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以不战止战

作者:名和行年 更新时间:2018/5/20 13:25:59 字数:3962

“铃”向我讲述的故事中的角色,分明是介绍了他们自己的身世:那位因为武器故障而穷困的老兵,便是三代“すず”的先人;而那位自称撞了大运救了贵人,反过来得了福报的冶炼厂主,便是永间家的先人。“すず”何以用这个名字?“铃”回答得很简单:因为那位厂长的名字是“笃志”,所以老兵后人的名字就是“すず”。因为,“笃志”的假名あつし中有“热”的成分,所以相对地,想要亲近他的永间家女性便选了“凉”作为自己的名称。

然而,永间家数代的亲近也并非是“丝萝附乔木”的性质,不过是前两代恰巧是永间家生了男丁,而这一代的“凉”恰巧是女性,于是“凤求凰”就成了亲近的最好理由。然而,结好并不是三代“すず”的最终目的,以至于永间海夜这一代是女子时,同为女子的第三代将自己的代号改为了“铃”。之前说,她们的目标并不是攀附永间家这棵乔木,而是为她们的祖辈弄清楚一件事情——

永间笃志到底是怎样弄到这个肥缺的?

当年派到异国,藏头缩尾地参加那场战争的士兵,都是大战后残存的少数一些有行动力的青年人。这些人位于穷苦的最底层,缺乏获得安逸生活的门路或裙带,才被挑拣出来丢往隔海的土地。那场战争中的联合国军,使用的都是英语或其他印欧语系的语言。而我们这个国度,英语发音又是出了名的“本地化”,很难想象,永间笃作为一个没受过语言教育的愣头青,是怎样将一个受伤的异国的贵人给送回联合国军的本部的。

这才是三代的“すず”所要探寻的真正目的。尽管永间笃对“铃”的先祖实打实地给予了恩惠,但恩惠骤来骤去,在“铃”这一家,数代人的变迁中如同一丝始终萦绕在心头的记挂。可惜,尽管数代“すず”都是智慧过人,玄机内蕴的奇女子,但她们终究欠缺了一些机缘,没能解开这个困扰她们数代的谜团。然而,永间家却也像是知道这一家人的意图一般。尽管老兵与战友的第一代后人:初代“凉”与永间秀规两情相悦、互诉恋慕,但这段情愫终归是止于恋慕,并未发展成“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的鸳侣。在三代“すず”心中,情感都是为揭露真相而服务的。

现在,从为永间海夜修复《若菜集》之后,我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走到了这个事件将近中心的位置。而第三代“铃”也向我提出了新的任务——将这个故事的真相揭露出来。于永间海夜,她也有“知晓她父亲和祖上为何没有接受这段初恋”的请求。两边的意见一致,我的调查也便无所顾忌。在将之前所有的已知条件聚拢在一起后,一个猜测已经非常成熟。不过,这个猜测尚差一样东西的解释,也就是那本《若菜集》。这本真本《若菜集》,除去被有意撕去的那张扉页,其他纸张的纸龄已过百年,而根据“铃”的叙述,她家与永间家是在战后才开始有交集。并且她家的祖辈是个一无所有的归来老兵,尽管年轻,却孑然一身。这样的他能够给后人留下一本《若菜集》吗?若是他的后人,第一代“凉”苦心孤诣觅来这本《若菜集》,在已过了“送书不过三年”的合适时机送出这本书,又有什么其他理由呢?名为《初恋》的诗篇,在文坛历史上绝不在少,她若是单纯要表达“丝萝攀附”之意,是不需要非得用古本《若菜集》的。

为了证实这个猜测,我又一次找上了“老书虫”大滨先生。他现在倒是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他的古董摊上,不过,对那写着藏有“万幸珍重”集句诗的笔记本,他却时常眼角泛着泪水不住抚摸。

“大滨先生,关于那本萃华书房的《若菜集》,我还有一件事情想确认一下。”

