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森先生在那届书道大赛上负责场务工作,具体来说,除开为评委端茶倒水这种与正事无干的杂务,他主要负责清点作品数目,按照字体进行分拣,再分送各组评委。他在具体的操作中,自承也遇上了一些他感觉“奇怪”的情况,我也正是为这些情况而找上他。从不多的交道中,可以看出他是个世故、圆滑,并且市侩的性子,这与他常年和“不是自己的钱”打交道怕是不无关系。
于是,我在拜访他的时候,也用了些小发现来要挟于他,令他打消本欲长话短说的念头。
“好吧……我就慢慢说过来!”他有些不情愿地看了我一眼,终归还是放弃了速战速决的想法:“比赛一共是两天,第一天都是两个大头组别之外的参赛者,并没有什么异常。”
我对自己参赛的上上年的赛程也有印象,在心下加以印证之后,点了点头。
“第二天上午的成人职业组比赛接近尾声,开始有其他人往后场搬来作品时,我就开始按照上一天的经验,将这些作品的左下角对齐,以便我接下来清点数量。起先是提前离场的个别人,送来也只是几张、十几张的规模,这些整理起来还轻松;但集中离场的时候,前场的场务时不时地就抱来几十张一堆放在我身边,我又得不弄坏作品,小心翼翼地整理;又得确保每张作品的右下角对齐,以便我最后清点,这怎么快得起来呢?那些评委又干坐在后场不来帮忙,我着实是快忙散架了。这时候,突然一个前场抱着作品过来,就这么一下堆在我整理好的作品上。这我怎么受得了?但那个前场摞完作品又跑了出去,一时间也看不出那是谁,只好我自己吃这个哑巴亏重新来整理。好在到后来,前场的人差不多把作品收拾完了,终于来后场帮我整理。这样一来进度就快得多了,最后点完,我一数总数不错,也就暗自庆幸。便和其他人一起,将各个字体分拣开来,送到了评委那边。
“分拣后也是要点算每种字体各自有多少份作品的。我就是在这时,察觉到某些纸张有不正常的。”
“什么不正常?”
“就是异味和硬度啊。书法纸的纸质软硬、还有味道有很大差异吗?”
“这倒没有。无论是哪种原料,最终制成的纸张都是质地绵软,吸水性较好,并且也没有异味的。唯一差别较大的也就是颜色了。”
“这就是了。可我在点算各个字体的作品时,就有感觉,有几张纸特别硬,都像要立起来的模样;还有几次我都尝……哦不,是闻到一股怪味,就是你说的涩味。”
“这些异常是同步的吗?我的意思是问,是否是一旦发现纸质生硬,便会感觉到怪味,吉森先生是否认为这两种现象之间存在关联呢?”
“这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反正我只记得这两种现象都出现了很多次。”
“您还记得是在哪种书体中出现过这种现象吗?”
“也不记得,我的印象里,只记得分出字体之后,篆书就没有几张,所以我决定从篆书开始点,那一小摞没发现问题,但到了后面几摞,具体的印象我就不太清晰了。”
“已经非常感谢吉森先生了。”隶楷行草四种书体都是常见的,尤其是每人要求有一幅纯假名书法。假名书法大多是草书,这就让整个作品的三分之一以上集中在最后。在这样的分类多寡下,从篆书依次点到草书的顺序是很自然的。篆书的寥寥几幅没有问题,那些出现的存疑名家真迹中也没有篆书名家,这倒是可以相互印证上。
然而下一步却又不一样了。在那些“起死回生”出现在现世的书道名家里,并没有一个隶书名家。所有有争议的书法作品,我已在菱湖鹤见先生家里看过,那些有争议的书法名家,我也能一一数出。无论是井上桂园、浅见喜舟,抑或中平南谿,他们都是楷书或行草的大家,唯一有隶书名作存世的“再现世”书家金子鸥亭,他的作品却是出现在书道大赛的预赛。
“这还真是可疑呢……”由于我心下产生了这个疑问,故而在面色上也露出了思索的表情。吉森先生见我这样为难,似乎有些得意,又主动补上了几句话。
“嘉茂小姐,你还不知道吧?那次的怪事还不止这个。当时,甚至还有人想夹着私货进来。”
“私货?”
“我不是负责在后场收集和分拣吗?这个任务的分配是在决赛正式举办前,就在书道协会的整个会员会里定下来了的。知道了这个分工之后,就有同样是书道协会,我却不认识的人私下里找我套近乎,先是拉关系,然后又是请吃饭送礼物什么的。我想,这显然是有什么事情求到我头上来了,于是就直截了当地向他问了。果然不假,他的希望是:在我届时负责整理的时候,他会派一个前场的场务带几张‘作品’,希望能一并放进我这里。”
“这是有人希望越过预赛和决赛的比赛过程,直接将自己的作品送上评委席吧?这种投机取巧可是相当恶劣的行为了。”
“当然恶劣啊。我当时也不是很想做这件事,于是先敷衍他道:‘这样的话,总的份数就和参赛人数对不上了,会给别人发觉的吧?’但对方回答道:‘这就是要麻烦你老哥的啊。你负责了汇总作品这个要职,你看,前场收作品的人,最多只知道自己收了几个人的作品,别人收了多少人他们互相间并不知道。但是,你却能清点每一场的作品总数然后报告给评委们,接下来,作品又要按照字体分送给不同的评委进行评审。这样一来,知道总数‘实际上’是多少的,不就只有你一个人了吗?’
