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书道世界中,有人以布、以海绵,甚至以头发胡须蘸墨书写,这种书写方式倒也流传下来一些作品。但这些方式终归不是正道,书道的主流,必须是软笔或硬笔所写下的文字。书道大赛没有开设硬笔项目,也不允许这些外道方式,故而在书道大赛上出现的作品,都是由各式各样的毛笔所写成的。
选用毛笔的学问同样是书道中非常值得钻研的一部分。像狼毫、兔毫、羊毫等等毛笔的材质,九紫一羊、七紫三羊等影响笔锋刚柔的比例,毛笔的大小、粗细等等,都大有讲究。并且,用笔时握住笔的末端、中段、上端,用力多少,等等,也都影响着书写的各种方式,甚至产生了各有讲究的不同流派。有道是,大笔如椽未必不能写蝇头小楷,小家碧玉也未始不能做大块文章。
在我向菱湖鹤见老先生指出了我所发现的疑问——用新墨在二十年纸龄的纸张上书写,这样的龃龉不会在知名书法家身上出现——这样一点之后,他也认同了我的说法。既然这个假说能够确立,那么我们便能倒推那届书道大赛上的情形了:意图作梗破坏大赛的人正常地报名进入赛场,书道实力也的确够资格,能够进入决赛。在决赛场上,他们虽然正常地书写参赛作品,却将存疑作品也一并交了上去。不过这却产生了一些新的问题。
参加决赛的总人数是确定的,如果上交额外的作品,这本身就是一个异常了吧?另外,如果这些人将名家真迹带进来,不加以折叠的话,如何混过进场时的检查呢?虽说可以用某些方法,让那些存疑作品折叠却不产生折痕,但这些处理手段,都需要在进场后处理。难道赛场上就没有人监视书写者吗?
“就是额外多出了那几个名家的作品才叫奇怪啊。”菱湖老先生在我问到这两个问题时,又是以一种感慨的态度答道。“若是那些名家顶替了特定的几个名额,总数没有错的话,我们不就直接确定了是哪些人在搅黄我们的大赛吗?为了决赛通知能够顺利送达,我们在接受报名时都要求有准确的联系方式的。嘉茂小姐你不也经历过吗?不过,你说的‘监视书写者’倒的确是事实,我们一来人手有限,多数人都要当评委,二来也不会想到有人刻意与我们做对。所以在安排了非有人不可的几个组织岗位的人手后,监视每一位书写者这点我们是没法做到,也只好放弃了。”
“不过,有一个事实是无法否定的,那就是‘带进存疑名家真迹的人,终归要在赛场上做些手脚’。”我总结这个发现所能得到的结论。“在赛场上,书道协会总是要安排几个人,为参赛者提供引导就位、补充纸张、收集完毕后的作品这些场务工作的吧?”
