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道,在当今社会算得一种专业性极高的艺术。在信息化越发普及的今天,走出学府之后,手机与电脑便承担了书写工作的大半,并且有各种经过书法家、美学家敲定的,行云流水的字体可供选择,以至于人们提起笔来真要写若干东西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字迹不再看得顺眼,甚至一些汉字都不再记得。“提笔难行”和“提笔忘字”并不是一种好现象,于是,但凡在报刊媒体中谈到这一节,“回归手写”终归是个永远的呼声。
不过,书道也有自己的门道,境界也各有高下。虽然在外行眼中,书道有了一定水准,写出来的字都能称得上“好看”,但专业人士和爱好者们却更为钻研,他们能从笔力、切锋、间架等多种角度对一幅字做出更为细致的优劣评价。当然,有了优劣之分,便会激起同好间相互切磋的心理,而国内“切磋”的最大平台,便是全日本书道大赛。它由国内最高水准的书道协会发起,每年秋天在各个大地方预赛,再集合优胜者到东京决赛,对参赛的作品给出颇具公允的评价,最终选出若干技压群雄的魁首授予称号。书道习学与浸淫的资历长短对造诣有着决定性的影响,故而大赛也分设了组别:例如男女分设、专业与业余分设、社会人与在校生分设。有幸,我也在之前一年得到过女子在校生这一组别的冠军。不过,这一年的书道大赛,却因为某一缘故终止了。
我没有再关注获奖后的书道大赛,以至于这个终止的惊变,竟尔是在后辈,书道社长中浜尚美那里无意间听到。从她的口气当中,似乎这个终止是非自然的。书道大赛虽说到了全国的高度,但终究是业内人士这个小圈子里的玩乐。就像近江神宫举办的歌留多大赛一样,规格虽高,也只是乐在其中的人方能尽兴玩味。古往今来,书道到了一定造诣,人格修养也大多都有相当的高度,我着实想不出“究竟是什么破坏了那次的大赛”。
最后,我决定向长期参与大赛的人进行探问。书道也不是大多数人赖以为生的职业,就像歌留多大赛的参赛者来自各行各业一样,书道大赛的筹办也是由临时召集起来的人组成的。其中,居于牵头地位的是书道协会常务成员,他们都是职业书家;还有参与筹办的非常务会员,他们位于中下层面,处理具体事务,书道水准得到公认,但他们在平日里从事其他职业。其中,我便认识一位名叫寺内遥的女先生。她虽只是一家中学的语文老师,但书道上的功夫足以在关东坐上头几把交椅。数年来,她也一直主持关东地区的预赛,我的作品便是在她手上通过预赛,因而她于我便有了类似唐土“座师”的恩谊。她住在千叶县,离茨城县也不远,我便约了一个日子前往拜访她。
“寺内先生,许久没有拜会您,实在是过意不去。”
“哎,你这可见外了。你可是你那组的冠军,能发掘你这样的书道才女,也是我的荣幸。我这边的工作顾不过来,只好在这里招待你,实在是不好意思。”
寺内先生在她所在学校的失物招领处招待了我。由于是放学后造访,她还在她所在的中学里担任当天的值班,任务便是失物招领处的管理。这种工作偶然性过强,若是没有人来认领,干坐在这里也着实清闲。我的到来,对她而言也未尝不是排遣无聊的好客人。
“哦,不好意思,请让我先处理一下工作。”正当我打算切入正题时,招领窗口突然出现了学生的面孔。我和寺内先生一样坐在招领处内部,也顺着她的转向看向了窗口的学生。
“你好。你是来送交失物,还是来认领失物的呢?”寺内先生问道。
“寺内老师,我的眼镜不见了,想看看这里有没有。”
“是怎样一副眼镜呢?”
“黑色边框,椭圆形的小镜片,其他我也说不好了。”
“这可有点难找啊,这里有不少副眼镜,你说的特征也无法确定就是哪一副……”寺内先生说着,顺手从失物的眼镜区里拿下几架符合特征的眼镜。真别说,符合她说的黑边框椭圆形小镜片的特征的还真不少。但也怪不得这个丢失眼镜的女同学,要描述眼镜,我也没法描述得更详细,就算再明确一下镜框粗细、镜片椭圆程度,也无益于缩小范围。从度数来检索在现在的条件下更是无从谈起。
“这位同学,抱歉打扰一下。”我看到正在犯难的寺内先生,不由得也加入了对话。“能请你将耳鬓的头发稍微撩起来一些吗?”
“是这样吗?”她按照我的指示将鬓角撩起了若干,露出了她的耳上际。
“嗯,够了。我认为寺内先生左手上的那一副很有可能便是你丢失的眼镜。寺内先生,能否请您将那副眼镜给她试戴一下呢?”
