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湖鹤见老先生指点我去拜访的几个人,除了住在他附近的制笔匠久能先生,还有其他一些。现在我要拜访的,是长野县的一位银行职员吉森先生。他以一位业余书道爱好者的身份在书道协会注册,由于平日里和醉心书道的那些人交流较少,以至一直只是个底层的成员。他的书道造诣也难以再有什么进境,他自己似乎也有这个自知之明,心安理得地做着自己银行职员的本职,也从不像久能先生那样,以自己的书道而自命。
有过在久能先生那里碰软钉子的经验,这次我甚至在衣服里藏了一张措辞诚恳的拜帖,以备不时之需。但吉森先生显然没有这么不近人情,在电话预约时,吉森先生便对我的来意和来访显得非常热忱。他的职业是银行职员,也是个要与十人十色的社会广泛的职业,在多年的职业生涯中,想来也磨练出了待人和善的心性。
银行不比行政机关那样有固定的五班两休节律,为了方便不同用户随时可能产生的需要,银行基本都是无休营业的。除非是网点安排得比较密集,临时休息也不至太过影响本地区的用户,这才会按照网点分别安排一下每周某天的轮休。但学校却和行政机关一样,上学与周末的时间总是泾渭分明、雷打不动的。我要拜访吉森先生只能选在周末,而不巧的是,这个周末的两天,都是吉森先生的工作日。
“没关系,我也不是做一线窗口的工作。”他在电话里这样安慰我。“我还是拥有在工作中会客的权限的。只要嘉茂小姐愿意造访,我们可以在银行里的会客区就这件事谈一谈。”
吉森先生的具体工作,是在营业大厅里监督各个窗口中一线业务员的操作,确保他们的操作合乎银行的流程规定,并且在出现疑难时给予解答。再者,对于一些大额的资金流动,一线业务员也没有这种权限,需要吉森先生亲自来到窗口前确认并授权。从某种意义上讲,他的定位类似于一线人员的总管,普通人在银行大厅里能见到的面孔中,数他的权限最高,但他在银行机构的管理层中,也只是处于最末节。这种职位大多是在一线窗口上做到了足够的年头之后升上去的,因而,之前的好脾气似也保留着。我在周六找到长野县那家银行网点之后,他甚至早就等在了门口,一眼便看到了我穿着事先讲好的显眼装饰。
将我迎进门,招待在沙发上坐下之后,他便属意甚恳地向我笼络,说什么“非常感激嘉茂小姐肯就这个问题亲自来找我,我在书道大赛上只做了一些基础的活计,就算这样还承蒙嘉茂小姐亲临,我实在受宠若惊”云云,官腔打得是非常的足。料来,他对谁都是这样一幅热情却没有真材实料的面孔吧。
“嘉茂小姐是就书道的问题而来,甚至我们书道协会里的顶尖人物菱湖鹤见老先生都推崇于你,想必书道上一定有不小的成就吧?我也算是对书道有点兴趣,只可惜天资不够加上自己懒,这把年纪了还没什么成就。嘉茂小姐能不能让我这个爱好者先开开眼呢?”我前来的正事还没入题,他却先用我的来意做文章,把我捧抬一番之后先提出了他的价码:他需要我让他“开眼”,言下之意自然是拿出某些东西,尤其是书道的东西来作为他给出情报的交换。好在我既有了在久能先生那里的经验,早也带了若干可能会用到的东西,其中就有习字时作为参考印证的名家法帖一卷。此时作为对价的物品拿出,也算比较合时。
“哦……这书道真是不错,果然名家的子弟就是不一样。”套话的应酬还在继续,但我既然心知那只不过是我家自行辑录的一本名家手迹,鲜见不假,但论稀有度和所代表的书道造诣之高下,却真不见得有多么高的水平。底细既是如此,那么吉森先生的客套在我眼中也是虚伪四溢。这时,吉森先生的手机响了起来,他匆忙向我拱了拱手,“顺理成章”地带着我递过去了那本辑录进了窗口后“闲人免进”的那片区域。
待他在电话里周旋完毕,重新迎到我跟前,对我致歉后,我终归要将话题引入正题:“吉森先生,您在去年的书道大赛上从事了怎样的工作呢?”
“具体的工作是承接并整理那些选手的作品。你看我的手指尖,都有这种职业病了,整理点纸张可真是我的老本行啊。”
他向我展示了他的指尖,指尖上几乎都被磨成了一个光滑的曲面,自然证明着他们行业的苦功之一——点钞。银行点钞是一项业务员必须精通的活计,长期使用外加久经习练,这项本事也在他们身上留下了痕迹,那便是“纸钞与手的接触面,指纹磨损得比常人要厉害得多”。不过,以吉森先生擅长点钞,书道协会便将他安排在“整理清点作品”这个最终环节,却也有些想当然。书道所使用的纸张,无论三桠纸、楮纸、雁皮纸,还是唐土的宣纸,都是软质纸,纸钞的纸质远比书道用纸要坚硬。举个例子,我们可以很轻易地从下方握着一张纸钞的短边,而让它直立在空中;但若是剪下纸钞这样长宽的一张书道纸,用同样的持法,这一小块书道纸恐怕会软软地垂下。就拿银行点钞这门手艺来说,它也只是针对“纸钞”的功夫。以我认识的一位银行柜员为例:她在“点钞”这门功课上的速度是若干张;练功券或点钞券这样近似的纸质也能达到同样的速度;但打印纸这种纸质和纸钞稍有不同的,速度便有下滑;让她点书道纸或餐巾纸,那更是无从点起。由此可见,书道社以吉森先生擅长“点钞”而让他整理作品,也着实有些牵强了。
吉森先生说,他在那届书道大赛中属于终点区的场务人员。也就是说,他负责在评委席旁边待命,而一旦作品送来,他就要清点数目,做好登记,然后分送各个评委。虽然他书道不甚了了,但五种字体还是能分清的。除了汇总作品的工作之外,为评委端茶倒水自也是他需要负责的杂活。
“吉森先生是这家银行里的业务骨干,行家里手,点区区几张宣纸,岂不是手到擒来吗?”既然他自己默认了这种建立联系的理由,我也便顺水推舟就着他的话题来走。“在检点作品的时候,您有没有察觉到作品中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要说奇怪的地方,我整个的过程都感觉挺不对头的。你看,我习惯的点钞姿势是这样。”他在空中比划,做了个在业内算得上颇为流行,也标准到位的点钞姿势。“但是,用这个姿势去点那些作品,却怎么也点不好。不是下一张擦不下去,就是一整摞摊不开来。最后还是用传统的那种不雅的方式,才点完了这批作品的数量。”
“它们一共有多少张呢?”
