线索的找寻与搜集、掩盖与暴露,很多时候都是在当事人不知不觉之中便被有心人所捕捉或观察。即便当事人自己以为已经做得密不透风,但事实上依然被人从眼皮底下套了情报出去。比如,有人用显影液作为间谍武器,使传递的情报穿透了检查;而我利用白剂,从永间家人的眼皮底下,不知不觉地复制下了他们收藏的《若菜集》的扉页上的信息。
永间家的父母,对他们的神情察言观色便能得知,他们显然知道这本书里有着秘密。不管他们是否是这秘密的当事人,我却都因为永间海夜的缘故而必须知道这个秘密。当我发觉这两张纸的纸龄不对却又的确是同一张纸的两片时,我便得出了结论:这张扉页是被永间家撕下并妥善保存的,也就是永间家必然有这样做的意义。他们不可能保存一张白纸,那么白纸上显然便有其他内容。白剂便是检出这样内容的利器:将它在纸面上一涂,再一揭,便能复制出硬笔在纸张上的划痕;而若是纸张上原有墨迹,随着时间的关系而褪色或完全消失的话,也会因为残留在纸上的部分而使揭下来的一面显现出差别较大,足以辨识的颜色差异。
于是,我得到的便是这样一封赠答,作为题写在扉页上的言辞倒也合适:
近觅得藤村古本,数阅之下,愈有感念。尤五六页间,更为多爱。故谨呈台左,以供玩味余暇也。落款笔画着实过于依稀,只看得出一个“す”的假名,右边依稀还有些点画,却着实不像是个字迹或假名。
岛崎藤村的古本,自然是那本《若菜集》了。这句话说,赠书人自己读了几遍,觉得这本诗集写得着实不错,尤其是五六页间,最为喜爱。于是将这本书赠送给受赠人,希望对方也能得到同样愉快的阅读体验。这个题词里的酬答之意倒是很平常,不过玄机倒是在这里:什么是“五六页间”?从古至今,书本的页面排版,都是将较小的奇数与较大的偶数作为一页,所以第五和第六两个页码必然是一页的正反两面。这句话是否是暗示,这一页里其实藏着什么东西,或是它是由两页纸伪装的一页呢?我重新向永间海夜确认了状况。
我们始终没有向永间家的父母透露“我们早已知道其中的事情并不寻常”的事实,在他们眼中,我们只是永间海夜同学的家人,在永间海夜说了“她将《若菜集》损坏”的事实后,应她的请求来修复古籍的。只要他们保持着他们的认知,那么他们对永间海夜的态度便不能不做出改变。在我过几日,又一次接到了永间海夜的联络。她的联络向我传递了这样一些积极的改变:她的父母对她的态度有所好转,已经愿意给她零花钱让她自己购买书籍。尽管书房依然不准她进入,但她毕竟不会再因为这一茬而导致父母的冷眼。
“对了,后来那本《若菜集》怎么样了?”我之所以这样问,是源于对她性格的考量:她读过,并且比较热衷于推理小说,这种读物是非常培养一个人的好奇心的。她在幼年时因为这本书遭到父亲的叱骂,十余年来,心中一直有个莫名其妙的古怪。那么,在她现在又有机会接触到这本书后,她定然会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想知道自己当年为什么会挨那一顿骂。古籍已经被修复,她能确信现在这本古籍定然不会被翻阅而破坏。于是,她极有可能像以前寻觅家人都不在的时刻和他人联络一样,寻觅另一个合适的时机再一次偷进书房。就算她没有如我所料想的这番举动,我也会在接下来的话语中进行诱导。
“爸爸把它收进去之后,我很好奇我当年为什么会因为这本书挨骂……”果然,她的反应如我所料。于是,我将我所希望的问题问了出来:“这本若菜集的内容有什么奇特之处吗?”
“没有。尽管里面都是挺优美的诗,但我突然找不到那个感觉了。”
“什么感觉?”
“嘉茂前辈,我在向你讲述这件事情的原委时,曾经这样描述过吧?我被家里人发现我偷看《若菜集》,是因为我当年看到其中的诗句,感觉非常吸引我,以至于没有发现家里人已经回来。但是,这次我谨慎了很多,却再也找不回当年的那个感觉了。”
“这倒是正常的。”我向她解释道。“随着年龄的增长,人的专注力是越来越低的。因为人要考虑的事情也越来越多,做出决定也越发的难。你要提防家里人回来,就必须分心,将大部分注意力集中在观察周遭的事物上,能够沉下心,提起对藤村诗歌的欣赏力也变得弱了。你对岛崎藤村诗歌的欣赏心得有没有什么说道呢?”
岛崎藤村的代表作在《若菜集》里比较集中。不过在永间海夜的回答中,我确定她并没有对这种有些古典的文学的高人一等的鉴赏力。《若菜集》中也没有什么篇章被她提到特别欣赏。这样一来,我便放心地对她问出了最终的问题:
“你家藏的这本《若菜集》,它的第五、第六两页,你能不能将它拍给我?”
“我要怎么拍?”
“你没有手机,可能麻烦一点。不过办法也还是有的。首先你做这样一件事:在家里没有人时,拿着这本若菜集,将页码的五六一页单独举起对光,看看里面有没有夹着东西。若是没有什么异常,就看看这一页的文本内容是什么,告诉我这一页的诗歌的题目就好。”
得益于永间家对她的警惕终归是放松了一些,她独自在家的机会到底是多了一些,因而联系上的频次和单次的联系时间都有所增加。这次将我的问题布置给她之后,没多久她就传来了回音。不过那着实不能令我满意:“嘉茂前辈,古书的页码在哪里看?”
