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鹭鸣

作者:名和行年 更新时间:2018/5/26 12:50:11 字数:4047

我常去的连锁书店晴风堂位于霞浦的网点中,有个姓牧户的打工女生。她与我不同校,在班上有一群走得比较近的同学,这倒也的确能作为高中生活的一个典范。然而,小团体中貌合神离的现象也是客观存在的。比如说,牧户与另一位女孩同时喜欢小团体中的一名男生,但男生心中对两位女生有所轻重,那位被轻视的女生的心下便生出了嫉妒,虽然表面上依然一团和气,但暗地里制造了一起事件给牧户难堪。我和牧户等人不同校,和这群人的联系也只和牧户有常去书店的顾客与店员的情分。基于此,我在这个团体内暴露出摩擦时,选择的立场是站在牧户这边。

从结果上看,这个摩擦在比较妥善的方式下得到解决:在失势女生眼中,自己安排的每个步骤均付诸实施,她也看到了牧户在柜台后委屈的泪容;在男生心里,两位女生的地位依然没有变动,他将计就计地使了一招金蝉脱壳,从作祟女生那里抽身出来,返回晴风堂安慰牧户;至于牧户自己,得知心上人依然把自己看得更重,就算此时尚没有决定性胜利的标志,她心下也足够告慰。不过,作为一个局外人的我却不这么想。因为牧户接下来还要和那个已经打算撕破脸皮的人继续相处在一个小团体中,就算牧户这边既往不咎,她也会继续耍些不光彩的手段来争夺。所以,我在那位男生和牧户在晴风堂店里释怀的时候,借着“不当电灯泡”的理由走出店门,停在了第一个转弯处。我的想法,是策划一条“锦囊妙计”给牧户,让她在大多数被算计了的时候,能立刻用这个计策找回场面。

然而,在这个想法还只停留在脑中,妙计尚未成型的时候,我的想法就被一位女生叫破。她也是这个团体的一员,周围人以“白露”称呼她。她学力不错,但有些寡言无口。最令我惊奇的是,她非但猜出了我的想法并且刻意在这里守候我的出现,甚至还认识我“霞浦高中擅长推理的女学生”这个身份。

“忝在知己,自不能袖手旁观。如果白露同学想要我改变行动,那么,请给我一个理由。”在他们于晴风堂展开的学习会上,我已经摸到了眼前的人的一个特点:说话尽可能少,就像我那位修复古籍的伯父一般,聪明却极少外露。于是,我便用这样的话来挤兑她,让她简明扼要地说出最为关键的信息。

“既然你只说‘忝在知己’,那你也不是与牧户同学有交情。我只是奉劝而已,并不希望为你加上顾虑。”说着,她便转身离开了现场。远望去,和牧户缠绵的男生也离开了晴风堂,我便又折回了店里,重新开始自己本来的目的——挑选新上架的书籍。

“嘉茂小姐,刚才非常感谢你,要不是你在,我的情绪可能真的要失控了。”在柜台处,牧户对我说着感谢的话。并且,她邀请我在第二天到同样在附近的甜品店小坐,以表示她的谢意。我正好也想将“白露”的事情向她做个询问,便接受了邀约。第二天放学后,我们在晴风堂门口汇合,我便问了她这样一个问题:

“说起来,我看到学习会上大家有问题都是问坐在中间的‘白露’同学,那她应当是你们这个群体中的核心人物吧?”