“这些的岗位的确有。”
“那么,能不能将那一年负责这一块工作的人介绍给我呢?我想向他们问一问,看看他们在那时有没有注意到什么不正常的书写状况。”
“说起来,我的确可以介绍负责这块工作的几个人,或许对你解决这个问题会有帮助。”他这样跟我说。“这附近就住着一位,干着制笔的营生,你可以去见一面,他可能能从执笔的行家这个方向给你说说他的发现。”
在菱湖家派船送出人工湖之后,我按照他的指点来到附近的一个小城。与其说是城,倒不如说只是大点的村镇而已,建筑、公共设施、住人的衣着都显得缺乏现代感与城市感。不过,也正是这样一些聚落,才得以为传统的营生提供最为适宜的空间。这里没有高度发达城市的快节奏,没有高地价,没有强烈的竞争,没有过度的物竞天择,正因如此才得以容纳诸多不甚被现代所容纳的行当。例如走街串巷摇拨浪鼓的小商贩,贩卖二手书籍的地摊,店内充满金属味道的开锁配匙五金土杂店等等,像我被指点而去的制笔小店铺也算其中之一。
然而,也切不能因为城市发展水平不够便小觑了这些行当。菱湖鹤见老先生是书界泰斗,以他高调的生活方式都不会忽视的这位制笔行家,手上功夫自然也是真才实学。按照指点,我来到一条小巷子里,望着其中一家半掩着发霉的木店门。店门口的招牌写着“湖山制笔”,说明我并没有找错。
事先,菱湖鹤见老先生已经和店主人久能先生通过电话,料想店里也知道我的来意。我推门进去,便像是换了一个世界一般:房间里打扫得非常干净,设有无数的壁挂,挂着与“笔店”十分相配的若干物件:整支的笔,散件的笔杆与笔锋,笔套、挂件等等也应有尽有。作为店里最大的一个“摆设”——一个年纪比菱湖老先生稍低,却也绝对算是个老年人的男性正坐在藤椅上优哉游哉地摇着蒲扇。店里还有其他顾客模样的人,在分头寻觅自己的喜好。看这位店老板久能先生也并非热情好客的模样,若不是顾客真正看中某样东西或是寻找某样东西主动向他发问,他绝不会去向生客人搭话。我环顾四周,看到顾客还都没有做出什么决定的模样,便主动向久能先生打了招呼。
他见有人主动向他发问,稍微睁开了眼皮,将我上下一打量,道:“你是嘉茂渊子?”
“是的。您是久能先生?”
“听说你在调查上年书道大赛上的怪事,那可不是件小事,亏你还有这个心思。你是受了谁的委托来调查的吗?而且委托的居然是你这样一个孩子,我虽然愿意帮你忙,但还是担忧的成分更大些。”
“这是我在同样学习书道的同龄人口中听到的消息,至于调查它,也是出于我自己的决定。”
“哦,这种执着可足以令人钦佩了。不过话说回来,你想问我些什么呢?”
于是,我将在菱湖鹤见老先生那里的所见所闻,以及最后的结论告诉了他。不过,他在听完我说的话之后,似乎有些不满菱湖老先生将他作为一个“制笔匠加大赛场务人员”加以提及,对菱湖老先生倒是数落了不少。
这时,有位顾客拿着某只毛笔向久能先生问价,稍加观看,这只是一支泛用的平民价位毛笔,并没有什么惊异之处。而久能先生也只是简单地回答了一个非常普通的价位,随后便完成了这笔交易。
“小姑娘,我既然是个制笔匠,显然也不是什么书道家,恐怕难以谈出什么你希望的东西。”他摇了摇手,显然是觉得自己的身份并不应该被如此认定。虽然他对菱湖鹤见这个身份上比他高许多的人不敢罗唣,但对实地造访的我,着实没认真对待。这时,又有一位客人在门口停下了他的电动车走进店里。这回,久能先生一改之前对客人的冷淡态度,主动将视线迎了上去:“你要些什么呢?”
只见这位顾客手里拿着的是一支笔杆子,并没有笔头。他将这根笔杆子放在柜台上,两手支在柜台上,对着椅子上的店主道:“久能,这是在你这里买的这支笔,但笔头给写秃了,你这还有没有同款的笔头给来一个?”
