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湖鹤见老先生是书道协会秘书组的成员,换句话说便是书道协会的核心成员之一。书道协会历来是书道大赛的主办方,他便也有相当多的参与比赛的经历。在他眼中,冒昧前去造访的我自然与黄口孺子无异。然而,他终究碍不过推荐人寺内遥的面子,用过去的有职故实向我设了个考验。好在,我对古学、文字与书道的家学终究有用,让我成功通过了考验——一篇用阿波文字写出的文章。由于当时上交作品时,一个人同时要上交三篇作品,其中便包括纯汉字作品,菱湖鹤见本人自然早就从原作者那里得知了缘故,我的回答总算是还合乎他所了解的真实情况。
于是,我得以通过菱湖鹤见的尝试,能够正式开始调查上一年书道大赛上匪夷所思的名家出现事件。菱湖老先生将我带进了书房,打开一个积压在浩繁卷帙中的箱子,再将若干张未经装裱,只是徒然折起的纸张给我。
展开这些法帖,这些署着名家姓名的字帖着实有着极高的造诣,远非我所能企及。然而,就像他们将这些字帖送去笔迹鉴定所得到的结论一样,我以初窥门径的古物鉴定者学问来看,也同样认为,这些墨迹一眼看去,书写的时间点的确就在上一年书道大赛前后,不可能早到那些名家在世的十余年前。
既然谈到了鉴定墨色,在这里便得说说书道大赛的用墨。不同的书家对墨各有自己的喜好,墨的浓与淡、清与稠、水质或油质、成墨还是现油,都是有讲究的。因为各家书道各有要求,所以书道大赛也允许用墨自由,无论是哪个组别的参赛者,都能够携带自己喜欢的墨,无论是墨锭加清水或是成墨都被允许,甚至可以申请提前入场一段时间以供现场制墨。一篇书法的质量,对墨迹的处理也是有要求的。在形成习惯和固定的处理方法后,名家也会逐渐形成自己的用墨偏好。例如在奥羽地方预赛出现的金子鸥亭先生的存疑作品,这位书法家存世的真迹不少,可以很清晰地观察出他的用墨习惯。例如他在晚年的习惯是油质的松烟墨,并且是用的一成堂的成墨。倘若看到的“金子鸥亭晚年作品”不是这样的用墨,便可以对这个出现作品的真实性的打个怀疑的第一评价。
这些出现的存疑作品都是顶着故去名家的名号,而名家之所以成为名家,也是因为其拥有相当数量的存世作品。因此,他们的用墨习惯也得以被研究出来。然而,这些研究并非我独家,书道爱好者都可以对其发表相当科学的见地。就拿这些存疑作品来说,它们的用墨选择也被笔迹鉴定机构所分析,得出的结论是,这些用墨也是完全符合各个名家生前的用墨习惯的。
“可是,所有书道大赛的参赛作品都是要现场书写,不可能有宿构的吧?”我这样提出质疑。“各个名家有各自的用墨习惯,这次决赛赛场中出现了好几个名家的作品,他们各自有喜好,这是一群怎样的破坏者,才能有这样严密的组织:每个人带着不同的墨,再用不同名家的字迹做出存疑的作品?”
“难以想象,难以想象……”菱湖鹤见双手撑着桌子叹道。“我们当时看到这些作品时,心都是寒的。我非常怀疑已经出现了一个团体,想和我们争夺国内书道团体的地位。从动机上考虑,我们只能想到,是有人想搅黄书道大赛,破坏它的名头,然后用一个新的赛事取而代之。”
我没有理会菱湖鹤见有些被害妄想嫌疑的发言,重新观察起这些作品。一般来说,鉴定一副书法作品有着固定的套路,断定它是“新作品”,总归有得出结论的固定模式。然而,就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吗?
有。这些作品得亏是作为存疑作品保存在菱湖鹤见家的私人收藏中,没有像真正的名家真迹那样装裱起来保存在玻璃框中,我得以在纸张上发现它的疑点——它着实太像一张名家真迹了,以至于它并非“是一副名家真迹”。
名家名作,能够得到赏识者无限的青睐,自然有无数人去观赏它。一些过去的作品,都会因为时间的延长和变化在纸质上产生一些变化。尽管微弱,这种变化却事实存在着,并且因为所展示地方的不同而不同。例如,在强光照射下的纸质,会变得更加脆硬;在潮湿的地方保存,则会发霉和变软。我所发现的疑点便是,这些存疑的名家真迹,做得太过于像一张“名家真迹”。何出此言?乃是源于这些纸质显然是经过处理的。
在书道大赛上上交的作品本是当场书写,随后又在评议席引起争议,随后被收藏在菱湖鹤见的盒子中,按理说,都是在阴暗,缺乏光线的环境下保存的。这种保存环境,对纸质的破坏是很低的,即便是现在过去了几个月,纤维依然没有老化,纸张的柔韧度还能保持在一个比较高的水平。但这几张可疑的名家真迹,纸张的纤维却显得非常的脆,超出了在保存时可能出现的最大老化情况,倒像是在橱窗里展示过的情况一般。
橱窗里?我隐约想到了一种情况。如果这是有意破坏的人制作出的纸张,那么他是有指向的,那便是“让人会认为这是一幅名家真迹而获得奖项,进而把它张挂出来”。这样一来他们的伪装便无懈可击。谁料想,这种情况的出现让书道协会警觉起来,并且终止了当年的评比,这才使得这个计谋没有得逞。
“书道大赛的纸张是怎样规定的呢?”我向老先生问道。
“纸张由我们统一提供,若是要自带纸张,需要经过我们的检验方可使用。”
之所以这样设定,也是因为防作弊的需要。在科技发达的现在,有些特定纸张加特定墨水的组合已经可以做到暂时不显示出字迹,待到一定时间之后才变黑。于是,有些人难免就会动些歪脑筋:用这种特殊的暂隐手法,请名家先行写好一个不错的字迹,将这张看上去暂无字迹的纸带进书道大赛,最后便能成为一幅不错的作业。于是,有鉴于此的书道协会便增设了一道检查,用以确认自带纸张是否被做下了猫腻。
显然,作为作品上交的这些存疑名作是通过了当时的检查的,这就使我的一个假设——这些人先将名家少见的名作用暂隐墨水翻印到纸上带进赛场——落了空。不过,也正因为有了这道检查,这些纸的纸质得以确认,它们只能是合乎书道规定的纸张。
我再次弯下腰查看这些名作所用的纸张。它们的分类是三桠纸,但加入了其他成分使它的纤维变得更加脆弱,让它显得更有“风霜”的经历。这些新添加的成分,若是施在白纸上,也只是影响一些纸张的成色,在书道协会检查时,无非是将“某个时候的产品”产生“那个时候再提早数个月”的误认。然而,如果是上面已经有字迹呢?