“好像不太像你说的这样。她的学习成绩是很好啦,也愿意和我们在一起,但她的性格是听得多,说得少,除非是特别关键的问题,她才会发表意见。我们曾经尽可能地找话题去和她聊天,最后发现,她也就是对阅读的话题才会有稍微热烈一些的反应。我在书店打工,书本的话题还好知道不少,所以才能和她走得稍微近一些。不过她绝对是个好人哦。”

“你们可是六个人一起约着开学习会,可不是两人间相互邀约的啊。我的意思是,若是‘白露’同学真如你所说那么沉默寡言的话,她又是怎样融入一个小圈子里的呢?”反思我自己在国中时被孤立和排斥,在高中幸好融入了一个交际圈的经历,我得出了“要维系一个圈子就必须保持自己在圈子里的存在感”的结论,于是,除了奈惠不时为我提供解答疑难,排解众惑的机会之外,我自己也时常发挥自己阅读广泛的优势,讲一些生僻的趣闻轶事为圈子里提供谈资。像“白露”这样,始终不发表观点,还能被小团体所接纳的人,这就着实令我好奇其中的原委了。

“她是平民派的小姐哦。”这句话让我陡然明白了答案。这个国家中有着明显的贫富差距,权门或豪门的子女,那种锦衣玉食的生活并不是我们所能奢望。但是,也有一些高门望族的人认为,需要子女接触最为普通的平民生活,以适应最终步入社会的需要。于是,就有不少贵族子弟白龙鱼服,以和光同尘的姿态出现在我们的身边。例如,霞浦高中我所熟知的鹰司贵以、千鸟夏实两人,便是本地华族与富家的女儿。鹰司贵以虽然在生活中保持着华族做派,但千鸟夏实若是不报姓氏,看起来就和普通的高中女生没什么差别。牧户向我介绍道,这位“白露”小姐是大户人家的女儿,自幼在封闭的环境中教育长大,以至于现在虽然知识储备极为丰富,但人际交流能力却非常拙劣。她在编入那个班级之后,邻桌的人相互介绍熟悉,她也初步和周围打过了交道,这便是现在这个六人团体的雏形。在那之后,这个雏形被“白露”的本家所探知,他们以“提点”的方式向其他五人请托,拜托他们将“白露”囊括在群体当中,为她的成长尽一份心力。

“看着白露家里人送上来的那么多礼品,我们肯定不会丢下她的啦。”牧户讪讪地笑着。

不过我却在心下有些纳闷了。虽然我知道在社会的顶层有一个我还从未着眼的世界,但这个世界的规模势必不会太大。我已经认识了旧华族鹰司和茶道世家千鸟,这小城霞浦哪还有这么多我所不知道的世胄名门?“白露”要么是那个女孩的名字,要么只是个化名,本国的旧贵族中并没有谁以“白露”为姓或家名,为了弄清楚她的身份,我的好奇心骤盛。

“对了,你们平日里也是用‘白露’称呼她吗?这不像是一个姓或名啊。”

“白露作为姓不是很平常吗?”

“但是,没有什么‘白露家’或者‘某某家白露分家’是个远近闻名的名门,能够为自己的女儿交友便送上厚礼的啊。”

“对对对,嘉茂同学你说的是!”牧户忽然一拍脑门。“我记起来一件事情,就是白露在编入我们班上的时候,有些不太一样。我们按照姓名顺序排列坐下,依次自我介绍的时候,轮到她,她就只说‘我是白露,请多指教’便结束了,好像直到现在,我们都没听过她具体叫什么名字来着呢。”

“其他在学校里接触全名的机会呢?”这样的掩藏,让我更加认为白露不过是一个假姓氏,就像千鸟夏实伪托的竹洗一般。在学校里,接触真实姓名的机会有很多,例如值日表、作业本、老师的点名等等。不过,牧户却说,在学校里,所有人对她的称呼都是“しらつゆさん”,也就是“白露同学”,她填写姓名的时候也只有“白露”二字。

“那么牧户同学,你有没有细听过她为数不多的话音呢?”从牧户所说“姓名只写两字”的时候我反应过来,“白露”若是作为唐土的人名,倒是标准而常见的姓+名组合。如果她是唐土渡来人,她的话音不纯,一定会被本地人听出来。“她的语音语调有没有什么让你觉得奇怪的地方?或者她是否很习惯使用汉字?”

