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代社会中,越来越多的交易不再是同时进行。往小了说,在熟识的店家吃了餐饭忘记带钱,下回来时一并补上;往大了说,延时给付已经蔚然形成了期货市场。当然,这种延时势必给一方带来暂时性的吃亏,但交易双方却依然能够达成默契。原因何在?自然是由于另一方在对方眼中是个“值得信任”的对象,也就是说,暂时得利的一方用自己的“信用”做了担保。信用,隐然是人除了姓名外的又一张脸谱,信用的好坏直接关乎到与外界交流时人们所采取的态度。例如唐土有一位叫季布的古人,对信守诺言看得极重,以至于在当时社会得到了“得千金不如得季布一诺”的高度评价。同样也有反例,一位叫王衍的唐土古人,在讨论时信马由缰,一旦被质疑便立马换了说法,从不对说出的话负责。以至于他这种行为也得了个“信口雌黄”的贬抑成语流传到后世。从这两个例子中,我们不难看出信用之于人的重要。
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们的辞令越发丰富,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也越发频繁。古时受限于交通条件,人的交际圈小,熟人社会间靠着口耳相传很容易便能得知自己新结识的人的信用。但现在便不然,除了时空地域上未必能找到可供了解的人,就连新结识他人这一动作本身的目标,也可能只是一张假面具。在这种情况下,“征信服务”便应运而生。例如,在数据互通的支持下,银行可以提供某个人在整个储蓄系统的储蓄情况、存贷款情况;安全部门可以查询一个人出生以来的犯罪记录的有无;至于个人调查,也有兴信所这种机构提供一个人全面而准确的信用报告。在信息与数据越来越一体化的现在,一处的失信很可能便影响了无数的大事。在新闻上不时能见到类似的报道,举我最近看到的一例便是:一个人因为代扣水电费的储蓄卡上没有及时打入足够的存款,以至于某几个月产生过滞纳金,这一记录竟使他在买房时从银行贷款的最大数额打了个极大的折扣。
像这样,信用记录一旦有了不佳的一笔,甚至会成为永远都难以抹去的污点。这次,我在找到仓木让月父母在唐土开办的硅硫矿厂时,同样也确认了他们出于风水上的盲信,而取的假名——杨树森、杨树林,一看便是“五行缺木”所造成的结果。
然而,用唐土的搜索引擎寻找这两个很常见的姓名时,却发现,他们同样被列入了当地征信的黑名单,相比其他同榜人或有欠款欠税等等的劣迹,这两个人却并未写明他们因何而失信。他们在唐土办理的,唐土统一的身份证明的号码也一并在屏蔽第7-10位后被公布,着实令人有些不明所以。
“让月,你的父母在唐土被政府挂上了黑名单。”从留学生那里得到这个消息后,我将它转述给了仓木让月。然而,她对自己父母的感情却非常敌视。
“黑名单?上的好!像这样的父母就不该有好日子过!”仓木让月愤恨地说道。从她的话语中,我可以很清楚地确认她对父母的负面态度。尽管我在心下暗自觉得这样的发言还是有点太过,但在立场上,我也同样是站在仓木让月这边的。仓木家的大人上了黑名单,对我来说的收获自然不是从他们身上得到了报复般的满足感,而是因为这份黑名单的政府性质——既然是政府将他们列在黑名单上,政府又是必须让公众知晓其存在的,我们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找上门,确认仓木父母开办的矿场的详细地址。有了地址,仓木让月的委托自然便可以完成了。
于是,我再次拜托那位唐土的留学生,请他以发现了征信黑名单上有自己熟悉的矿场为由,向那里的政府部门询问,杨树森、杨树林二人的硅硫矿的具体地址。当然,探问“他们因为什么上了黑名单”的问题也在其内。在一番等待后,留学生传来了这样一个答复:
“他们在政府部门备案的地址,似乎不是真的。”
“似乎不是?为什么说得这样不确定?”
“这个地址是这样的:黄江港高功矿坑。它用汉语读出来似乎没有什么,但嘉茂小姐,你是惯用日语的,恐怕早已发现这七个字并不太正常吧。”
“……是的,这七个字在日语的音读里,有一个共同的读法,那便是它们全部能念成こう。仓木夫妻也是以日语为母语的,他们不可能无缘无故用这样的名字给自己开办的矿场命名。”
然而,说出这句话后,我便觉得事情有了眉目:无缘无故是不会这样取名,若是有缘有故呢?
“仓木夫妻又是因为什么原因上了黑名单呢?”
“就是因为这个地址咯。他们在这里也玩了一手:他们现在在岳东省开矿,但登记却是在另一个省。外省的人不可能对其他地方的地理了解到这么深,也不可能去查证岳东那个市到底有没有黄江港这个地方。于是他们的许可证就这么稀里糊涂办了下来,然后随着他们迁居一起又移交到了岳东。得亏是政府部门信息互通,发现了他们记录里的冲突之处,才使他们这个伎俩曝光。他们的冲突是在登记新生儿的时候,被检查出了有违规记录。”
“新生儿?”
“嘉茂小姐,你也知道仓木让月有两个妹妹吧?你觉得,她们长得像不像?”
他这样一说,我回想了一下仓木让月的两个妹妹:虽然她们仍然处于幼儿园的年纪,但骨相已经开始显露出来。她们两人虽然有细微的差别,但绝不足以影响她们是同一对父母所生的判定。所以,我便作了这样的回答:“当然像啊,从相面的角度来说,说是双胞胎都不为过。”
“没错,她们是双胞胎。如果她们不是双胞胎,那杨树森他们夫妻俩,吃的信用上的亏便是自作自受。但就因为是双胞胎,所以他们的确是受了委屈。在唐土,有个关于生育的限制政策,不知嘉茂小姐你有没有听说过?”
