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并非尽是追求刺激的生物,大多数人更加在意的是稳定的人生历程。在这样的社会里,大多数人付出愿意付出的努力,得到他们认为满意的结果。少数人不满足于现状,便加倍付出努力去改变,试图赢得更占优势的社会地位,他们这样的人生便是有起有伏,大喜大悲的戏剧。以我所见,倒是可以将整个社会比作地球上的海洋,海面上的某个地方时有波涛,时有暗流,就如具体的某个人站在风口浪尖,引领一时之翘楚;但海啸再烈,浪头再高,制造的起伏与地球直径相比不过尔尔,整个海面在地球的引力作用下,在地球尺寸的宏观量级上看,终究是一个浑圆的椭球体。
在这样的比拟下,我们也可以从各个海区的海况上得到这样一条启示:上天虽然不会赋予每个人波澜壮阔的人生,但却会给每个人的人生水面投下大小不一的石子。也就是说,我们每一个人不会都经历人生中的大起大落,但人生中总也会有一些和普通的生活不一样的涟漪。
便如眼前站在我眼前的寡言女高中生“白露”,她的同学牧户告诉我,她是改名换姓的富贵人家小姐,为了积累“平民社会”的经验而在乌丸山高中就读。她也有自己一个小圈子的人际,习惯之后,便过着熟悉而惯常的生活。但在今天这个周末,她外出购买物品,顺道起意来晴风堂见一见自己在这里打工的同学兼朋友牧户,但却在路上被一个身材瘦削,肮脏邋遢的乞丐模样的人纠缠上来,慌不择路地逃到了店里。但是,当时同在店里的我却止住了想要报警的牧户的动作。
“你找她有什么事?”我再一次警戒地问道。他之前在我的言语挤兑之下被迫移动,但也正是这个移动,让他看到了他认为想要等待的人。我很肯定,他并不是真正有把握站在那个电话亭前,毕竟他以一个电话亭为标志,那这种标志实在是太多了。
“三十年了,我找的人,就是她啊……”丐者经历了两番移动,这与剧烈的感情变化一并消磨着他本就浅薄的体力,导致他现在说来语无伦次。丐者看来仅仅只有脑海中的一个容貌是有清晰记忆的。白露虽是富家儿女,但此时正以一个普通人家的高中女生身份出现,因而也不再有大族千金的那般排场,丐者得以凑近她。白露显然没有三十岁,丐者必然不是对人。但他却对白露的身形容貌有了太多的反应,并且出于至诚,不似伪托。按照“遗传相似”的常识,我的第一反应,是认为丐者将白露认成了她的至亲或近亲,那个人在三十年前的容貌与现在的白露非常相似,并且因为某个机缘给丐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时,僵持依然在晴风堂门口发生,这对各方来说都不是善与。此时,我提出的建议是,先与社会救助机构联系,让这位丐者先有一个能稳定联络上的地方。这一步过后,我再向“白露”问道:
“你的家里,是否在三十年前有一位年龄、相貌和你差不多的女性?若是有的话,她是否做下了什么令这位流浪者难以忘怀的事情呢?”
“没有。”白露生硬地摇了摇头。我也知道她并非知无不言,绝对还有所保留,但她既然不肯松口,又是向来寡言的性子,我也不便多问,只好向牧户做出暗示,希望她若是留意到白露的什么动静,请告知于我。在这边与白露、牧户的交流结束后,本町救济的人员也到了,他们看到丐者,尽管他样貌邋遢,但出于职责所在还是上前挽起了他的胳膊。但丐者显然心猿意马,不愿就此让他的目标离开。得是他既不肯说出真相,又不能否认自己的身份,僵持了好一会,这丐者才随着他们上车离开。离开之前,他的面孔一直努力朝着白露所在的方向。他得以离开,还是社会救济的人员看着他瘦骨嶙峋,觉得他体重还不会太影响事体,直接两人扶住四肢给架上去的。要不然,这个僵持恐怕还要延长一阵子。
“现在安全了,我们可以离开了。”我对着白露道。
“不要说出去。拜托。”这是她来到街角后向我说的一句在她来说算得非常长的话了,并且态度也算是我和她有限的几句交流中最好的一句。
“既然你这么说,我尊重你的意愿。”听到我的回答后,她点了点头,就这样留下我一个人离开。不过,我却并不认为事情应当随着她的封口令而终止,毕竟我并不知道丐者的背后是否站得有人,我自身的这些接触是否能让我依然无损。最为关键的是,我注意到了一丝异常。在白露离开之后,我则返回晴风堂店门附近的电话亭,从那里的地面上捡起了一块闪闪发光的东西——方才在救助人员挽着丐者的胳膊,而他来回挣扎的时候,这块金属片从他的身上掉了出来。金属片保存得还不错,虽然不如刚打磨的金属那样锃亮,却也并没有很厉害的锈蚀,依然在日光下闪出能引起人注意的光芒。至于大小形状,约莫可以拿50元的硬币来比拟,颜色是银白,形状是环形,就是大小要比硬币为大,约有饮料瓶盖的大小。
“这是用来干什么的?”我心下纳闷,便把它带回了家,用放大镜仔细观察着。幸亏放大镜的金属柄,我知道了这块金属片有磁性。但把它放在铁板或冰箱壁上,它吸附得也不是很紧。在知晓这些后,我继续着观察。
“嗯,第一,两个平面上有很多划痕,不过形状却是完整的,那么它应当是长期处在不光滑表面里,带在身上不会有这个情况,那就应当是使用中造成的了。第二,内环并不是标准的圆形,有个地方已经磨出了一道口子,像是用刀刃切开一个口,但是内环本就小,在那里切金属,刀尖是使不上力的,其他专业工具又不会造成这种不规则手刻般的痕迹,那应当是这个位置是系线口,它在使用时是用一根线绑住这个金属片来使用的。第三点,也是最为关键的一点是,放大镜可以观察出,这个金属片是铸板的边角料切下来打磨而成的。”
