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万事万物都有或渺远,或密切的联系。有些事理的联系非常明了,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关联性,例如“行人带伞”和“天上下雨”。但也有些事情,情理上的联系却并不如何紧密。比如我作为联系救助站,将发现的丐者移送到那里的第一责任人,再加上我在晴风堂门口拾到那枚圆环形状,比硬币稍大的金属片,也亲自送还给待在救助站的失主丐者,于是我便隐隐然被救助站认为是这个丐者的“相关人”了。救助站自行构建的这个“因所以果”的联系就让我有些不能理解了。这一天,我突然接到救助站的电话,说是“丐者自行离开了救助站,重新带着他那破烂的衣物和那枚金属板起身浪迹天涯去了”,而我作为相关人,救助站也应尽到电话告知去向的义务。
我叹了口气,向救助站的工作人员表达了感谢之后,他们又补充了一句:“嘉茂小姐,你还真别说,他不是在故事里说他自己会画画吗?我们就考虑着给他的房间床头放了画板、铅笔和素描纸,给他打发时间提供若干手段。可没想到,这位仁兄是真的很能画,简直是逼真得不行。你知道吗,我们第一天给他床边放上画具,第二天,看到的就是从疗养床的视角看整间房里的素描,结构远近什么的,完全挑不出毛病!接下来,他画场景画得够了,又开始画同一间房的室友,也是没人说不像。我们想,让他画点画挂在这里,给生活也算是个点缀吧,于是就每天允许他外出采风。
“哪想得到,他画了外面的风景,就像是马脱了缰一样,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终于到这天,他带着纸笔画板出去,就再也没回来过。……也不是说我们要在嘉茂小姐身上着落我们买纸笔买画板的费用啦,只是想说,嘉茂小姐,你的思维能力超群,已经是我们也都知道的事实,能不能帮我们一个忙呢?就是能否请你解读一下这位怪诞却又天才的画家的去向呢?他虽然思维和行动有些混乱,但他的画,我们站里的人没有人说不好。他现在失踪不知去向了,院里很多人在意他呢。”
院方的理由倒是很有他们作为人道主义设施的特色,并且说动我的情理也是出于人道关怀的角度。不过,我因为有课业与俗务占卜的任务在身,并不愿意抽身前往并不在“学校—家庭”两点一线之间的救助站。由于丐者的画作是由救助站购买纸笔和画板,并且纸张也说是普通的绘画纸,我便提议,由救助站用扫描设备将丐者的画作转化为电子版,我再通过电子版来辩读。得益于我们这个国度高度发达的电子设备产业,现在的扫描、拍摄手段,对原作的还原度相当之高,加上一些专业的图像处理工具越发进步,几乎不用担心会有扫描版比之原版失真的情形。
救助站同意了我的提议。很快,一封带附件的邮件便发到了我的手机上。将之导入电脑后观察,我不禁着实为这丐者的画技而赞叹。虽说我此前一直仅在口耳相传中听闻他画技了得,但今日这实际一观,我才发觉他还是名副其实了。救助站是似乎按照创作时间顺序收集整理这一批画作的,我第一张看到的是他以床上人的视角透视整间救济站的疗养病房。嘉茂家也从事古代物品的鉴定,其中便包括古画,因而我对画作应该如何品题欣赏也是积累了一定底蕴的。但见这张病房环视图里,以合理的透视结构画出了天花板,视线所及的两面墙和地板,细致的铅笔线甚至勾勒出了木地板交错铺就的纹路;几张病床并排放着,床上被子的褶皱、床栏杆的掉漆和锈蚀痕迹也历历可见。更为人惊叹的是他对光线的处理:病房只有一面开窗,光线照进来,先是透过窗格,在地板上投下影子;再是投射到被子、桌椅这些形状不规则的物体,留下或深或浅的照射印记。这些都在一支铅笔轻重缓急的处理下,被安排得合理妥帖、错落有致。让人感觉分明就像是一张黑白照片。之前曾听救助站的人转述他的说法,他心中挂念的那个女性买了一张他为她画的肖像,作为她儿子初接受绘画教育的作业。这显然是五岁小儿持珠玉——根本配不上了。我想,只要是教绘画的老师稍有认知,就绝对能认定,这种水准和造诣显然不是一个小孩能达到的。
对这幅画的品题结束之后,我又继续看向下一幅。不得不说,他虽然神智上已经混乱,但在某些领域还保留着相当的记忆。我记得一部西方的电影《雨人》,讲的便是这样一类“正常生活交流能力缺乏,但某个其他领域能力相当出众(电影中是记忆力)”的人的故事。我其实也很愿意将“生活交流能力”与其他的人的技能等同,但这个技能的使用实在太过频繁,以至于它的地位远超出了其他能力。医学上也有一个叫“学者综合症”的词语来描述这种现象,但那是大脑的先天性缺损,我并不知道像丐者这样因为心理原因潜意识抗拒、封闭了那块认知区域的现象又是否该算作这一病症当中。
一路看下来,他的每一幅画都给我以“艺术水准极高,绘画技巧卓越”的印象。看来他对自己的绘画也是有完美的要求的。一幅画对得起自己,他才愿意将它作为一副成品。在发来的扫描附件中,我也看到有一些这样的画:画只完成了一半,却被整张纸揉成了一团,以至于扫描件上尽是林林总总的折痕。这些画以这些暴力的痕迹诉说着自己被创造者嫌弃,进而被扔在一旁,又被救助站方面觉得可惜而重新捡拾舒展的过去。从我的观察结论来看,这些画在粗看下的确可以让救助站觉得“浪费可惜,至少让它留存下来”;但细细观察一番,我也能理解这方面对自己要求严苛的丐者执意要扔掉它的理由——在观察入微又具备专业知识的丐者眼中,的确有些技法、平衡处理、光线排布等的失误是无法原谅的。