我顿时明白了。仓木家的父母受到了唐土特有的一种政策的阻挠——这便是对生育后代的一种限制政策。在唐土,一对夫妻所允许生育的后代数目是有限制的,尽管自由度还是有的,但两胎是最终的上限。虽说在现在,我们的生育观念中,也是一到两胎便足够,但超出这个观念不过是“与世俗不合”这样的轻微批评;但在唐土,超出这个上限却是“违背政策”这样严重的破戒行为。尽管在事实上,仓木家的父母的确遵守了两胎的限制,一胎是仓木让月,一胎是那两个双胞胎妹妹;但实际情况却是,仓木家在唐土,利用自己的身份帮助山下旭子玩了一出暗度陈仓的计策,却也因此,这个女儿也被唐土记录在案,于是,这两个在唐土出生的双胞胎,便成了违背政策的第三胎。
不过我的理解到底是外国人的视角,真实情况并不是这样。这位留学生告诉我,在唐土,生育违背政策的多胎,主要的惩罚是缴纳罚金与一笔不菲的社会抚养费,但作为失信记录被记录在案却是很少见的。所以,他顺着话题,继续说了下去:
“嘉茂小姐,唐土也有些东西,是你作为外国人所难以想象的。其中之一便是文化水平的差异之巨大。在你的国度,民众受教育程度普遍很高,即便是你们的社会底层,给人斯文而健谈形象的也不在少数;相反,唐土却不是这样,接受了充分教育的知识分子,与社会底层的文化差距非常之大,以至于我们的不少政策由上到下,产生了非常严重的曲解和误读。我们现在谈到的生育政策就是其中一个典型的例子。”
接下来,这位留学生说的话让我切实感受到了理解能力的普遍低下所造成的悲剧:在唐土,生育政策的限制规制是以“胎数和孩子数”的综合考量作为判定依据的。在早些年的唐土,这项政策还没有放开,当时的政策还是“一对夫妻只允许生育一胎”。但这个高层面的“胎”到了下面,却被扭曲成了“人”,以至于出现了“一对夫妻只生一个好”的荒唐标语。更有甚者,在唐土一些偏远的农村,当地的村官检查这项政策的执行时,就连双胞胎这种符合政策的正常现象,有时也会被当做违反政策的例子上报。
不过,这位留学生也说,杨树森他们到底还算是幸运的。因为这件事情终归是逐级上报后作为失信黑名单被记录,原始证据不过是一份人证,是不足以作为能留存的实证的。所以,政府部门也没法把“违反生育政策”这顶帽子就这样扣死在仓木夫妻头上,只是用这样一种方法进行模糊处理。得是仓木父母没有去找上政府,这项纪录才得以一直存在。这位留学生对本国的政策倒是有非常深的了解,他把这项政策向我做了以上的介绍后,进行了下面的总结:
“杨树森,也就是你们说的仓木家,他们就遇上了这么一档子事。他们的记录里本有一个女孩,就是嘉茂小姐你说过的,他们用暗度陈仓的计策帮助她上了筑波大学的那个女孩。现在再生一胎,原本也符合规定,但他们既然是经营矿场,地址自然也是荒郊野岭的山村,唐土的矿工普遍的受教育水平也不甚高,对生育政策有误解也是非常有可能的。就像这样,若是一个有意闹不和的矿工知道自己的雇主家里是这样一个情况,报告给同样对政策缺乏详细了解的村官,村官再逐级制造档案,这样一来,杨树森这两口只能说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了。”
“这……这明显是个错误啊?为什么政府部门不去纠正呢?”
“这就是杨树森自己的事情了。这种纠正需要当事人提出申请,政府才会受理。然而,嘉茂小姐,申请是需要唐土统一的身份证的。他们在唐土本来就是用的假身份,与其冒着被揭穿的风险多生一事,他们为何不选择花钱消灾的少一事呢?”
终于,我算是明白了仓木的父母为何会有这样一些选择。知道了这层故事之后,他们的这个矿场名字,似乎看起来也有了些眉目。
“请问,这个矿场名是后来才改动的吧。我觉得你说的没错,他们不会没来由取这么个名字。而且,这里面许多字读こう的用法还很生僻,他们应该是找过高人,才会有这样一个结果。”
“没错,他们的名字是改过的。我猜测,就是因为这改后的名字犯了矿井里一个人的忌讳,才会让他生出反咬雇主一口的念头的。”
“这么一想,既然他们遇到过高人,那么,我按照高人的角度来解读这七个字不就好了吗?七个音读こう的汉字,我能在日语里联想到什么呢?”
一音诗。
这是我们这个国度的古人热衷汉学,而自行开发出的一种文字游戏,具体做法是写一句诗,或五言,或七言,或五言一联,要求是所有的汉字必须有一个同样的音读,并且读起来还要合乎律句的平仄。由于这种文字游戏创作难度远高于连歌或流觞,因而它并没有广泛流传,只停留在极少数的阳春白雪当中。所幸,我家藏的书目里有介绍这一游戏的文字,这其中,こう音的一音诗,知名的只有这样一句:
高行幸抗孔孝劫。
意思是说,幸好自身修了足够的福报,躲过了一场劫难,这场劫难若是发生,自己将会被冠以“失孝”的名称。失孝?我陡然明白了什么。高人不愧是高人,将一句诗藏得如此隐秘,但发现它之后,那些疑难却又迎刃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