“哦,又来找这本书了吗?我说,还是把它送给你就了事了。”

“书是坚决不敢收下的,但我现在因为那起事件的进行,现在需要通读一遍这一版的《若菜集》,它的文句当中,或许藏着某些我尚未发觉的东西。”

令人欣慰的是,此次大滨先生恰好将萃华书房的《若菜集》带了出来。我手中也刚好有永间家发来的,修复后的《若菜集》照片。虽然只是个大略,但作为长年与书打交道的人家,对同一本书的外观差异还是能有所辨别的。我所确定的是,永间家的那本《若菜集》,比一字不差,正本的萃华书房《若菜集》薄了数分。古代的印刷用纸有一定厚度,数分长短也足以排下四五张纸。除了特意制作一张隐去了《初恋》的书页,似乎还有什么被隐藏在了第一代“铃”的表意当中。

翻开古本《若菜集》,第一页是封面,后面便是目录。我用手指一条条点过登载的诗篇,从最开始的序文,第一章《秋之思》一路往下,一边点,一边从跨过的页数估摸着篇幅的长短。比如,隐去的《初恋》只有十六句,占了这种装帧的一面多;篇幅较长的例如第三章《生之曙》的头两篇,一是过百行的《草枕》,一是分了五章的《春》,这两篇的页码跨度都非常之大。点到最后,《若菜集》以一篇短小却谐趣的《游于松岛瑞严寺观葡萄栗鼠木雕》作结,这首小诗我也知晓,尤其是最后那句,以传奇木匠“左甚五郎”的落语故事借指滑稽的栗鼠,着实有一股诗人在庄雅之外的一丝狡黠。

“不对啊,若是这样一首短诗,我在当时应当有印象才是。”这首谐趣诗只有十五行,还没有分节,对比《初恋》,它也只能占顶多一面的篇幅。然而,在修复古籍的时候,我拿起最后一张有字的纸对比诗作时,却并没有标题列那种明显空白的印象。《游松岛》一诗往前是两个长篇,一篇是三节的《天马》,一篇是一百一十六行的《鸡》。这个长篇倒是很符合“拿起最后一张,满登登都是字”的印象。

“不仅是《初恋》,还隐去了最后一首诗啊。”我心道。“这最后一首诗,难道其中也藏了什么话吗?可这首诗是岛崎藤村先生的原作,不像是后人能用来表达的东西啊。”

我将大滨先生的《若菜集》翻到最后,重新认真品读着这首短诗。其中,这样一句话引起了我的注意:刀(かたな)悲(かな)しみ鑿(のみ)愁(うれ)ふ。

为什么这句诗会引起我的注意呢?乃是缘于“铃”对我叙述过更多的,关于那家突然被永间笃志封闭的冶金厂的细节:在当时,一个城市里小有名气的工厂关停算是大事,当地报纸都会报道。“铃”说,自己家里为了查知永间家的诸般,报纸上的线索定然不会放过。她的家中,便有当年报道冶金厂关停的当地报纸,报纸上的一个鑿字,由于笔画繁多,在报纸由铅字印刷的时代,看上去简直就是一团乌黑,无论是在原纸面,还是在“铃”翻拍的照片上,这个字都异常显眼。

为什么会出现这个字呢?原因是工厂拥有者永间笃志接受采访,在采访中用岛崎藤村的这句成诗表达自己的动机。在当时,人们普遍都有汉诗修养的时候,引一句名家作品是当时的热潮与风尚。于是,永间笃志便用了这句诗,它的意思是“下刀生悲,凿刻添愁”,原本是指刻工在冬日里雕刻时的辛苦。放在这里,不考虑之前的背景,那么刀与凿都成了名词,也可以指代那些运进冶炼厂的废旧金属。永间笃志说,废旧的刀与凿,以及生出的悲愁,难道……

“‘铃’,你的问题,我想我已经解决了。”