从这个招呼中,可以很明显地看出这个顾客也只是个生客,并不是久能先生店里的常客,否则他定然会直截了当地告诉店主,他要怎样材质的几号笔头,怎样的笔锋刚柔,不至于笼统地问“同款”,甚至带来笔杆以让久能先生来认出当时卖给他的是什么笔。因此,久能先生对他的招呼显然也只是做给我看的样子。
再看看顾客放在柜台上的笔杆,它样式也很普通,笔的一头是悬挂用的挂绳,另一头也凹陷进去,并且隐约有螺纹。这种笔头能随意更换的笔杆的设计颇受练习者的好评。不过,也因为练习的缘故,笔的质地也不是很好,一个不小心,笔就会被些东西造成损伤。例如这根笔杆,看上去也是伤痕累累。
“一般来说,笔杆上方会有这支笔的型号和名称,可是,你这支笔是用了很久吧,上面已经被磨得看不出任何痕迹了。同样粗细的笔杆,适合的笔头也有很多种。客人,如果你不介意材质的话,我倒是可以给你找出不少这种大小的螺旋笔头,客人挑一种就是了。”
“不行,我对自己使用的笔头已经有习惯了,手感和力道的使用不好再更改。”客人对此提出了拒绝,我暗中好笑,如果是一个用笔时间如此之多,将笔上端的型号信息都磨掉的书道爱好者的话,焉能说不出自己使用的笔头的名号?不过,久能先生却显得很为难。他在集中挂着各种螺旋笔头的那面墙前,端着这根笔杆仔细端详,但终归这根笔杆也是久经风霜,许多痕迹都已被磨得再也看不清楚,反倒是常年使用,摩擦的油光发亮更像是一个特征。
“七紫三羊的兼毫,六号笔头。”我在一旁看到久能先生实在没找到适合的笔头,总算是出言点醒了他。
“哦,你确定?”
“您可以拿一个这样的笔头,让这位客人试一试手感。”
“是吗?”久能先生对我的发言自然是将信将疑,不过,他自己在的确也没有什么办法确认笔杆真正对应的型号的情况下,也只好听从了我的建议。他找出一个六号笔头的兼毫,旋上两个部分,再拿出供客人试笔的水写布,用水化开笔头上的凝胶,对客人道:“试试看,这个小姑娘说的是不是你要的那种笔?”
客人依言接过,在水写布上写了几笔,脸上登时露出了舒畅的神情。“哎呀,正是我熟悉的那种手感,就是这种,一点都没错!”
“你有点本事啊,小姑娘。”顾客离去后,久能先生也是换了一副神情看着我。“你是怎么知道他要的是六号七紫三羊的呢?”
“很简单,他并非是真正因为用得多而将笔头写得秃毛、笔杆磨得光亮,只是在特定的情形下导致那样而已。”
“什么特定的情形?”
“他的体质属于分泌旺盛的类型,就算是握笔时,也会分泌若干油脂。加上他对写字的卫生条件也不讲究,笔杆上被分泌的体油磨得油光发亮,并非是长期的使用。至于笔头,并非是写秃,而是因为频繁将笔头旋开再旋上,导致笔头的螺纹被磨损得没法使用了而已。”
“你怎么知道的?”
“观察那个人的手,以及毛笔磨损的位置就知道了。”
磨损笔杆有型号记录的部分,若是因为勤于书写的原因导致,说明这个人的书写习惯是握笔的上端、悬腕书写。这种书写方式对肘部的稳定性有极高的要求。这个客人在来到久能先生的店里时,将双肘支在柜台上,显然并非双肘能稳定的类型。接下来,观察他的体质,在和久能先生打交道的这一时半会,他便用手抹了好几次面,自然是身体上分泌油脂过多的表征。在久能先生为他找出合适的笔头后,他也没有擦手,直接拿起笔就写,书写的卫生习惯自然也暴露无遗。
思考过后,他既然不是因为书写过多、笔头变秃而要求换笔头,那么原因只可能是无意的损坏。蘸墨的软笔不可能转笔,那么损坏的原因就只有一个——螺纹的磨损。正常使用的装卸次数不可能让毛笔在写秃之前就损坏螺纹,那就只能是频繁装卸的缘故了。
“久能先生,你说的‘愿意帮忙’,这下可不能不算数了吧?”
偶然的机缘之下,我向久能先生卖了一个人情。这个人情卖在他自己的“制笔”领域,正是对他“我是个制笔匠,不是个书道家”的有力回击。在这个人情之下,他也终究得放下架子,向我透露他在书道大赛上的所见所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