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霞浦,回思造访菱湖、久能、吉森三位书道协会会员的经历,宛然便是从三个不同的角度再现了那一年书道大赛的几个场景。尽管这些场景发生在同一场,也就是两天赛程的第二天上午,成人职业组的比赛之中,但它们在空间上依然有差距,不能连贯地串在一起。
不过,造访这三位先生的经历,却足以透露出一个事实,那便是有人正蓄意破坏书道大赛,并且还不是一人为之,而是拉起了一批人马,有组织地在实施行动。鉴于书道大赛已经是全国级别,主办方书道协会又是囊括了全国的书道精英,着实也不太可能有什么能够在书道界和协会分庭抗礼的势力陡然出现。再结合吉森先生向我转述的那个故事,我更倾向于认为,这个暗中作梗的势力来自协会内部,这起事件的性质可以用“闹不和”这个词来概括。
事情上升到了这个层面,却不是人微言轻的我所能解决的了。所以在得出这个结论之后,我选择了偃旗息鼓。然而,却有人依然关心着我的调查。在一个周末,我突然接到了寺内遥先生的电话。她见我多日没有联系,竟尔主动联系我,询问我调查的进展。她于我有“座师”之谊,我便将现在的结论全盘告诉了她。
“内部存在着派系啊……”我在电话这头远远听得她叹了口气。“我只是协会组织的末端,并不知道这里的详细内情。在书道大赛的决赛上,我也坐在评委席上,也注意过那个整理作品的场务,没想到他就是你去拜访的吉森先生。更没想到,他居然并不像是那么公正,也没料到连他这样的分工都有人去拉拢。”
我在电话这头也没有说话。寺内先生虽然嘴上如此说,但她若是派系中的一员,怕也会对我有这样的敷衍。不过,她的感慨却不似伪托:“嘉茂小姐你说的的确不错。虽然我没有感觉到,也说不出书道协会里到底是谁与谁成派、谁与谁闹矛盾,但我终究是知道,各个书家各有擅长的流派,在流派上终归有些难以弥合的地方。对了,还有一个人也在关注你。菱湖老先生也想知道你的调查进行到了哪里。”
“菱湖先生?”由于他一开始对我的印象其实并不怎样,我也着实只是把他当做一个信息源,并没有再继续与他接触下去的打算。
“他似乎是越发觉得你能调查出什么东西吧。”寺内先生在电话那一头道。“在你去拜访他的那天晚上,我就接到了菱湖老先生的电话。他在电话里问我,那个小丫头是什么来头。在把你详细地介绍过一番之后,他似乎就对你很有兴趣了。接着,我们也就着你调查上届书道大赛的话头,说了说书道协会里的事情。从他说的话里来看,书道协会里的确是有这种拉帮结派的可能,因为,书道协会要在明年改选一批人了。”
寺内先生说,书道协会也是有组织人事的。去年,书道协会的一位副会长因为年龄原因不幸辞世,在举办书道大赛后,协会的下一件大事就是在内部补选一名副会长。虽说书道协会也不是个有实权的组织,但它毕竟是个全国级别的协会,在专业媒体上的上镜机会还是不少,从会员、理事、秘书之类的头衔一跃而上改成副会长,这对一些热衷名利的人来说着实是让人眼热。菱湖鹤见老先生自己已经是个副会长,他倒是没有这个念头;但就像有人私下里找吉森先生交媾一样,为了图谋这个位置,来他家里走动,寻求支持的人也不在少。
“这可苦了菱湖老先生家里的那位船工呢。”想起他家的那座人工湖,我也微微莞尔:只消记熟了八卦方位,这座湖完全是可以在热天跨过去的,无非是换下湿掉的鞋袜。
“那可不。对了,现在你正好也拿着电话,不如现在就给菱湖老先生打个电话吧,他这个时候也正是闲的时候。”
于是,我便重新联系上菱湖鹤见老先生,向他重新报告了一遍我初步感受到的情况。当我说完“拉帮结派,从中作梗”这个猜测——书道大赛的举办定然会作成一派的口碑,于是另一派便要将这次大赛搅黄——之后,菱湖鹤见老先生居然也表示了认同。
“你的猜测很有道理,书道协会里的确已经可以用‘派系’来形容内部分歧的巨大了。至于你从吉森先生那里听来的,有人找他走后门这件事,由于事实上发生了更为重大的这起‘名家复活’事件,我们也无暇去调查它的真伪。嘉茂小姐你认为,书道协会里存在对立的两派;我所了解的情况是,书道协会表明上开会一团和气,实际上也有人为了副会长的位置到我这里私下里做些不光彩的走动和串联。彼此间也有相互的说坏话。”
“这就好办了,菱湖老先生,您是协会的副会长,对大赛的人事安排也了如指掌。大赛由什么人负责主持,他的对头是谁,都应该能有所掌握。这不就是掌握了两派的核心人物吗?”
“话不能这么说,虽然道理上看来顺理成章,但从我的实际情况来看,似乎并不是这样。就像我方才所说,我们的协会表面上是一团和气的。就算指定了主持的人,其他人的表决也是通过和支持。但是,我们指定的这个人是我们的秘书长,他并没卷入补选副会长的竞争漩涡中,互相排挤的几个人选,都在大赛中担任评委,也不能说这些名家作品的出现就是跟其中哪个评委过不去啊。”
“我记得,金子大藏先生就是书道协会的顾问吧?在预赛中就出现金子鸥亭的作品,他就已经非常生气了,这会不会是跟他过不去呢?在决赛中出现的其他名家,会不会也有其他在世的亲属是书道协会的相关人士呢?”
