是超越一般的判断取向好恶的标准的,这便是血亲和爱情。
但这种判断也并非完全适用,总有些个例体现着相反的情形:例如仓木让月的父母。他们明显依然在世,却埋头于自己在唐土的营生,而将女儿不断地寄养在异国,甚而只请了一位非亲非故的人前去照料。以至于,到了仓木让月长到明事理的年纪,她便对她的父母产生了非常负面的情感,在心中立下了“一定要把他们这样做的动机问个明白”的决心。
空有决心,没有具体的行动策略是不够的。她在之前,便是一直处于这种空有热血和劲头,但找不到一个宣泄的出口的状态。我在遇到她之后,便为她谋划了这样一个调查方向:先找到当时照顾自己的“保姆”仓木旭子,再通过她来找到仓木让月的生身父母。这个方向在调查开初取得了一些好的结果,例如我们发现,仓木旭子的去向并非回了唐土,而是重新归化入籍,依然在这个国度生活。但我们下一步的寻找依然困难,因为仓木旭子恰巧真与仓木让月同姓的可能性实在太小,很有可能,这只是她的一个假名。
好在仓木旭子要通过归化入籍取得永久在本国居留的许可,她终究要通过茨城县的移民局来办理。移民局只设到县一级,故而它的资料存放在县治所驻在的水户市,霞浦的市役所自也不可能查到。于是,我们抽了个周末前往水户,有了在霞浦市役所的经验,我们早已备好了递交查询申请可能需要的各种证明材料。在万事俱备的条件下,查询也很快便有了结果,曾用名仓木旭子,于三年前办理过归化入籍的一个人很快被锁定,她的资料也相应送到了我和仓木让月的手中。
“按照资料来看,这个人其实姓山下,当时以留学生的身份提出归化入籍的申请。资料上甚至还写明了,她当时的身份是筑波大学文艺与语言学系学生。看来这和我们的判断很贴近呢。”由于仓木让月年纪尚小,虽然早已入世,但终究看不懂这些她没接触过的表格。于是,我便将表格上的一些重要的信息念给她听。“山下旭子,也就是旭子阿姨的真实姓名,按照护照登载的出生年月推算,现年二十六岁。在申请入籍的材料里,填写的地址信息是‘工作或学习地址在筑波大学,常住地址是霞浦,也就是你家里’。不过,她是在三年前签证到期、离开你家左右的时间提出申请的,入籍许可的寄送地址便有了更改。按照这份材料的记录,她填写的寄送地址便是在水户,现在,我们要不要顺着这个地址去找一找?”
仓木让月很快点头同意。于是,我们顺着记录下来的地址,在地图上找到了对应的建筑。那也是一栋独立住宅,门牌上写着“山下”的主人家姓氏。仓木让月看到对上了号,脚步立刻动了起来。不过我却拦下了她。“暂时不要进去。”
“为什么?”
“看看门牌左右两侧的细节:黑漆的底板,左右侧各用胶带纸粘了一条紫色的纸带,左右下角还各粘了一朵花。这是家族中有人生病的暗示,户主这么做已经是表示暂时婉拒来客的意思,我们冒昧进去反而不礼貌了。”
“那我们难道是白来一趟了吗?”
“怎么会是白来呢?咱们绕着这栋建筑转一圈便可以发现,屋内此时并没有人。现在是十二点差十分,无论如何,有病人的家庭一定不会在这时举家外出,而是定然有人在家做饭或是已经在吃饭。否则他们根本没必要贴出内有病人的暗示。”
“姐姐是怎么知道这栋房子里没有人的?我为什么一点都没看出来?”
“看他们晾晒在外面的衣服,他们晒在晾衣架上的衣物,上面结了若干蛛网,衣服却又没晒得褪色。这就是他们家目前没有人,却不是一直没有人的证明。”
“那他们到哪里去了?”
“通过那个暗示来猜测,我觉得可能是原本在家中休息的病人病情突然恶化,然后便被送去了医院。这家人的人手很少,安排好照料病人的人之后,家里已经没有别人了。也正因为是突然恶化,所以家里也来不及整理,衣服才能就这么晾在外面不少天没人收拾。对了,让月,既然这栋屋子里在发生病情突然恶化之后没有人居住,我们还可以看一看大门。”
“在那里看什么?”
“看看地下的痕迹。病情恶化送进医院,具体的形式到底是医院派出救护车来接的。救护车不能开进院门,那么有没有折叠担架将病人送上车,这便体现出病人当时的行动能力。看这紧闭的门地下隐约有两行车辙印,门柱上也有金属杆蹭掉了油漆的痕迹,我觉得这位病人的病情是突发式的,以至于是医护人员开救护车过来,然后把他装在活动担架里抬上救护车的。”
“姐姐你讲这些有什么用呢?”