“嘉茂小姐想说白露同学有可能是唐土人吗?虽然是有原本唐土的人在这里发达了,最后在茨城落脚,我们也想到了这种可能。但我们把嘉茂同学你说的那些线索都验证过,最后只能确信她就是地道的茨城县人,没有丝毫唐土渡来人的特点。就算她真是唐土人,那也是长期定居在这里,已经完全归化了。完全归化可不能再取个唐土名字吧?说起来,我还想起一件事,那就是她自己时常看书的时候会自己念叨‘白露’。不过,我们称呼她是姓氏的‘白露(しらつゆ)’,但她自言自语时的却是‘白露(はくろ)’。也亏了我因为书店的话题和她走得最近,才听到了她的低语声。我问她为何要这样低语,她说,这便是她名字的来历,但我始终摸不着头脑,为何她要这样讲。待到再问,她却已经改口,说自己低语的是‘白鹭(しらさぎ)’的‘白鹭(はくろ)’。”

“也就是说,第一回的问答是无心之下说出的真心话,之后却已经在掩饰了,是吗?”

“我想是这样的。”

“音读的‘白露’才是她的姓名的来源啊,除了唐土那个二十四节气之一的白露是音读外,还有什么地方的‘白露’是用音读呢?”我心中暗想着。她在和我简短地对话中,我在生人面前为了保持自己的“神秘感”,最开始的回应是“忝在知己”,这是一个很生僻的表达,本待是对面露出不解的反应后,我再见机而作;然而“白露”不但知道这个说法,甚至借着我这个词的由头,在她的返答中重新出现了一遍。这分明是表示她明白这个词,那这个词又能告诉我关于“白露”的什么呢?再结合她贯爱读书,又将自己“白露”的托名来源认作是一本书,于是……

“这是大原正一在明治时期的一部诗集《白露》。大原是明治时期的一位翻译者,说他不是‘翻译家’,是因为他在当时的本国创作大行其道的文潮之下并没有受到重视。他的翻译工作虽然做出了不少实绩,但当时的论调推崇本国的作家作品,以至于同时代的翻译家并没有得到相应的礼遇。这也是大原正一为何现在仅被认为是一位‘翻译者’的缘故:他的翻译水准已然可以在当时算得上一号人物,但没有人为他宣扬、传播,所以他难以成为一位翻译家。”

至于为何《白露》会是她命名的理由,则是书的内容:大原正一的翻译主要在西文诗歌这里。然而,他并不是照着一本原著翻出一本译著的照搬翻译,他更倾向于将各个主题的作品集中起来,他在自己的日记中写道,诗人的作品集水平良莠不齐,不如由翻译者去粗取精,将各个诗人的精华作品按照题材主旨结集出版。在这一理论的指导下,大原翻译出了不少以主题相集结的作品,其中就有这部《白露》。你的朋友之所以选择它,也是因为它的主旨。《白露》取义于我们最广知的唐土诗人白居易的《南湖晚秋》,例如“有兄在淮楚,有弟在蜀道。万里何时来,烟波白浩浩。”这首诗感叹的是人生聚会少而多离别,友朋寡而尽孤单。所以,这本诗集中的选诗,也是感念人情中的温暖,让人觉得不再孤单的柔情之作。

“我想,在你朋友的心中,她应当是很感激你们五个人,能够和她交朋友的吧。”因为朋友来之不易,所以“白露”非常不希望我将那些算计的手段教给牧户去实施报复,那样无疑是激化了小团体之间的矛盾,无论最终是谁获胜,终究要有人离开这个圈子,对她而言都是失去了一个朋友。所以,她才会在发现我之后刻意等待,劝我不要插手这件事。原来如此,我在这样的感叹之后,吟出了同样是《白露》译本中的一篇诗句:

They flash upon that inward eye,

Which is the bliss of solitude.

它们常在心灵中闪现,那是孤独之中的福祉。

——威廉·华兹华斯《我孤独地漫游,像一朵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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