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灵光一闪

作者:名和行年 更新时间:2018/4/20 18:18:31 字数:4001

“最近的一届书道大赛因故中断,一切评审和颁奖均没有举行。”这是我作为外人所能了解到的信息。但我同时又是一位书法爱好者,对此感到非常惊讶,于是便向参与筹办书道大赛的寺内遥先生求证这个说法。

“的确,上一届书道大赛是出了些意外。”她承认了坊间流传的这个说法。“我们像往常一样,在各个地方进行初赛选拔,向认可的一些书家发给前往东京参加决赛的资格。但是,东京的决赛却出了些意外,以至于选手们的作品交了上去,评审团却没有评出优胜,自然也没有颁奖。嘉茂同学,你就是为了这个‘因故’才找上我来的吧?”

“是的,作为书道的爱好者,我想知道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认为,我的身份能够了解到其中的多少呢?”

听到这句话,我再次确认眼前这位正式职业是中学教师的人在书道角度上的身份。寺内遥,书法爱好者,全国书道协会注册会员,曾经也是若干年前一届书道大赛的女子职业组前列。在近几年的书道大赛中,她一直担任关东地方的预选赛主持工作,并且该地方的初赛评审之高下,她也有最高的话语权。不过在初赛完毕之后,她便以普通注册会员的身份来到决赛赛场当一名普通的评委。这么一想,她也未必知道内情的全貌。

“您也是决赛评委团队中的一人,我想,至少评审经过以及突然被下达‘不进行评选’的指令,您是亲历了这一段的。”

“的确,我亲历了评委过程。嘉茂同学,说来你或许不相信,你知道金子鸥亭先生吗?”

“当然,那是我们现当代非常有名的一位书家了。”金子鸥亭先生出身北海道,本名贤藏,在1933年参加上田桑鸠的书道艺术社开始公开的书道活动,毕生致力于将近代诗融入书道的“近代诗文书”运动,同时对唐土六朝、北魏时期的楷书、木简也有所研究。这样一位成绩卓然的文化人,在1994年得到了崇高的嘉许——他的故乡为他树立了铜像。

“没错。他的笔力精到,功力深湛,隶法的波磔按捺尤有心得,在内行人眼中极易辨别,师法他书道的习学者自也不少。可是,这一届书道大赛中,我们首先是收到了这样一幅作品:它的署名正是金子鸥亭,而我们评委在观看后一致认为,这只能是鸥亭先生真迹。”

“这不可能吧?金子鸥亭先生在01年已经逝世了啊?就连继承他衣钵的儿子,同为书家的金子卓义先生,也在五年后的06年故去,距离现在也是六七年过去了。鸥亭先生的作品怎么会在现在的书道大赛中出现呢?”

“我也很不明白。你既然知道金子卓义先生,那我可以多说一点了。金子卓义先生的儿子同样也是书家,名为金子大藏先生。他正是我们书道协会的核心成员之一,也担任了书道大赛的顾问。他见有人顶着他祖父的名头来参赛,自然气不打一处来。然而,就连大藏先生自己,也无法找出这幅作品并非他祖父亲笔的证据。”

“他的祖父已经故去十年多了,时间不就是最铁的证据吗?”

“可是,如果抛开时间,一切却都是板上钉钉的。大藏先生自己就是对祖父最深入的研究者,他拥有无数祖父的墨宝真迹,拿出来加以比对,所有评委一致认为,这张参赛作品正是出自金子鸥亭本人。嘉茂同学,就像你看到小川老师的钱包就能描绘出他的特点一样,书道大赛职业组的评委都是这一行顶尖的人物,看到一张作品,它的发力、运笔、切锋等等便都能分析得出。世界上几乎不可能存在一对下笔细节一模一样的人,这些细节特征足可以确定一个具体的书家了。但事情就有这么巧,评委团队分析过后,认为这幅作品着实和金子鸥亭先生一模一样,下笔细节什么的都是分毫不差。”

“有这么巧的巧合吗?”我着实感到诧异,因为金子鸥亭先生的故去同样是铁打的事实。“会不会是有人拿一幅金子鸥亭先生的作品当成自己的作品参赛呢?”

“的确,在紧急商讨时,有人想到了这种可能。于是评委团把将它送去做了墨迹认定,但得到的结论非常吃惊:这幅墨迹属于新完成作品,绝不超过三个月。你说这要怎么解释呢?”

我已经惊诧得说不出话来。可寺内先生的模样,却像是这餐饭还没到主菜。“你可别以为这就算完了。你要知道,这可不是在决赛发生的,而是奥羽地方的预赛。本来,这次事件发生之后,由于查不出是谁所为,只好当它是一起恶作剧,反正书道大赛的决赛许可也不会颁给一位明显已故的书家。然而,到了决赛,又出现了同样的现象,出现的已故‘名家’还不止一位:井上桂园、浅见喜舟、中平南谿,各路名家应有尽有,足以将本次大赛的参赛水平拔高若干个档次。”

“可是,这些都是已故的名家啊。”

“没错,都是已故名家。在世书家毕竟有个对质,恐怕有意闹事的人也选择了绕开吧。这些作品出现了评审团面前,落款还都是那些协会评委们如雷贯耳的名字,有的甚至还是这些先生的亲人或弟子,这怎能让人淡定?但就像查金子鸥亭先生的经历一样,这些评委同样发现,作品的笔迹细节和那些已故书家的真迹比照完全一致,而笔迹鉴定又认为这是新近书写的作品。这就使评委根本无法决定是否将这些作品纳入评审范围,于是,这一届书道大赛只好不了了之,也没法评出个名次了。”

