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谈屋大抵处理的都是同学凭个人能力无法或难以解决的麻烦事。几个简单的例子,比如说食堂的饭菜口味偏重、广播音量太大等等,这些问题送交相谈屋后,会由我或我的同伴们做记录,然后一并提交给学生会和校方交涉。再举些例子,有人因为不满座位安排而找学生会,有人因为校园清扫轮值安排不合理而找上学生会,这样的麻烦事,也被学生会安排在了相谈屋处理。我虽然现在是学生会会长,解决这些委托理所当然,但之前的一段日子并非如此——在我还是占卜研究社长、学生会副会长、相谈屋负责人的时代,这种麻烦事就被一概推到了我头上,在“能者多劳”的名义之下,我更多感受到的是他们把麻烦事推给我的坏水。
说起来,对于这种不愿接手,总想丢给别人的麻烦事,唐土有个惯用的形容,叫“烫手的山芋”。山芋,在唐土的正式名字叫“番薯”,也就是我们所说的“萨摩芋”。一般来说,它在深秋初冬时分成熟,最经典的食用方法是用炉子烤熟,剥皮后直接食用,也有将深秋落叶扫成一堆,将番薯埋在叶子里,再烧掉叶子来烤熟的方法。不管是哪种方法,由于番薯自身就像是准备好了各种调味料一般,剥开熟热的番薯皮,浓香的味道立刻便飘散出来,令人口腹之欲大开。番薯的出现时令是冷天,走在寒风里,吃上一个热番薯,这是奈惠告诉我的,人生若干最幸福的时刻之一。我依言效法之后,也觉得这个“最幸福的时刻”诚非过誉。不过,刚从街边的煤炉里拿出来的,皮被烤得焦黑的番薯,尽管用一次性的防油纸包着避免脏手,拿在手里依然能感受到它滚热的温度。
“奈惠,这……也太烫了吧!”从店主人那里拿到烤番薯后,我初时拿着还不觉得,待到手指尖被烤得炙热,肌肉越发向热源贴紧,我才意识到大事不妙,慌忙双手绷直,用指甲尖逼紧烤红薯。即便因此减少了导热途径,但热量依然沿着指甲一丝丝钻入甲根,刺得我隐隐生痛。
“渊子,吃烤番薯是一种享受,但学会‘捧番薯’也是一门功夫,你看!”只见奈惠拿着同样的一个“烫手山芋”,频繁忽左忽右地换手,而且她的握法也很特别,是用五指指尖撮成一个环形,刚好掐住折成漏斗形状的防油纸,番薯就躺在防油纸漏斗里。奈惠的左右手各有这样的一个纸漏斗,一旦一边握得热到难受,她便将番薯倒过来,让它落在另一只手的纸漏斗里。番薯是纺锤形,两头尖中间鼓,这么颠颠倒倒却也不会掉下去。
“卖番薯的店里,老板图省事,只会给你一张防油纸,但若是懂点门道,向他要两张,他是完全不会拒绝的。”
在奈惠为我上过这一课之后,番薯的温度也终于不再烫人。小心翼翼地剥开皮,咬下一口之后,那股温暖与甘甜着实能算是冬日寒冷中的至福了。就这样,我和奈惠坐在小公园的长椅上,开始品味这股温暖。虽说这个“番薯”最容易让人联想到的便是“烫手山芋”这个不太好的词语,但此情此景下,它着实不能与任何负面的感情搭上边。
“对了,渊子。”嚼着番薯的奈惠突然转头看向我。“我突然想起来一个问题。”
“是什么问题呢?还有,不要边吃边说话,看你嘴边都是碎屑。”我掏出手帕递给她。“现在咱们可闲着呢,嘴里的番薯咽下去再说不迟。”
“嗯,就是吃着番薯才想起来的。”她一边囫囵擦着嘴,一边含含糊糊地说道:“渊子,我们学校的料理研究社,想利用现在这个季节,将校园里的落叶积攒起来烤番薯。然而,他们肯定绕不过去近藤会长这一关,渊子你能不能帮忙想个主意?”
