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旭子在医院的一间病房里照料她生病的亲人,由于仓木让月的意思,我们并没有当即进入病房,而是在病房外的一条长椅上坐着,顺带偷听病房内的对话。从山下旭子的数落声可以得知,她与病床上的患者才是真正的亲缘人。
我向仓木让月建议,是否要观察一下病床里的人的面孔。不过她却拿不定主意:她自己从未见过自己父亲的面貌,就算看过之后,她也无法判断这人究竟是否和自己有关。好在我自己终究也是有好奇心的——我掏出化妆镜,借着一个合适的角度路过,扫到了病房内患者的样貌。有着化妆镜的支持,我得以站在一个非常刁钻的角度观察病床上的患者,并且也不至于被病房当中的人察觉。出于自身职业的癖好,我不由得对患者多观察了几眼。
患者的皮肤粗糙而黝黑,是一副典型的青年时期长期从事体力劳动,老来精神显得萎靡的模样。好在他身材到底壮实,露在病床被褥外的手臂能看见明显的筋脉,可见他的体力并未虽年龄增长而下降多少。不过,这个人的皮肤枯槁,眼神浑浊,肌肤上不时显露灼烧的斑迹,显然从事着较为危险的劳动。
“咦,你在这里干什么?”也许是我在观察的过程中耗时太久,化妆镜折射的反光终于引起了屋内人的注意,山下旭子走出病房张望,一眼便看到了仍然在长椅上的让月。她的话音也引起了让月的注意,这下终于没有再回避,她径直奔到了山下旭子跟前道:
“旭子阿姨,请你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她显然没有预料到年纪尚小的仓木让月的出现,以至于酝酿了很久的客套话。在许久之后,她才挤出若干微笑道:“几年没见,你已经长高了呢。你还是第一次来水户吧,来找阿姨有什么事?”
“旭子阿姨,请告诉我,我的爸爸妈妈在哪里?”
“你突然问这个干什么?”她的神色似乎陡然间绷紧了一些。一举头,见我站在不远处,虽然是张生面孔,但手里的化妆镜显然暴露了方才折射到房间里的光线是我所为。并且,仓木让月的视线也有不时往我这边飘来的意思,她自然也明白了,是我带着她来到了水户。于是,她转过头对我说道:“您也已经知道了,这个孩子的父母现在唐土,并且有很难启齿的理由才会将她和两个妹妹放在我们这个国度。这其中的理由,单凭一时半会的几句话,恐怕你也难以明白。尽管对让月非常抱歉,但我需要照顾我的父亲,很难在这里对整件事情做一个妥善的解释。”
“那么,您能否向我们做一些指点?”我也走近山下旭子道。“从您的话语中,我能听出仓木家背后有着一言难尽的故事,那您能否为我们指出一条道路,让我们自己探索这个故事呢?仓木家的大人不辞而别去了唐土,几年来也似乎一直没有对这边的生活有过意见,而您坚持着履行承诺,在自己条件不宽裕的情况下,依然坚持着照顾仓木家的几个孩子。这其中,终归有些可以一言以蔽之的线索吧,我们也不求许多,只要山下女士愿意见赐一二,便已经是对仓木家莫大的恩惠了。”
“你是让月的什么人?”对我文绉绉的长篇大论,山下旭子显得颇具警惕性。我不得不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向她做了个表示。好在嘉茂家这个名头在霞浦终归有点名头,她在霞浦也住了六年,对嘉茂这个姓氏终归是有点反应的。在确认我这次自行揽下的委托之后,她点了点头,回过去望了望病床上的状况,然后便在长椅上招呼我们一起坐下。
“嘉茂小姐,你带着让月亲自拜访这一趟,让我很惶恐。不过我现在必须要照顾生病的爸爸,没法在家里招待你们,也不能说太久,我表示非常抱歉。我在九年多前,的确如嘉茂小姐所说,利用移民的计策入过一阵唐土的籍,借以利用加分挤进筑波大学。这是我一段投机取巧的经历。那时,让月的父母便是我的掮客。他们在唐土开办了一家公司,膝下没有子女,他们就利用这种关系,将我伪造成他们的子女,为我提供便利。嘉茂小姐你也知道,这种事情都会留下记录,所以只能干一遭,并且他们还给了这个照料他们真的子女的这个附加任务。但是,现在也过去九年了,我和他们断了联系也有六年多,现在,我实在没办法给出什么对找到让月的父母有用的提示,只有一些当年搬出去的时候,留在让月家里的东西或许还有些用处。让月,客厅的桌底有一只生锈的铁盒子,那里面装着几张纸,是把我介绍给你的父母的介绍信,那可能是我唯一能提供的线索了。”
山下旭子对于仓木让月的父母来说也不过是生人,仓木父母的真实情况,恐怕她了解得也不是很多。顶多,她从两位大人那里听过他们为什么不亲自抚养子女的苦衷,然后被命令不得泄露,对于其他的事情便也没再了解。好在她终究给出了一个交代,我也只好在场面上同样予以回应,对她的表示感谢。这时,病房里的人又发出了咳嗽声,山下旭子慌忙转身进去。我带着仓木让月站在门口,不由得也多看了几眼。眼见得山下旭子虽说在她父亲神志清醒的时候对他各种数落,但照顾起父亲却是从来不嫌厌烦。按照她之前的指点,我和仓木让月返回了霞浦,在她家中找到了那个盒子。
“……怎么样?”仓木让月对介绍信里连篇累牍的文语很是厌烦,看过几眼便递给了我。而我却对书面文体极感兴趣,从头到尾,不漏一字地阅读。在对信件有了整体的把握之后,我终于抬起头面对仓木让月。面对她的问题,我这样回答道:
“首先概括着说一下这封信,它是山下旭子的父亲寄给你的父母的。这么一看,写信的这个人正好就是我们之前在医院里见到的那位患者。他在写这封信时,身份是个一线的铣工。而信中称呼你的父母是以平辈朋友相称,套交情的时候也是谈论一起在生产线上工作、一起拿下工厂里的各种奖励等等,从信中来看,似乎你的父母当年也和山下的父亲一样,是同一条生产线上的铣工。不过今天,我从化妆镜中观察了这位老工人,如果我的判断不错的话,这位老工人可不是一位铣工。”
“为什么?”