窗口前的女生拿过眼镜,似乎立刻有了手感。她以她所惯用的动作将眼镜甩开,往头上一戴,各部位也纹丝合缝地对了上去:镜架、鼻托等等都稳当当地嵌入了她头上的“印迹”里,足以证明这副眼镜便是她的所有物。
“嘉茂同学,没想到你除了书道,还有这份惊人的本事呢。”送走那位同学之后,一旁的寺内先生对发现我的新角度而大感兴趣,完全不给我切入正题的机会。便又向我攀谈起来。
“我家传下了一些靠面相观察人的小伎俩,今天献了个丑,让寺内先生见笑了。”
“哪里哪里,你和我说过你的家传便是阴阳世家贺茂家,我也搜索过你家,在网络上都算小有名气呢……不好意思,又得中断一下了。”她远远看见一个身影走来,连忙重新端正身子,面朝窗口。这回来的是一个送交失物的男学生,送来的是一个钱包。
“这是我在走廊里捡到的,里面没发现任何能说明身份的东西,只好送到这里来。”
钱包是皮质的,外表已经有些老旧。里面的东西被寺内先生一件件清理出来,放在柜台上记录:若干纸币和硬币,总计四五千元;一张写有明显是个电话号码的,从某页纸上撕下来的纸的一角,但号码似乎并不归属学校里的某个人,并且字迹歪七扭八,非常之差;一张全国通用的电车卡;一张本地的机动车加油卡;一张全国连锁的餐饮店的消费卡;一张健身房的会员卡,不过健身房的名字,送交的学生和寺内先生都不清楚;一枚塑料制、硬币模样的东西我不认识,但寺内先生说,这是当地的地铁票,不过已经不能使用了。
“这是我们这里使用的地铁票。”在双方共同签字记录送交的物件,那位学生离开后,寺内先生向我介绍起那个硬币模样的东西。“在售票机里买票后就会吐出这个东西,进入地铁站时,把它放在读取窗口上面,出站时再丢进闸机的回收口,所以它一般不会带出地铁站。这种票都是单程,即买即用的,内部的芯片会记录售出时间,超出一定的时间之后就无法再用。像这样在钱包里放过一阵子,还能继续使用的可能性已经不大了。”
“这是在学校走廊上捡到的钱包,寺内先生,这段时间里,学校有没有什么外客前来造访呢?能进入教学楼走廊的外客,都是相当重要的人物吧。”
“没有这样的人来。”
“那,学校里有没有这样一位老师的形象呢?这位老师新近入职,是从其他地方搬来这座城市的,开着自己的车上班,有在多个城市频繁来往的经历,有在工作中吃零食的习惯,晚上会去锻炼。”
“你说的好像是小川老师啊,不过你怎么对他的情况知道得这么清楚呢?我也只知道他是新来的,开车上班,之前在群马;但像他工作中吃零食这种细节你是怎么知道的呢?我还是先向小川老师打个电话确认一下吧。”
过了一会,一个成年男性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从他心急火燎的模样可以看出,他非常在意自己丢失了这个钱包。一番核对之下,包里的物件都说得上来,自然便证明了他对钱包的本来归属。甚至,在他填写认领记录的间隙,寺内先生向他搭话询问“是不是有在课间吃零食的习惯”“会不会在晚上去锻炼”这些问题时,得到的答案也足以让寺内先生惊讶。
“小川老师,你恐怕想不到吧。你这些特征,都是坐在我旁边的女孩子,只看了你钱包里的东西就推断出来的。”
“是吗?有这么厉害?”小川老师看了看我,见我并未穿着他们的校服,并且寺内先生对我的介绍也不像是她的亲人,于是道:“她是寺内老师书道的弟子吗?”
“我的书道还未必有她好呢。”寺内老师谦逊道。“她是上次书道大赛她所在组别的头名,现在来拜访我,算是认座师吧,哈哈。对了,嘉茂同学,我也想听听你是怎样看着钱包里的东西,就知道小川老师的这些习惯的?”
“小川老师钱包里的东西,不少都能暴露出‘他是来自外地’的痕迹:比如那家健身房的会员卡,一直住在本地的人不会去一家本地人都不知道地方的健身房办卡;再比如那枚塑料地铁票,按寺内先生的介绍,把地铁票带出地铁站,明显是浪费钱的错误操作了,本地人是不至于犯这种错误的。全国通用的电车卡代表着小川老师有在全国各地坐电车的需要,那么小川老师在无数个城市中来往便可以确定。再加上那张餐饮店的消费卡,全国连锁,给我的印象便是小川老师每到一地,都用那张消费卡到附近的连锁店吃一餐,这就像是坐列车前往各地的模样。所以我得出结论,小川老师有去过不少地方的经历。至于小川老师刚入职的判断,则是从那张纸条上做出的。作为一名教师,办公场所永远不缺小记事本和活页贴纸,这种紧急情况撕纸条做记录的习惯不可能出在老教师身上。”
“真厉害,我都没注意到自己这些习惯。我大概知道,你根据我钱包里的加油卡能得出我是开车上班的,但我吃零食的习惯,和锻炼选在晚上这两点,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自然是观察过您的钱包。钱包上破裂、皮屑脱落最为严重的地方便是手指接触最为频繁的地方,这个关联性毋庸置疑。根据痕迹在钱包上的相对位置,可以推出您持钱包是用左手;痕迹上有非常严重的黑色痕迹,这种痕迹是油迹侵入皮质材料形成的黑斑。左手冒油,如果不是非常肥胖的体型不至于如此,所以我得以推断,您的左手长期取用某种油质的东西,我想,这解释为零食最为合适。至于锻炼选在晚上,则是因为您记下的那个电话的字迹。您的职业是教师,字迹需要工整。这个电话只能是您在业余时间,不在学校里的时候被记下的。再加上字迹早晚间的差别,剧烈运动中后与平常状态下的差别,这些都是能体现出区分度的。寺内先生也是书道的行家里手,她也能看出,这是小川老师晚上、剧烈运动后的笔迹。”
寺内先生看了看那张撕下的纸条上的电话字迹,点了点头。一旁的小川老师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道:“这是我昨晚接到要我们报煤气表读数后匆匆记的。”好在现在也不再紧迫,他整理好了钱包,向我们道谢后便离开了。当然,他望向我的眼神中,我还是能看到一些不安。
小川老师走后,我终于向寺内先生问到了正题:“寺内先生,刚才我们已经谈到了书道,而我此次到来,也正是想向您请教一些书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