“那么,也不用多绕弯子了,我们直接进入主题吧。”

“永间笃志的发家,来源于他前往异国战场时的任务:他的任务,是为整个‘非正规序列’发放武器装备等等的后勤兵,但他并没有将从海内带来的武器原原本本地发放到前线同胞的手中,而是将它们拆解后,将关键的零件卸下令武器无法使用。而报废后的武器,他可以打着战事报废品的旗号运回国内,再投入冶炼厂的熔炉当中。”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们是因为GHQ的命令而派遣部队的,明面上,我们并没有参战。因此,我们的派遣队无法从联合国军那里领到武器,使用的只能是自己带去的东西。现在,永间笃志将一部分武器无力化,领到这些武器的人无法使用,只能退出战斗序列,在后方活动。这就是永间笃志的目的——让他们在战场上‘活下来’。”

“可是,这样的行为要是被发现了,会有极其严重的惩罚吧?”

“这是自然。所以,他需要将痕迹统统毁个干净,这才有了这个冶炼厂。便如我刚才所说,他将这些报废武器运回去之后便通过冶炼彻底毁去。在确保完成了他的任务之后,他便连冶炼厂也关掉,尽可能断绝后人追查的方向。这么说来,或许他表现出来的行动力又和他‘赴外参战的普通士兵’的身份不相符了,这倒也好解释:此前,我们说的前提是‘前往一线的普通士兵’,就是‘铃’的祖先那样的形象,这些人是适用之前的判断的;但身份既然成了后勤兵,特别是管理武器发放的小头目或是大头目,那这就不一样了。后勤兵一般不会有特别多的一线危险,算是军队中的‘肥缺’,能在这个位置上坐稳的,那都不是一般人物了。”

能够靠门路做到后勤头目的人,家里有一家冶炼厂也算不得稀奇。不过永间笃志似乎也知道自己以见不得光的身份做着见不得人的事情,因而对外也只是以一个普通士兵的形象出现,甚至和老乡相见时都没让对方认出来。不过,他到底还是有自己的情感的,而它的宣泄口便在他接受当地媒体采访时所说出的那句岛崎藤村的诗句,站在他的立场上,这句话的理解便是“刀剑使人伤悲”。

“以战止战”并不是上善之策。唐土的华歆在《止战疏》中陈说:千里运粮,非用兵之利;越险深入,无独克之功。在我们的社会中,有些人便怀有这样的认知,比如永间笃志。他意识到同胞们犯下了华歆所说的错误之后,他的“止战”之策,是以不战止战。他无法把动静做得太大引发事件,只好将规模控制在一两个连队当中。从事实上看,结果还是很不错的:那些凭借军功在抚恤款项中占有优渥比例的人,他们幸运的背后是无数捐躯异国的同胞,诚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但这些偃旗息鼓回来的人们,尽管彼此同处社会的底层,但依然能与熟悉的人朝夕相见,站在这样的高度,倒是颇能体解永间笃志的用心啊。

“可是,这都是推测吧?”

“没错,是推测。不过证据却是有的,比如那本《若菜集》。在去永间家修复那本《若菜集》的时候,我注意到,装订这本书籍的线已经破敝不堪、一触即溃。照常理看,它是赠答的书籍,受方接受、翻阅过后便当珍藏,就像永间家现在保存的方式一样。这样的保存怎么会把装订的线给毁坏了呢?毁坏装订线,势必对装订那一侧有着频繁的动作。阅读是不会的,那就只能是‘拆页’。所以,我断定,这本《若菜集》其实是回赠品:永间秀规为了不让初代‘凉’发现先人的用意,所以拆下线拿走了最后一页;初代‘凉’为了在书中留下玄机,又拆下线改换了印着《初恋》的书页;书本回到永间家,似乎是发现了装订线难以再经受一次拆装,所以才出了下策,将那张有玄机的扉页纸直接撕下,妥善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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