“书道协会的头面人物给我说,所有的组别加起来,总共是两百八十六位参赛者,每人三幅作品,应该是八百五十八份作品。”
“那清点起来可就麻烦了。虽然那些边边角角的组别用的是规定内容和规定纸张,但占大头的成人职业组和业余组都是不限纸张和内容的。虽说书道用纸的规格有一定尺寸,例如三尺五尺、全开斗方等等,但各位参赛者写作的篇幅不同,所选用书写纸的尺幅也各异。八百多张大小不一的纸叠在一起,这可辛苦吉森先生了呢。”
“好在也不会太影响啦。按照点钞的手法来处理这八百多张纸,点起来也不会很难受。先分摞,再对角。只要有一个角基本对齐了,其他大大小小不一样的也可以不太理会。”说着,他指向柜台内。“你看,他们也是一样。”
现在是周末,我拜访吉森先生的时间又选在下午,银行的顾客比较少,一些本坐在窗口前的业务员已经退到了后面的办公区域。那里的桌面上放着一摞摞形似纸钞的物件,但色彩与我们的纸钞有显然的不同——我认出这是银行用以锻炼点钞技巧的练功券。有一位银行职员正坐在这些练功券前,将右手边堆叠得很高的练功券不断取下若干来练功:先是取下一些,然后用那个标志性的点钞手法点清数量,再从长条形的盒子里抽出一张机器裁好的纸条,将点好数量的纸钞捆起,放在左手边,那里已经有一摞摞捆好的钞票。他显然也早已习练了很久,就算是最初的“估摸着拿起近似的张数”,所误差的也不多。他只需几十秒便完成了一百张的清点,顶多多出或补上一两张便是确数。再用纸带绑好打结,将多余的部分裁掉,最终摞在他左手边的成捆练功券,也是整整齐齐,外露的每一捆的纸带都连成了近似的一条直线,不可不感叹他的练功之刻苦。
“你看,像这样把不同款式大小的练功券塞在一起来练功,也一样不会有太多影响。”
“虽然他看起来技术娴熟,但在技术上显然还是不及吉森先生精湛吧。纸钞的大小终究只有那么大,可以一只手握住;书道纸张都有那么大,只能掀起一个角。八百多张作品,要像他这样估摸数量、拿起一摞、点好数目捆扎,这可不容易吧。”
“这还真没什么,我们用传统方式点起来,习惯了点钞票,点这个也不难。”所谓的传统方式,加上他前面说的“此事不甚雅观”,我便知道了那个具体的方式,那便是数过几张,用食指蘸些唾液恢复手指上的粘性,再继续点过去。不过,这种操作却有一个好处,能够察觉出纸张的味道——一般来说,放过许久的纸张没有味道,但刚涂上不久的处理液,里面的硅酸配乳化剂,尝在嘴里可有苦涩的味道。
“吉森先生,你有没有在清点的时候,在舌尖觉察出涩味?”我慌忙向他确认。
“有啊,这就是我要说的难事,你怎么知道的?”
“涩味是一些特殊处理后的书法用纸特有的味道……”我不好直接将真相彻头彻尾地说给吉森先生听,所以只是笼统地应付过去。“可是,涩味是难事吗?”
“怎么不是呢?你要我详细说说我在那次书道大赛上遇到的事情吗?”
“不如说这正是我的来意。”
“那也正好,我们马上也要进行整理了,趁着他们收拾的时间,我们就来说说这件事吧。”
“不过在这之前,我想问一问,这些用来练功的练功券,现在因为使用被洗成了大小错乱的顺序,在这之后要作何处理呢?是分类拣好,还是就这样乱着收起来?”
“就……就这么收起来就行了。”
“明白了,那,我希望听到吉森先生对事件的清晰回忆。”
方才这段对话,明面上或许有些不着边际,但事实上,我和吉森先生却在暗中交锋了一个回合。吉森先生的意思,是希望长话短说,尽快结束话题。我当然不愿草草结束,所以用一个本来与我无关的因素向他做了个“要挟”:他们为了让业务员更加熟悉手感,违反了银行业内的规定,用真钞当做练功券给业务员练习。
因为,在我们的国度,各种纸钞的币种之间大小没有特别明显的差异。所以,即便是练功券,也不用做得比纸钞大出特别明显的地步。然而,这家银行的练功券却做到了——它的大小使业务员在用制式纸带捆扎后还要撕掉一截,原因便是那一捆并不是百张纸钞或百张练功券,而是为了不让外人看出这个门道而加以掩饰的,少量的练功券与纸钞的混搭。为何这么做?自然是要掩盖这种真相,而掩盖自然有更深层的目的,我不必深究下去,却也足以拿这个发现来要挟吉森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