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中有无数的事情需要我们记住,也有无数的事情需要我们忘记。以我们的记忆力,将“想记住的事”全部记住是不现实的,因而,我们也要学会一些“取舍”,让记忆力用在真正需要记住的地方。
记忆与忘却,细分下来可以有很多的门类:对于需要记住却难以记住的事情,我们就需要利用辅助工具。例如初学日语的外国学习者用一首“伊吕波歌”或“鸟鸣歌”作为记忆假名的工具,那便再好不过。对于自身记忆能力的欠缺,就需要提示的工具,例如在手机上设定一个附带闹钟的记事本,提醒自己将要在未来办某件事。一个具体些的例子,便是我曾经将一个故事隐去了具体到人的特征后向同学宇野奈惠说起,以作为“增强记忆”的方法介绍。
“奈惠,对喜欢的事物总归要有一个熟悉的印象才行。你看,我在修复古籍《若菜集》的时候,具体过程中虽然没有察觉异样,但在看到完整的萃华书房《若菜集》时,却能反应出它的末尾并非一首短诗,从而想到了某些破解这个谜题的提示。若是你能看到一道题,反应出它运用的是教科书哪一章的知识,这一章的讲解大概在书本的哪个位置,我想,你也不用每次考试都会找我来抱佛脚了。”
“这不是我对看书实在没有动力嘛——”她抱怨着。“我又不像渊子那样一本字典翻到书脊都烂了,哪里能知道得这么清楚?”
“并不是非得翻烂一本书的书脊才能把书的内容记住。就算是一本新书,我也完全可以做到这样的表演。”我从抽屉里拿出一盒道具,那是《小仓百人一首》的歌留多牌。“这一百张歌牌已经按照顺序理好。现在你可以从中挑出任意张,以任意顺序摆放,这就算是一本新书了吧?我只过目一遍,再记忆一会。接下来你随便挑一首其中的和歌,我倒也有记住它的位置在哪里的自信。”
这个做法虽然可以近似地模拟“拿一本新书并记住其中内容”,但这着实也是个投机取巧,欺负奈惠没有玩过歌留多牌的伎俩:《百人一首》歌留多已经有成为体系的规则,玩法便是打乱所有歌牌,取其中五十张对分并自由摆放,然后在读手读出和歌上句时,凭借记忆判断出写有下句的和歌的歌牌在哪个位置(或者空读)并在对方之前抢到手。所以,有歌留多经验的人,早已记熟一百张歌牌的“关键字”并形成了记忆歌牌的特种窍门。宇野奈惠现场挑出若干张,加以叠放,也无非是一种特殊的记忆顺序罢了。我虽然没有歌牌会牌手的资格,但也有玩过歌留多牌的经验,一试之下,宇野奈惠果然上当,我得以对她的记忆做了一番深入显出的说教。不过,在这说教结束之后,奈惠之前摆的歌牌顺序,我也早已忘了个干净,这便又要说到“忘却”了。忘却也有“应忘”和“要忘”等多种区别,但忘却的可操作性却比记忆还要难以掌控。得是像歌牌顺序这种瞬时、强迫的记忆在脑内停留的时间不久,并且信息很容易被同类刷新,得以很自然地忘却;若是我们经历了某件令人记忆深刻的事,事件的经过已经刻印在了脑海里,但事件的当事人却放下了“知晓此事的人,理当忘却它”的暗示,却又要怎样对待呢?
说起来,我在最近经历的一起事件,便是这般和“忘却”有关,却又让人纠结的事件。“铃”与永间海夜这两个因为侦探小说而与我相识的书友,就在最近经历了一场纠葛着两家数代的过往。从《若菜集》到情书,再到发夹,我也在水户和会津若松数度来回,起先本以为这不过是一起小事,却没想到,它竟是这两户人家数代人共同关心,并在“守秘”与“揭秘”的交锋中过了数个回合。好在,守秘一方的永间家也并非严格守秘,他们自己内部也出现了“要解开这个谜题”的力量。随着证据的不断发现,结论被一再提出、推翻、假设,最终这件事情在我的理解之下得以形成了一个比较合理的解释,并且这个解释关系到了“铃”之所以找上永间海夜的目的。事件解决之后,“铃”和永间海夜各自的人生都抹上了一笔颜色,她们之后的人生轨迹,也会有所改变吧。
“铃”这边,她没有再主动亲近永间海夜的理由。但她在以自己的藏书照拂永间海夜的数年间,已然通过书籍和她结下了深厚的羁绊;至于永间海夜,她提前数年得知了自己将来也要知晓的秘密,好奇心得到了满足,于自己家也没有带来损失,对“铃”也没有生出恨意的理由。所以,在这件事情过后,她们二人的生活轨迹倒没有出现新的分岔,永间海夜依然热爱阅读,依然前往长冈向“铃”借阅书籍。不过,她们之间因为不再有“铃”单方面的试探,交流也真挚了许多。“铃”的推荐更加没有保留,永间海夜的阅读量得以进一步延伸。
至于我,将这次的事件做了记录之后,也认为应当遵循永间笃志的意愿,让他的动机和行动淹没在历史当中便好。然而,我既然忠实于自己的习惯做了记录,便也无法阻挡有意要翻阅这些记录的人。例如,明石同学就在看到这些记录后,向我提了一个问题:
“嘉茂同学,在这起事件中,你认为的‘忘却’究竟应该指什么?在你已经体察出永间笃志的做法的真意后,你却并未秉持他的原意,而是将它告诉了两位最新一代的当事人,听凭她们自抉。这个选择,你又是基于何种原因而做出的呢?永间笃志先生的意愿是让自己的所作所为被历史、被所有人完全地忘却,并非是只要当事人忘却,外人却可以记住。”