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就这样展现在我眼前,我不由得在脑海中思索起种种可能的假设。寺内先生似乎看出了我对这件事的真相所持的无限好奇心,道:“嘉茂同学,你有没有兴趣深入地调查一下这件事?无论是书道协会,还是我本人,想知道这件事真相的人其实很多。你已经向我证明了你的观察与推理能力,我想,你应该能比我们看得更深。我只是书道协会的普通注册会员,只知道评审时发生了这些情况。不过我可以带你去见一见我所联络的书道协会秘书处的朋友,他是主办书道大赛的核心成员,应该能让你打听到尽可能多的情报。”

“哪里,寺内先生的叙述已经非常详尽了。”

“对了,还得给你写一封介绍信呢……”在书道界,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引荐,依然遵从着书名通帖的古法,毕竟这是一个展现自己书道的平台。她从胸前拿出速记本和一支笔,似乎是记下这个事情。“对了,嘉茂同学,你当时为什么要取个贺茂由香里的名字呢?”

我在参赛时用的名字是贺茂由香里,这一节我已在求见寺内先生的信中写明,因而她得以知晓我的真名。我当时使用假名,一个难以启齿的缘由便是,因为笔画组合的少见,我自己一直写不好自己名字中的汉字“淵”。从汉字起笔的笔顺来看,连接点后一般都要往下,但“淵”内部左上的两笔,要求在右下角形成一个交汇点。这种尴尬而少见的处理方式,使我一直都尽量避免写出自己的“淵”字:能用潦草笔迹应付的场合,我便用草签,或是唐土简化过的“渊”来代替;实在无法避免,我也干脆用无变化的普通硬笔来书写,不必控制笔力,省得暴露软笔使用时的僵硬。

“哈哈,原来是这样,你这么好的字体还有这样一个驾驭不了的字呢。我那年的评委都说,你这个功力,放到成人业余组都有争个前三的资格。不过,我感觉好像有些不对吧。我们当时的题目之一,可是唐土的《诗经》里的《燕燕》篇来着啊。”

书道大赛的成人职业和业余两组,由于参赛者已有对自己写下的文字完全负责的能力,所以没有限制内容。但对于未成年的参赛者,为了防止他们有可能写下的一些侵权、危险的话语,书道协会还是以固定书写内容的形式加以杜绝。于是,他们便会选取一些篇幅适中的汉字、长歌等等作为题目。而我参加的前年的书道大赛,题目之一便是《诗经》里的《邶风·燕燕》。这篇诗经的文章内容不需赘言,寺内先生之所以点出这一节,是因为这篇《诗经》里有这样一句:仲氏任只,其心塞渊。这句诗里出现了无可回避的“渊”字。

“当时你是怎么处理的呢?”寺内先生甚至拿出了我的拜帖观看。“这个‘渊’字比起你帖里的其他字,着实是差在那几笔,整个帖子的品调确也下了一截。若是当年,你把这样的‘渊’字放在帖子里,我恐怕不会说你有争成人业余组前三的资格了。奇怪了,究竟你当年是怎么过关的呢?”

甚至,她也拿出了手机,她的手机里还存有我当时的作品。“你看,你那个时候写的‘渊’字,不也有非常高的造诣吗?那你当时又是怎样写出这个字的呢?”

是我当时灵光一闪,落笔时忽然开窍?我不记得我当时有这样脑筋突然上线的时候。不过,那幅字又的的确确出自我的手笔,软笔的“淵”有着现在我自认为我无法达到的高度。我当时是怎样做到的呢?

回想当时书道大赛的规则:《燕燕》是预赛的题目之一,我参加关东地区的预赛时,所有人分坐在作为临时会场使用的若干间和室里,面前是若干张书写台。题目写在入场前必经之路的黑板上,并且每人的案头都有一张打印好的纸,上面是所有考题的内容和标准字形——当然,按照书法的随性,换用旧体字或异体字也都是允许的,书体也可以自由选择,五体或折衷变化都是可取的。《燕燕》是题目之一,就算备了几道题,所有人依然有充裕的时间书写,写完后便可将自己的作业留在桌上离开。

当时和室里的人多吗?我这样问自己。似乎为了节约用地的考虑,会场租用的是若干间大和室,里面的确有不少人。那时的动静大吗?似乎挺大。我虽然是个写字时静心的人,并且大部分书道爱好者也都是如此,但也有些率性人,奉行“酒中见得真性情”之类喧骚的信条,在和室里也率性而为,酣畅淋漓。以唐土来说,确实也有张旭这样“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的率性书道名家。书家的确也不以书体的规与随见高下,因此这种将自身状态调整到相当写意再落笔,却也并不为书道大赛所禁止。

“原来如此!”我猛地回过神来。知道了问题的原委:在会场上,的确便有那样一些恣意而为的率性写意之人。他们洒脱而全然不顾及旁人,正好一路碰到了我早已打开书写的纸张。这一碰不要紧,竟将我的纸张带着转了个角度。还好我当时没在书写,否则定然会因为一笔污损而申请更换纸张了。不过,他在碰到我露在外一半的纸张的时候,我却也正好写完“瞻望弗及,实劳我心”,马上便要到这“淵”字所在的一句了。不过这却给了我另一个发现:我难以书写“淵”字,不正是落笔方向上非常难以把控吗?趁着他碰乱我纸张方位的当口,我赶紧顺势将“淵”字难写的那几笔写好。待到他向我道歉,继续浪荡而去的时候,我再将纸重新放回正确的位置,继续补完剩下的笔画。

虽说浪荡随性是书家所允,但我这种调换书写方向的做法,却在书家被视为更不严肃的行为。着实,我是不甚看重这种墨守成规,不过,这或许是我其实也是随性派的证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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