我也是暗自苦笑:我自己是一位习惯了古籍阅读的经验者,却忘了向永间海夜交代古籍的页码判断。按照唐土的古籍传统,具体的页码是不会写明的,这也是永间海夜无从寻觅的原因。一般来说,古籍的内页在上下各有五分之一是空白,中间五分之三画着竖线,里面便是正文内容。最贴近页外边的一部分,则写着书名和卷号。这一竖行的文字不会完整地出现在一页之中,而是像剪切事故一样只有一半多。不过这也是古籍装帧的刻意设计使然:这样编排后,将书页头尾一扫,便能在扫页过程中看到完整的书名和卷名。由于《若菜集》是不分卷的,所以书写卷名的区域便写着天干地支、甲乙丙丁这样的字号用以表明装订时的顺序。
“永间同学,你留心一下每一页外侧下方的区域。在装饰性的花纹之外,请找找看那里是否有一二三四的数字序号、甲乙丙丁的天干序号、子丑寅卯的地支序号。如果一本书只有十几页,那么页码就是子丑寅卯的十二个;如果页码有几十个,就是甲子、乙丑这样的六十个干支组合;如果页码有几百页之多,那么就是‘一之甲子’‘一之乙丑’‘二之甲子’这样重复若干个60页码。岛崎藤村先生的这本书籍我们之前也有所目睹,它大约是五十余页,应该就是用天干地支来作为页码。那么,请找一找‘戊辰’和‘己巳’这两个字眼吧。”
“不,不对啊……”她在翻阅后支支吾吾地告诉我。“按照嘉茂前辈的说法,我找到了甲子,然后翻过去乙丑、丙寅、丁卯、戊辰,可翻过戊辰这一面,后面并不是己巳,而是辛未。按照干支来算,这是第5页翻过去直接到了第8页的样子?”
“你说的不错。这么想的话,应该是把两页做成了一页吧?你有没有拿起它对着光线看看,厚度和其他书页有没有不同?”
“看了,感觉这就是一页纸。”
“这可奇怪了。那么,第5页的内容是什么?”
“好像是序言的结束,就是简单的几个字,加上岛崎藤村自己的落款。第8页就又是一首诗的中间部分了。”
“这还真是诡异啊。”按照过去古籍印刷的方法来讲,只有因为装订错误脱漏了某一页的可能,绝没有将一面本该印第6页的印成第8页,还将这错误的一页放进书本的道理。甚至可以说,这样的书页只能进行特制。一提到“特制”,我又是一个激灵:书的扉页上摆明了“五六页间有玄机”的提示,而五六页间的确又是这样一个异常情况。这会不会是那位赠书人刻意制作的呢?
我又重新拿出用白剂复写的那个页面,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见,唯独署名的字迹不甚清楚。我试图仿照这个笔迹,将五十音图各写一遍,看看有哪些假名符合这些残存的笔迹。但这样做收效甚微,并且我的模仿也并不代表就是其本人的书写。不过,我在书写五十音的过程中,却想清楚了这样一截:
签名是我们每个人都经常使用,并且非常熟悉的书写流程,而且它一般只会出现在固定的地方。也就是说,签名是足以视作一个人最为固定的书写之一。无论是真名,还是艺名、笔名,但凡要叫响一个名号,签名是几乎不可少的。而且,在书信内文这个场合,所有签名只会出现在文末,回想一下我们落笔的习惯,便不难得出一个发现:我们在写完一段文字的最后,那一笔往往是最重的。若是发力过猛,有些人还会出现“顿笔”的习惯。换句话说,这个签名,其实可以视作题写扉页的人最为着力的几笔。用笔越着力,在纸张上产生的痕迹就越明显,也越发能留存更长的时间。白剂的复制是没有程度区分的,不存在添加白剂多,复制出的痕迹就越明显这种说法,它复制出的东西全凭痕迹残留的多寡而定。这样一想,这位留赠人在名字处所留下的痕迹,并非一个“痕迹不清晰的记号”,而是一个清晰的,“只有那几笔”的记号。
我们的假名系统中并没有靠几个点就能组成的一个假名。不过,几个点组成的记号却并非没有。再思忖若许,我又想到了一个关节:这位扉页的题写者,用的是古雅的行文,遣词和语法都是古式。既是古式行文,那么,我们在现今日常交流中使用不到的记号,同样可能出现。例如地名中的ヶ,表示终止、截止的〆等等。那么,几个点又是什么记号呢?
表示相同但浊化的重复符号——ゞ。在汉字叠词当中,我们会使用“々”作为同前省略的表记,例如“色々”“直々”等等。这个“々”来自汉字的“仝”,其读音和意思都与“同”一样。在唐土自身的汉文书写中,就有不少人使用这个表记来省下几笔。流传到我们的国度之后,这个符号和思维一并被文化家所吸收,以至于除了沿用“々”来书写汉文之外,还创设了一个符号用以表示相同的假名,那就是“ゝ”。它最原本的字形只是一点,可一点着实太容易写混、写乱,于是才将这个字形的尾端设置了一些回拐。于是,在我们的古文表述中,除了汉字相同的符号外,还有“たゝみ”“さゝき”这样的同假名表记。不过,也有些同假名在第二个字浊化,对于这种现象,书家则对应地造出了“ゞ”来表示。例如“かゞやき”“さゞなみ”等等。那么,这个“ゞ”符号出现在“す”之后,代表着——
我的心又是一震:すず——常见的两个汉字写法便是“凉”和“铃”。而我的那位书友,将我与永间海夜两人联系在一起的人,她在“推理小说交流会”里的名称,就叫“铃”。
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玄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