“我倒不这么认为。我想,他的意愿并非是‘要后人忘却’,而是‘希望后人忘却’。你看,他在家里留下了那么多武器无力化的关键部件,而非让它们随着武器的主体一起进入冶炼厂化为乌有。我想,这也是他的决断。从这里可以认为,永间笃志并不希望自己的所作所为完全进入历史的尘埃,而是留下了一些关键性的证据,能够让后来人在必要的时候,启发式地回溯出这段故事。从他把这些事由告诉后人,希望他们提防代号‘凉’的人接近也可以看出来。若是他真要将所作所为完全埋葬,那么,将这些现在的发夹也投入冶炼的熔炉,再将《若菜集》毁去,将自己心里的秘密带入坟墓,这才是他会做出的事。”
“那,嘉茂同学的记录又是为什么呢?永间笃志先生留下的只是启发性条件,需要有记忆或者有智慧的人才能读出其中的信息;而嘉茂同学记录,却是任何一个初通语言的人看了都能知道事情来龙去脉的文字。这样,终归是悖逆了永间家‘消弭’的想法啊。”
“明石同学,你这样的想法,我也曾经有过,也是基于我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上,知晓了整个事件的全貌已然不妙,又要将它记录下来一事到底是否有合理性的问题。我在最后得出的结论,若是直白地讲给你恐怕过于突兀,我还是想用一个故事来说明这个问题。明石同学,我们用两支筷子吃饭,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可是,我在最近听到一段奇闻:有个人外出吃饭,却在筷子套里装三支筷子。有人问他为什么,他自己也回答不清楚,只说是他的父亲教给他的道理。他自己说了个猜测的答案,说是‘怕一支筷子不小心掉在地上,所以再在筷子套里装一支备用吧’。”
“这个可能并不是理由。筷子总是放在一起的,在餐桌上失手,两支筷子一起碰掉的概率要比只碰掉一支的几率大不少吧。若是出于带备用筷子的想法,再带一双筷子还差不多。”
“我的想法和你一样,也是对这个说法不认同的。我的理由出于对传统的看法,一般来说,在一个人的餐具上出现三支筷子,是被看做不吉利的现象的。因为我们在向先人供奉福物的时候,摆出的形状就是一只碗上立三灶香,三只筷子未免会让人联想到那个形状;另一个地方是占卜。我们会利用筷子在一碗水中是沉是立来占卜吉凶,此时用的也是沾了水的三支筷子。基于这个情状,人们也不愿意让自己在餐桌上变成可能说出不吉利话的角色。因此,我并不认为他常备三支筷子仅仅是为了‘备用’这种可有可无的理由。和我们一样,其他人也不认为这就是真正的理由,于是找到了他家里,向他的父亲询问。结果父亲说,这是他的父亲教给他的,他也只是遵守而已。然而,那家人的祖父已经去世,没法再去询问。打探奇闻的记者便对这则消息大书特书,然后在报道的后面加上他杜撰的内容,比如说‘专家认为,这种现象可能是当地未开化部民带出的民俗’或者‘家中有一值得纪念的先祖新近去世以此表达哀思’等等。抛开媒体刻意制造噱头、炒作的动机不谈,明石同学,你认为,我们是否应该找出带三支筷子吃饭这一行动的正确答案?”
“当然啊,对这件事有好奇,当事人也没有表示出厌恶,我们为什么不去调查呢?”
“没错,我也好奇。但当我看到报纸上的报道中,配发了采编记者到他们家,寻访奇闻当事人的父亲与祖父的照片时,我就知道了原委:照片的内容是室内环境,记者拿着话筒在采访当事人。但我注意到的地方是地面,那里还是水泥,没铺地板,墙体也是老式的石灰粉刷。在一个墙角,我看到了三角形的水迹:以一个墙角为直角,再是一条斜边。这就已经说明了,这家人为什么要用三支筷子。”
“老式的建筑条件下,建房的地面没有整平,在盛汤添水的时候便容易溢出碗边。所以在碗的一边垫一只筷子平衡一下高度,这才是这家人用餐时多拿一支筷子的原因吧?”
“没错,真相就是这么简单。这是我在今天看到的报纸的奇闻版,也才能在现在拿出来当做一个例证。若是这条消息刊登在一个月前,恐怕我现在就举不出这个例子了。永间家的故事,我认为也和这个例子一样,在没有揭晓之前,真相令人好奇,但在揭露之后,却又显得不值一提。若不是我们刚经历这件事没多久,恐怕我们也会将它自然而然地忘记。
“但是,我们也需要留下启发,就像永间笃志要留下那些武器无力化的部件一样。他心中或许也在想,未来的某个时候,我不得不说出这个秘密的时候,这些部件能够作为事实上的证据。同样地,在我身上,我也难保未来的某个时候,我也需要将这起事件作为说明某些事情的例子。所以,就像那些部件作为启发调查永间家事件的人的提示一样,我的记录也是留给我的启发提示。我可以通过‘我做了某些记录’的记忆找出这份记录,从而回忆起参与到事件中的详细。当然,就像永间秀规将父亲留下来的部件做成了更为隐蔽的发夹,我的这些记录也很有可能被我的后人折成纸飞机扔到不知何处,不过,这就不是我所关心的事了。”
明石同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似乎是对我的这一说法表示了认同。忘却,的确是一门很难的学问,无论是忘却的具体做法、忘却的内容、忘却的必要,都不能由人完全掌控。记与忘的权衡着实不由人所主。我不由得吟咏起中野逍遥的一首汉诗:
秀才香骨几人怜,秋入长安梦怆然。琴台旧谱垆前柳,风流销尽二千年。
第五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