“可以给我们下一步的行动提供方向啊,我们总不能干站在这里,然后被巡逻警当成可疑人物吧?病情恶化后被送去医院有两种可能:一是自己长期去就诊的,对这种病比较权威的特定医院;一种是就近的医院先应急,然后通过转院转到病人希望的医院。事情突如其来,恐怕山下家也没那么多时间选择,我们大可以在地图上找到最近的,能提供救护收治服务的医院,在那里也能探知山下旭子的去向。不过,从他们家陪护的人草草收拾一包衣物就前往,一直没回家打理家务的情况来看,很可能这个家庭只有两个人生活,并且患者的病情一直没有平复下来。虽然对山下家来说是挺不幸,但对我来说,却还是幸运的——至少我不用担心这位患者转院离开了:像这种陪护片刻都离不开身的严重病情,宁是其他医院的医生来到这里会诊,也不会让患者再转院多受一次折腾了。”
从水户的手机地图上看,山下家附近恰巧也就只有一家有住院条件的医院。我们便也前往了这个唯一的选择。坐落在整片医院用地深处的住院楼,氛围比人来人往的门诊部不同,显得幽静而低调,为了给患者以静养的环境,周围也尽可能地用绿地和道路延长了和外界联系的空间。林道、长椅、草坪上不时能见到服饰上能明显辨认出角色的医护人员,以及状态良好的休养者们,他们的气色在这温养的条件下显得非常不错。一路上也有行色匆匆,穿着社会服色,提着各种慰问品的家属或探病者,他们的面色却没有余人这般轻松——毕竟他们要会面的对象,现状大抵没有这样轻松。
由于没有事先联络,我们两人在这偌大的住院楼里也难以一间间找过去。仓木让月也“适时”地向我发出了“接下来要怎么办啊?”的疑问。但这也并不至于让我们的搜索中断,我指了指住院楼的正门厅,那里也有若干休息的长椅。“在这里等一等就好了。”
我的推断是这样的:山下家的陪护一直难以换班歇手,三餐要怎样解决?显然只能靠和医院有利益关系的统一送餐了。三餐时分,医院会让有关系的推着餐车进入住院部,有需求的人便在餐车里购买速食饭菜。由于有的食客是病人,所以回收餐具的时间也推得很晚,以至于我们在正常的午饭点赶到山下家,再折向医院后,这里依然能在大厅里见到拿着简易餐盒进食的人。山下家的陪护者显然需要用餐并缴还餐具,我期待的便是这个时机——待回收餐具的餐车过来后,医院里会响起提醒的音乐声,这时再观察并跟随正确的面孔就对了。
到了下午两点过后,一辆空的推车伴随车轮的巨大响动停在了住院楼的门厅里。早就等在那里的一些人纷纷将餐盒放回餐车,推车的人也交给他们一些钱,料来是餐具的押金。同时,住院楼里也响起了音乐声,这个时机的重叠足以令人把两者也联系在一起。仓木让月已然从我这里听过了接下来的事情,于是瞪大了眼睛,仔细观察着将餐具放回餐车的每一个人。
不多时,她的视线锁定了一个目标,然后扯了扯我的袖子。我也心领神会地看了过去,见那是一位女性的身影,正将一份餐具放回餐车。我低声问了问仓木让月:“要现在就去相认吗?”
“不急在一时,我想跟着她看看她照料的病人是谁。”
于是,我们远远地跟在她身后,在远处看着她走进一间病房。根据这一层同规格的病房来看,这是间双人病房。等她的身影完全消失,我和仓木让月潜到那间病房外,听到里面传出这样的话声:
“爸爸,今天你感觉怎么样?我这几天手头上的事情忙完,一定过来陪你。”
“你上班忙,家里还有孩子,不用了。”一个气力微弱的男音回答道。随即,房间里走出一个女性,她并非我们一路跟来的人,因而,她看了一眼门外的我们两人,却也没怎么在意,便这样走到了电梯口按下了按键。
“你看看你,又弄得房间里一团糟。”待那人走进电梯离开后,病房里传来了不满意的数落声。“不听医生的话,体温计从来不放回原位,拖鞋就这么乱丢在地上,衣服也不扣好……”一来二去,倒像是把病床上的人当成小孩子一般训斥了。
“这是旭子阿姨的声音吗?”我将她拉到远处,低声询问道。
“是的……好像,她对病房里她要照顾的人好像并不满意的样子。”她摇了摇头。“她在照顾我们的时候可不是这样,那时,她对我们的态度非常好,无论我们说什么都是和颜悦色地对待我们。”
“这你可就错了。一味的和颜悦色反而不是亲昵的表现,就像刚才从病房里离开的那位阿姨一样。如果你注意到那间二人病房现在只有这一位患者入住的话,你甚至能想到,离开的那位阿姨反倒不是患者的亲人,山下旭子才是他的亲女儿。”
在俗话中,我们常用“血浓于水”来形容亲情这一深厚的羁绊。亲情在构筑超越名利观、金钱观的亲近感的同时,也为缔结亲缘的双方的交流之间卸下了虚伪、客套等种种担子。就拿方才,面对那同一位病患的态度来说,离开的那位显然是山下旭子不得不离开,也就是她进餐、换洗衣物时来为她暂时顶班的人,面对患者,她表面热情,实际的行动已然表现出了对这个横加的差事的不悦。而山下旭子本人,能够数落着患者的不是并且有敢于这样做的自信,这才是亲情所在的明证。
“从病床上的人对离去的人同样知根知底,并且还很客套来看,这个人或许是刚嫁入山下家不久的儿媳妇。刚过门便摊上这样的差事,她有情绪也是能理解的,只不过,当着大姑或是小姑的旭子的面,她不太好发作出来便了。对了,让月,要不要制造什么契机看一看房间里的人的相貌?”
“我还是想等着旭子阿姨出来。”仓木让月摇了摇头。“就像嘉茂姐姐你说的一样,她对我好是因为疏,对里面人呵斥是因为亲,我觉得我在这时候进去,到底是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