所谓铸板,就是将废旧金属熔铸后重新形成质地均匀、成色较新的材料。虽然它的成分混杂,配比不一,软硬不同,但好歹是“金属”,能够用在一些需求并不苛刻的场合。比如说市政部门用以临时隔离路面的挡板,施工队的蓝色隔离墙,不断要损耗的高温钳头等,都使用这种低廉的材料制造。类比一下,便是报纸印刷所使用的新闻纸,相较于打印纸、包装纸等常见的纸品来说无异于粗制滥造。这样的熔铸板,由于它质地低劣,仅在最无关紧要的场合使用,所以它的做工也很粗糙,只是在表面上刻印着字母代号,用以表示这样的工厂。例如这块金属片,原本是以阳文刻着字母符号,但在使用中,阳文渐渐被磨平。但磨去的表面毕竟比原本的表面成色要新,我依然能辨认出,不时出现在金属片上的字母是KU。
制造这种劣质又量产的金属板材不需要多么高精尖的生产设备,入行门槛很低。为了保证这一行业既不至寡头垄断,又不至僧多粥少,当局便采取了入行特许管控制度,确保一座城市里只有一座类似的工厂,而两个字母则是这个冶炼厂的相应编号。比如说,我在会津若松接触过的永间家,他们的先祖便是一家这种冶炼厂的经营者。会津若松的罗马音拼写是AIZUWAKAMATSU,若是由这一冶炼厂造出的金属板,刻上的字母就是AW。
既然有了这个发现,那么KU是什么?这个问题不难回答——霞浦,罗马音拼写KASUMIGAURA,缩写正是KU。这或许就是这位丐者历经艰难曲折,也要到这座城市来的缘故吧。根据这一发现,也有了若干心得:
“这或许是用来当做过投币站的法宝的道具吧。”我心里得出了一个结论:用绳子穿过金属环,将它放入投币口,骗过检验之后再用细线抽出来。在过去,投币机并没有内置检验判别的功能,单纯只靠投入硬币下落造成的动能来启动机关。因此,这个道具在当年还是有一定市场的。若干年来,或许他便是用这个东西在城市之间奔波辗转吧,以至于就算绳子磨坏了,也留着最为关键的本体。这个东西被丐者一直带在身边,就算衣衫褴褛、现在无法使用了也没有毁弃,显然是对他有特殊意义。结合他对白露的面孔有特殊的明晰记忆,难道说,这是三十年前,由长得像白露的人给他的吗?丐者并不是本地口音,尽管他的嗓音受了颠簸流离之苦不再明晰易辨,但我们这座城市早已有自己的语调处理、同义词选用、俗成套语等方面的习惯,完全可以借此认出本地人和外来者。那么白露呢?我记得,我翻阅过家中的占卜记录,并且也肯定,霞浦这种小城市,一根树枝也站不下那么多的金凤凰。换言之,霞浦这个地方,是不该有“白露”这种形象的,莫非,白露家也是外来人?
这可真是巧合了。KU的字迹不会骗人,我家的占卜记录也不会骗人,丐者的外地口音也不会骗人。在战后复兴时期直到进入上世纪最后十年,劣质金属板的需求量居高不下,各地的冶炼厂都是大行其道,各个城市都有类似的工厂踪影,并且出于利益保障的需要,一座城市只有那么一家。然而,这个行业是全国管理的,为了便于识别,并不会给两个城市安排同样的简称,那这个KU又只能指霞浦,这又该怎样解释这个状况?
“等等,在这个金属板的痕迹上,我似乎还并没有发掘干净。”我重新拿起放大镜,将金属板凑到我眼前。“现在这块金属板,两面都已磨得平整光滑,徒然有拉丝工艺一般的磨划痕迹,但因为是磨划导致,原本的阳文字迹KU在磨损后,露出的内部金属,成色要比本就暴露在空气中的部位要亮。然而,这些KU字迹都有些笔迹般的粗细感,上面细,下面粗,这却和我们惯常操作模具时的使力方向不一致啊。”
以盖印章为例,将印章按在纸面上之后,若是草草发力,着力点往往会因为视觉关系不自觉前推,导致拿起印章后总是上半部的印迹浓而下半部的淡。KU字迹也是一样,由于是熔铸工艺,阳文印迹需要通过模具来操作,而操作模具也有着力点的选择,若非电动操作,手工操作的偏颇必然和现状相反。
“于是可以认为,这个痕迹的磨损必然来自平时的接触。方才猜想,这个道具的作用多用于旧时代的投币操作,投币口之后的管道是基本紧贴硬币两侧防止硬币下落途中翻滚的,正符合两面多磨损的现状,并且,这个金属板长期使用,并且用绳子系了起来。年深日久,绳子也在内侧勒出一个口子,这又等于是固定了这个硬币被拉出硬币口的方向。方向上的固定就体现在这个KU的磨损上,它的上半部磨损更严重,下半部则较之稍好。若是这么想的话,这个KU就不是KU,而是KO的形状了。”
KO,胜冈(KATSUOKA)的缩写。这个城市,便有可能既是白露的出身地,又是丐者与白露一家结缘的地方。然而,最妙的却是,白露因为某些原因搬来了霞浦,而这位丐者,本该由KO导引到胜冈,却在阴差阳错之下由磨损的KU流落到了霞浦。这个巧合,让我不禁想起了一句天竺诗人的名句:
God’s great power is in the gentle breeze,
not in the storm.
造化之妙,全在和风细雨,而非骇浪惊涛。
——泰戈尔《飞鸟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