软笔书写,墨水终归会融入纸张,而纸张的吸水性与墨水的扩散性的差距,也会使一个字的边角产生不同的效果。例如,用扩散性和吸水性均优的纸墨组合写出一笔,那边角便会泛起层层毛边,故而在吸水性好的纸上书写时,若要体现出笔势,那便不宜用墨太多。像这样,书道中研究纸张与墨的相性好恶,也早就形成了一门学问并有科学的论调。墨为君、纸为臣,还是纸为君、墨为臣,都会影响着最终字迹的模样。从某种意义上说,墨与纸便像是阴阳两极,总有一盛一衰,却又在盛衰消长中取得一个令人满意的平衡。
提起这些,自然是由于方才所说的,纸张在受到特殊处理时的效果。墨与纸既然互为阴阳,在书道常见的特殊处理中,让纸的“势”转低的手段,往往便会加重墨的“势”,反之亦然。同样举一个例子,在网上可以很轻易地买到退字灵,用以消除写错的笔画。在操作退字灵时,使用说明往往都会强调“将退字灵抹在需要退去的字迹上”。之所以这样强调,自然是由于退字灵不能一口气就这么刷到字纸上。若是这么鲁莽地行动,这张字纸上没有墨迹的部分便会更加干结、紧致,墨迹不再能轻松吸附在纸上。这便是一个例子:退字灵消去了墨的“势”,却也极大地增强了纸的“势”。
再回到“可疑的名家真迹被处理过”这个发现上。从方才的结论往下推断,纸张若是被一种处理手段处理过,那么上面的墨迹会展现出什么特征呢?自然是反向推断——纸张被特殊处理加速老化,那么墨迹便会被特殊处理变得“年轻”。我虽然读过推理作品,知道确实存有这样的处理方式,但书道协会的人是否知道并且检验过呢?这就得试探菱湖鹤见老先生了。
“菱湖老先生,这些作品的字迹被认定是出自上届书道大赛举办的当时,这些纸张却不像是那个年代附近的啊。”我用手指在纸张的一角摩挲着,一是为了我自身鉴定的需要,二也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我试了试这张纸的纸质,倒像是有二十多年了一样。”
“也会有人买一刀高档好纸存着,只在重要场合使用吧。”菱湖鹤见先生似乎并没有对我提起的这个角度表示出兴趣。“我自己的柜子里就放着些十多年的纸,只要保存得法,纸质就不会起什么太大变化,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果然,书道协会的人们也着实以书道思维思考着这件事的每个环节。在他们眼中,笔纸砚也像藏酒家收藏陈酿一样,收着、用着些上了年纪的书写工具也是再平常不过。可是收藏砚台也还罢了,若是换做常人的视角,用二十年前的纸张来参加书道大赛,难道不奇怪吗?现在已经没有从松烟开始自行制墨的书家,全都是购买成品墨锭或墨汁。这里面任何一种墨,在二十年来都肯定改换了更加优良的配方,那么,二十年前的纸和二十年后的新墨,终归是不会相容的,这会是一个书法名家能做得出的事情吗?
“菱湖老先生,没有任何一种成墨能在二十年后依然保有像我们眼前的书法作品这样的完好成色,终归是要有干结、凝块、胶滞等等瑕疵的现象出现的。作为一名参赛的书道爱好者,显然不会拿一对二十年前的纸墨组合来书写作品的——即便是纸张完好,墨也会无可争议地降质,更何况这些作品都是名家署名,他们不可能不明白这些道理。若是换用新墨,却又和二十年前的纸张显得君臣不调了。墨总是和纸同时在发展的,不可能有断了一代,配合却比同时代还要完美的纸墨组合的。”
“哦,你的意思是?”菱湖老先生似乎对我的结论终于有了些兴趣。
“这些作品都是人为处理过的,并且我认为,这就是那些名家们晚年没有发表的真迹。这些人收到真迹以后,用一种统一的方式处理整个纸面,使它的墨迹看起来更加年轻。但这些手段同样影响到了墨迹背后的纸张,墨与纸互为阴阳,以至于让墨迹年轻的手段作用在纸上,会让纸张显得老化了许多。”
若是像退字灵那样只将处理手段用在墨迹上,势必因为区域不可能完全重合而露出破绽。真迹又不是可复制的,因而,别有用心的人干脆就将整个真迹全部处理一遍,以获得最好的效果。至于要怎样实现这种效果,那倒是很简单的:用硅酸溶液加若干乳化剂做成处理液,涂在墨迹上,便能使墨光更加透亮,宛如新近写成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