“大藏先生是顾问的身份,他更不会参与到这种倾轧当中来。其他名家我也都知道他们各自的生平,他们的亲属并没有人加入书道协会。换个角度,一个人想加入我们协会,若是他与这些名家有亲戚关系,这种闪光的名片他会不打出来吗?”
“这就有些诧异了,书道协会里存在的‘派系’,到底是怎样一个状况呢?”
“这么和你说吧,我先和你讲讲三个人私底下的面目。我们协会有三个人,先假设他们是甲乙丙君吧。他们都来过我家走动,甲君对我说,菱湖副会长,请你在副会长补选时替我美言几句,不要给乙丙说话;乙来我家,也是让我为乙说话,不要帮甲丙;丙也是同样。但是,这三个人在台面上,却是其乐融融,一团和气。就拿这次来说吧,台面上他们都是本次大赛的评委,在评审过程中,除了发现那几个争议作品之外,他们对评审倒是非常尽责。”
“然后,菱湖老先生,你提到他们形成了‘派系’。派系不是一人便得以为派的,他们有哪些暴露出来的,号召拥趸、随扈的痕迹呢?”
“我在书道大赛时,由于身份稍高一些,于是坐在评委席的主席上。按照原本的安排,我和其他几个会长、副会长、秘书长,并不用负责具体的评审工作,只有在疑难实在难以决断时才由我们给出意见。于是在评审的前段,我们还坐在席位上休息。我就是在这时看到,那甲乙丙三个人,表面上各自在评审,但他们是一线评委中的三个意见领袖,他们的周围各自聚集了一拨人,隐然便是三派人。”
“就近向意见领袖靠拢,也未必就是‘派系’的征兆吧?”
“那我再说说我看到的细节:有人坐在两拨人中间,在批改作品时发现了疑难。他目光看向其中一个意见领袖作势起身,像是要去他那里拿主意,这时,反方向的一个人扯了扯他的衣袖,把他的注意引过去,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随后,这个人便跟着这个人的方向,去了另一个意见领袖那里询问。这个细节足够说明,书道协会的人中存在派系的关系了。”
“菱湖先生,容我斗胆请问一句。我们都知道书道有各种流派,彼此间各有侧重和专长。对就学于某个特定流派的书道参赛者来说,他的字体会显出这个流派最显著的特征。但这在另一个流派看来,格调不免就显得低了。人难免有入主出奴的见地,若是这位评委因为一种自己拿捏不准的流派而需要意见,打算就近就顺目地询问意见领袖,但旁边的人认出这个人就出自对这幅争议作品有主观加减分的流派,所以提醒他去更为公允的另一个意见领袖那里听建议,这应该是一种很正常的现象吧。”
“他们之所以能够成为意见领袖,就是因为他们见识多,并且能做到相对的公正。我们一个国家里这么多书道家,能在书道协会做到这个位置,也是要实力分的。”
“请恕我刚才的失言。在明面上,三个意见领袖一团和气,背地里却有各自呼朋引伴的动作。他们的呼朋引伴又是基于什么根据呢?终归是要有一些共同感,才能区别于其他人,形成一个小圈子啊。我也是有这个想法,才觉得他们的派系之别可能是基于流派考虑的。”
“这你倒是说到点子上了。他们靠的是地域,甲乙丙君分别来自奥羽地方、近畿地方和镇西地方,因此来自东中西三块的人也各自围绕他们形成圈子。刚才我说的那个有疑难的评委,他是新潟人,原本想去找那个出身近畿的领袖,结果被另一个人一拉,便去和奥羽的领袖去搞奥羽越列藩同盟了。”
“这样啊……我仿佛想明白了一个关节。”
“什么关节?”
“我一直想不明白,这些争议的名家真迹为何以这种方式出现在这里,又为何一次出现这么多张,甚至为何有一张金子鸥亭先生的作品突兀地出现在预赛。现在知晓了‘派系’和地域之间是有联系的,我终于想通,觉得可以把这些解释为一个‘创造与模仿’的过程。并且,这个‘名家真迹’的性质,其实是给自己的地域‘贴金’。”
“贴金?”
“就是赚取关注度。唐土有个故事:权臣韩侂胄炙手可热的时候,有人为了达到钻营目的,刻意模仿他的笔迹,做到了足以以假乱真。若不是真的韩侂胄出来证伪,这个人的把戏真的没人能看穿。那张金子鸥亭先生的作品出现在奥羽地区的预赛,如果没有决赛的效法,那么在这起事件之后,奥羽地区的派系就会造出这样一个传闻:奥羽地区一个天才书法家,为了进入书道大赛决赛,竟写出了足以和金子鸥亭先生混同的字迹。再用这个唐土的故事加以铺垫,奥羽地区的招牌不就响亮了许多吗?或许是这种方式走漏了风声,其他两个派系也打听到了具体的做法,这边也不肯落后。于是决赛场上,就出现了三家争艳,各自用搜罗的一张未现世的名家真迹来打广告。”
我先前还有两个疑惑:一是名家真迹的出现时机是一张在预赛、三张在决赛,但却在已经应当熟悉的处理方式上有了纰漏:一个人弄错了处理剂的调配顺序导致他的静室里满是异常的烟味。二是四张未现世的作品同时出现,若是一人所有,那么此人的“震撼”能量也大到不同寻常。现在,有了这个“派系”的解释,一切便顺当了许多——这个派系间私下里的传递并未忠实于原来的顺序,而是传递方向接收方玩了一手,将顺序变化,增加他们被发现的几率。另外,未现世作品分散由各个派系拿出,也让人越发相信他们各自有这样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