“听这意思,对方之所以打点我,就是认为我这个环节才能实际上知道每一场真正送来的作品总数。并且,他们也为我设计好了到时候的步骤:先由前场将夹带的私货送到我这里来,而我就算点出数字超出也不要声张,而是把实际数值压低一些报上去,这样就看不出任何的痕迹。但即便是有这个看起来完美无缺的剧本,我依然不甚放心,于是又向对方问道:‘如果点数的不止我一个,或者咱们协会临场又加一道点数确认,这又要怎么办?’
“‘你老兄还是要灵光点啊。’对面这样回答。‘你除了点数,还有汇总的职责啊。作品总归是要先送到你这里不是?那些评委,我可以保证他们在你把数字报过去,把作品送过去之前,管都不会管你半点,你私下里藏起来几张,谁能发现得了?’我又问:‘那为什么不在前场就直接昧下几张?’‘前场谁负责哪一片,那一片将会坐哪些人,他们写得快还是写得慢都还没定,我们怎么能赌这种不确定性呢?当然是由你这里操作最保险。’”
“吉森先生,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在听完这个宛然是阴谋一般的对谈转述后,我对这个黑幕的兴趣反而大过了之前对字体的疑问。
“因为结果上更奇怪啊。当时是在饭局子上说这番话的,我坐在左手上首,跟我说话的是饭局的主人,他说完这番话,旁边一群人都来向我敬酒。这些人有的是书道协会的会员,开会时还坐我前头;有些人我在报纸上见过;有些人当即还拿了名片,上面的头衔我看一眼就知道是惹不起的人物。你说,主人排出这样的阵仗,又把底细给我交代到这个份上,我敢不答应吗?”
“于是,你就在汇总作品时放了这个作弊的人?”
“若是真成了这么档子事,我也就不会告诉你了。奇怪就奇怪在这里:明明事前说得煞有介事,一环扣一环的都交代得清清楚楚,但就是到头来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是说定了会有一个前场带着额外的作品过来吗?”
“就是说啊。为了不认错,他们还事先让我和这个人见过面,互相认熟了。到了那天,这个本该在前场的人就没有出现。按部就班地点完数目之后,总的作品数也是完全对得上号的。我事后觉得奇怪,打算去问那个请我饭局的有头有脸的人物,可是却再也联系不上了。那个原本认熟了的前场,也没有留下通信方式。这就像是陷入了一个僵局一样。”
“在这个放水的约定达成时,对方应该会允诺,在事成后给予某些物质上的回馈吧?您在后来有没有收到什么能够作为‘回馈’的东西呢?”吉森先生就连我登门拜访询问问题都要索取些报酬,这个性子的他在被人提出要他走钢丝的请求时,不要点报酬才是说不过去了。当然,他会把他索取报酬的部分省去,我虽然听不到,但足以确认这种行为的存在。
“也没有拿到。反正在大赛过后,我在这件事上接触到的相关人仿佛都像是蒸发了一般,再没有一个出现在我的生活当中。就算我想查清楚这件事,当时的联系方式也全都失了效。”
“吉森先生。听完你的故事,我反而觉得,这个‘疑难’远比我方才在思考的问题容易许多呢。”
“为什么这么说?”
“概括您讲的故事,不就是个‘有约未践’的事情吗?揣测一下向您提出这个‘勾当’的,书道协会的有头有脸的人物,他的动机就不难明白了。他要打通你的关节,显然是要保送一个‘实力本不足以参加书道大赛’的写字人进入决赛。打通你的关节,其实也和获得决赛入场券差不了多少,可见其实力无非是进预赛而会被刷下来的等级。这个身份的人,自己的书道显然足够进入决赛,那就是为他的亲属帮忙。我也参加过书道大赛,知道里面的一个规程:在决赛中,无论名次与否,书道大赛的评委,会给每位参赛作者写一个短评。这种名家对后辈的指点,对书道爱好者来说可是提升自己的进境非常有用的指南了。并且,这种比赛也是机缘,毕竟名家不是所有书道爱好者都有缘拜会的。当然,以他作为书道协会头面人物的身份,自己指点资质远逊于他的亲戚已经足够,他所图谋的,应当是更进一步的位置。假设,他那个时候就坐在评委席上,周围他已经打点好,见到自己属意的作品,便捧抬一番,周围打点好的人再附和一通,接下来的事情不就顺理成章了吗?”
“对对对,就该是这个意思!”吉森先生连忙鼓掌赞成我的分析。“那么嘉茂小姐,接下来又是因为什么,最后他没有任何动静?”
“也正是因为‘最后没有动静’,我才能给出之前这个猜测。其他理由,半道上戛然而止的变故就不太能设想了。唯独这样一个让他决定走捷径钻门路的动机,使他有正当的,容易寻觅的终止理由——他那位参加这次书道大赛的亲戚超水平发挥,正正当当地拿下了决赛权。既然进了决赛,那么有他坐在评委席,只要写对字体,就不愁自己那位亲戚的作品到不了自己所在的席位上。甚至,我可能还把我方才的问题都解答了。”
吉森先生整理清点时对齐的是左下角,那里是书道从上往下、从右往左书写方式的末尾,一般来说不会有人察觉。这位相关人用假名参加考试,以免真名被人看见认出,落下“某人在有亲戚参加的书道大赛中担任对应组别评委”的口实,然后在纸上做下一个标记。一个比较可行的方式就是带一点试剂涂在左下角,使纸张变得脆硬。但左下角恰巧又是吉森先生点计的位置,而“使纸张变硬”恰巧又和那个“大阴谋”采用的方式相似,这就造成了没有隶书名家,却有纸张变硬的隶书作品的疑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