“铣工是对零件进行精加工的工人,尽管现在,用数控铣床能降低工人自身不少的要求,但铣工的基本素质,至少是微观视力良好,对零件的细部能有准确的观察与判断。然后,铣工不要求臂力有多强,毕竟操作铣床和拿取零件都不需要多大的力量,蛮力更是不可取。我们再看看病床上那位患者:他双眼浑浊,眼皮耷拉,在我们有机会仔细观察他的时候,他的眼眶和眼角也没有戴眼镜的痕迹。甚至,他的眼角,睑板腺的保护液体已经难以在眼眶里停留,而不时会从眼角里流下来。这是他的皮肤严重皴裂的证明。虽说铣床操作时会有很多火星,但铣工的工作环境相对是静态的,他也有必要穿着防护服以避免滚热的金属碎片飞溅到身上。这样一想,他手臂上皮肤的黝黑和斑点便难以解释。虽说现在的社会分工愈发细致,行业五花八门,但在‘工人’这个领域里,尤其是需要体力的活计,不同的工种,其职业特征的分野依然是非常明显的。他这个体态特征,不像是一位铣工,而是一位矿工。”
虽然现在的机械化水平提高了不少,但矿工依然需要头顶矿灯,在肮脏而漆黑的矿井下作业,这种环境使得矿工们的视觉逐渐习惯于暗中凭借光亮辨认,这种视觉习惯对眼睛的改变便是上眼皮下拉,眼睛长时间眯起,瞳孔分散而无神。接着,他的手臂和面部皮肤的质量表明他的作业环境是容易侵蚀皮肤,且容易引起皮肤变质的——山下旭子的肤色并不黝黑,说明他父亲的黝黑肤色并非遗传,而是工作环境导致。使得整个皮肤都变质、老化的环境无非是两种,一种是长期暴露在高温环境中,另一种便是聚集有各种有害物质的矿井下。在高温环境中,手臂皮肤上不会出现斑驳的痕迹,这种皮肤只能出现于特殊矿物,例如充满含硫或硝石岩体的矿井下。加上他的肌肉分布,在四肢尤为发达,这让我断定,他是一位不断在井下挥动锄头的工人。
“甚至我们可以推断他的病况。井下工人、经常咳嗽、病情突然恶化,这些特征都指向呼吸疾病。他皮肤上的烧灼模样的斑痕是矿井中含硫或含硝,而根据我们这一带的矿井情报,可以断定,他开采的是往往含有硫成分的硅矿石。开采硅矿是一种特殊作业,下井需要佩戴呼吸面具,但即便如此,也很容易患上一种可怕的职业病——矽肺病。”
“姐姐……”
“啊,抱歉说了这么多你听不懂的话。不过我方才说这些,都是在证明一件事情:山下旭子的父亲,他在信中所说的‘铣工’的身份是假的,他的真实身份是矿工。因此,他以铣工身份与你的父母共事的那些经历,说白了也是假的。他既然要拜托你的父母做某些事情,那么这种‘假’,也是你父母看得懂的‘假’,也就是说,这是行业内的隐语。
“既然知道山下家的目的与最终结果是让旭子搭上这趟车,我们便不难推出这封信的去意了。虽说是用隐语写的,但隐语终究只是‘约定的代号’,运用密码学的手段,总归是能破解的。”
行业的隐语是出于保守秘密、不为外人探知的需要,因而隐晦的也只是“有实际意义的词”,在语法中也就是实词的那部分。换言之,虚词和“在行业中不涉及的词”是没有必要,也难以隐蔽的。行业隐语的设置也是遵循“等额替换”的原则,在密码中属于比较容易的那种,通过对本国语言的熟悉,也能较容易地梳理出某种规律。
例如,我们的动词永远只有那么几种变化,名词永远以那几个假名结尾,最常见的假名是い和な,这两个假名的出现还各有其规律。最后,在整理过后,我得到的是这样一个结论:
山下家的老人,也就是山下旭子的父亲,在那个时候便已经得知自己长期从事井下作业,已经患上了这种难以根治的职业病。于是,他向当时自己的矿主,也就是仓木家的大人提出了这个要求,主动放弃了退出现役后的经济补助,转而希望仓木家帮助自己不成器的女儿旭子完成她进入筑波大学的梦想——此时,仓木家的两个大人已经到了唐土,把自己矿业的事业转移到了那边,理由自然是劳动力成本比这里要低廉许多。但仓木家也需要一个照顾家庭的人手,于是他们也利用山下旭子,为他们省下了若干年的保姆费用。
“可是,为什么爸爸妈妈不把我们带到唐土去?非要把我们留在霞浦这样的穷地方?唐土矿业发达的省份都是经济水平相对不高的地方,消费水平不如我们吧?按照姐姐你的说法,矿业不是一个很赚钱的行业吗?”在听完我的解释后,仓木让月向我发出了一连串的质问。
“这……我着实无法在现在回答你,需要实在地去了解一番他们所在的省份才行。”如今的唐土,区划已经和汉和共通年代的文献不再一样。我需要重新在网上搜索一番,现今的矿业发达省份,到底是个怎样的现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