但是,我却在最后一幅画上停住了。这幅画是完成品,作者着笔甚繁,以至于远观上去是一片乌黑的颜色。它有着不错的完成度,但就我按照他先前的取舍标准来说,这一幅却远不到他“值得完成”的标准,若是按那些被救助站惋惜而恢复起来的画的标准评判,这幅画也该在画到一半时便被揉成一团。然而,它却最终以一个不错的完成度出现在我面前。我感到的问题在哪里呢?依然是我在第一幅画时就感受到的,丐者绘画天赋中一个非常有力的得分项——光影处理。
丐者的光影判断处理能力很强。在之前那些画作的鉴赏中,我确信他对光源来自哪里,强度如何,应该以怎样的线条笔触,怎样的落笔角度力度都有非常科学的安排。但在这一幅画中,却暴露出了严重的问题:画面是一张我不熟悉的建筑物,并不是救助站,这理当是他在获得救助站的外出许可后,在外部的某个地方取的景。但是,取景的话,理当专注于一个视角固定取景,而这个场景仿佛被光影视角切割成了两半,虽然景物上没有什么切割拼合的突兀,但光线着实不能让这两个场景并在一起。得益于这位丐者固定的细腻画功,我得以辨认画中的各个细节,这时,若干细节引起了我的注意。
“这并不是一个地方的场景啊……”我喃喃自语道。“整幅画画的是一个丛林掩隐中的工厂模样的建筑,左右四角是透入画框的树木枝叶与根系,主景则是厂房、空地和堆放的箱箧。左半边树木的树根,隐约透出了土壤,这是生长旺盛期的树木特征;而右半边的树木,则有明显枯萎的特征:树皮干裂、剥落,树根部分也散落着不少的枯树枝。加上光影的不同,我认为这是两个地方,至少也是两个时间点的画面。再加上主景的工厂厂房建筑也有些龃龉:厂房中,左半边的建筑烟囱在冒烟,说明正在开工生产,地下的扬沙和烟飘的方向也比较统一,按照这边的光影来判断,此时应是南风;而右半边,工厂的烟囱静止无烟,树叶没有落下,空地上也没有扬沙,似乎是无风的天气。远远望去,右边厂房的建筑也和左边有着一些差异:左边的厂房,在一眼能辨认的烟囱形状旁边,还有若干钢架结构,中间似乎保护着什么重要的结构,我知道这是新近为了保护环境,各工厂被要求安装的废气排入空气前的净化装置;而右边工厂的烟囱则没有这个结构,按理说,若是没有这个结构,是不能用来投产的,就算是有一半有净化装置一半没有,市役所也不会下发‘那一半允许开工’的荒唐许可……说起来,这个建筑模式,我好像在哪里见过的样子。
“对了,会津若松!我在那里,为了打听永间海夜的祖辈所做的事情,向她打听了那里的冶炼厂的情报,并且知道了它的大致情况。这个工厂,和冶炼厂的那些设施太相似了!高温生产的熔炉,不断冒出的黑烟,用以控制影响的厂房外大片空地,堆放冶炼道具和器材的各种集装箱和拖运车……还有成品的大量板材。如果这是冶炼厂的话,为什么会是两边不一样的取景,却又如此完整地拼合在一起呢?”
我陡然想到了之前在会津若松得到的情报:当年,为了炙手可热的冶炼厂产业有平衡的供求关系,不至于形成恶性竞争,这个冶炼厂产业是由政府统一管理,并严格控制每个市只有一家的数量红线。因为是统一指导建立,所以厂房设计建造或许也是统一的,那么,这不就是两个不同地方的厂房吗?丐者在霞浦的各个地方取景,不经意间选择了霞浦现在的冶炼厂,这家冶炼厂是当年延续至今的老字号,只是因为现在越来越重视的环保要求而对设备有了些细微的调整。而右半部分,应该是丐者触景生情,画着画着,脑海中另一幅明晰的画面被激活了,于是下意识地,右半边的画纸反映的便不再是眼前霞浦的冶炼厂,而是另一个记忆清晰,结构依稀和这里相似的地方。
我又顿时反应过来——他的记忆中的这个画面,会不会就是胜冈?他在胜冈,之前是个纨绔子弟,家里也有若干产业,这个冶炼厂或许就是产业之一。那块金属片上的“KO”字迹,也非常有可能是这个冶炼厂的产品。既然我想到了这一步,我也有足够的把握,向救助站的人宣布我的推断结论了。
“那位先生并非是一去不复返了,并且,他在取景时归来的越来越晚,也只是为了写生‘探幽觅邃’行动的越发扩大。他在找到我们霞浦的冶炼厂后,因为‘依稀相识’的感觉而决定采写这个风景,又根据即视现象找到了记忆中画面的位置,接下来,他在采写中,脑海中的画面越发明晰,最终唤醒了他潜藏于意识深处的画面,于是,图画的右半边便成了记忆中画面的复现。在这段记忆明晰后,他确认了自己需要什么,寻找的是什么,继续在救助站待着便成了时间的拖沓。也就是说,他现在已经启程,打算再一次以浪子的身份踏上胜冈的土地了。”
胜冈与霞浦的距离并不远,就算现在无法再用那个圆环型的金属片当做作弊工具进入公共交通工具,他在救助站恢复的体力和领到的补给也足以让他继续上路了。在脑海中想象着他的身影,一句外国诗歌不禁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Every beginning is only a sequel, after all,
and the book of events is always open halfway through.
然而每一个开端都有它的继续,而那个记事本永远是半开半合。
——维斯拉瓦·辛波丝卡《一见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