这是我尚未接任会长,仅作为副会长时的发生事情。也就是说,批准社团活动可行与否的学生会,其最高决定权属于当时的会长——近藤里绪。她是大我一届的前辈,除了霞浦高中学生的身份,还是游戏会社“近藤电子”的千金,她的性格古板而严谨,执行各项规定一丝不苟。点燃落叶烤番薯的行为属于在校内使用明火,这是校规明令禁止的。若是使用像店家那样的煤球炉,那又得进行社团新购置物品的申请程序,同样会在走到会长审批的那一环时因为用途不对而被打回。我深知我的前辈以稳为第一的性子,于是先尝试的是劝说奈惠表达“放弃”的意思:
“非得在校内烤番薯吗?将校园里的落叶收集起来,拿出去校外烤番薯不就行了吗?”
“在校外找一块能生明火,又能把大家召集起来的地方也不现实啊。”
“校内就一定合适吗?”
“你看,我们的校园后方不是后山吗?平时我们的工友就会把可焚烧的垃圾放在那里烧掉,落叶也一直是这么处理的。”
“这也好办啊,那可以提出见习申请,就说参观垃圾焚烧过程,然后把番薯作为器材填进去不就可以了嘛。”
“渊子你是瞎说的吧?我看你眼神里可没半点认真的神色。”
“当然,这么写还不是摆明了就是要吃烤番薯嘛,别说到近藤前辈那里了,我和由良崎同学这里的初审就要被驳回。说起来,为什么料理研究社非得要做烤番薯啊?”我记得料理研究社的社长是高仓缘前辈,她的性子非常软弱,并不是一个主见很强的人。虽说烤番薯的确浓香四溢,但若是和她强调规矩的严肃性,她也应该会作出知难而退的表示。
“这也不是料理研究社的缘故啦。”奈惠道。“是相谈屋这里收到了太多的相谈,无一例外地都是要求食堂增加烤番薯的菜式。这样的委托我本以为不需要渊子你出马,便在拆信的时候简单记录了一下,就直接告诉了近藤前辈。然而,这样的信件数量一天天地越来越多,以至于近藤前辈都注意到了。她认为食堂加这道菜也没什么问题,便联系了食堂的负责人。然而食堂却并不会因为一道菜而特意去买红薯、找落叶,也不愿意采用落下‘不卫生’口实的煤球炉。他们要求我们先取得校方的首肯,而近藤会长,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你啦。”
“这还真是个‘烫手的山芋’呢。”我瞪着奈惠道。“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事情你现在才告诉我?而且这又和料理研究社有什么关系?”
“因为这一切都是从相谈屋来信的‘希望菜品增加烤番薯’而来的啊,无论是近藤会长、校方还是食堂,你能说他们都尝过烤番薯的味道吗?渊子你也一样,我总得带你来吃过一次,你才能体会到它的滋味吧?”
“我倒是真没看出来,原来你带我来街边吃烤番薯,还有这么深的后招埋伏着,我真是小看你了。”我笑眯眯地望着一脸得色的宇野奈惠。
“就是说嘛,烤番薯这么好吃,除了外表有点脏根本就没有缺点。不想个办法引进食堂就太可惜了。”
“说吧,你在这趟浑水里陷得有多深了?”奈惠听出我的笑意不对,神色方才慌张起来。此时的我已经换上了“看你演戏”的表情在紧盯着她。以奈惠自己的迟钝脑筋,是绝不会想出“带我来吃烤番薯—让我折服于烤番薯的美味—让我在立场上偏向于赞成烤番薯—抛出‘将烤番薯引入校园’的难题让我解决”这样的连珠妙着。我想,一定有另一个人,同样欣赏烤红薯,并且想将之引进食堂,这个人甚至预料到了会有这样的麻烦,于是便定下计策,同时支使宇野奈惠把我也拉下水。宇野奈惠的人际交游广泛,要请动她,一包薯片基本就能搞定,至不济两包必然搞定;但能想到“用她来说动我”,并且以奈惠的死脑筋,必须把这个用意明白地挑出来——这样明了的醉翁之意,还能不引起奈惠心理上反感,甘愿为之驱策的,也只有我们两人共同的朋友了。“或者你直接告诉我,明石同学请了你几个烤番薯?”
“就一个……”
“你还真是开价太低了。把你朋友的思维就卖了一个番薯。”
“你不觉得冬天的一个烤番薯真的很幸福吗?”
“那倒是。”
“这不就行了嘛,改天让明石同学请咱俩,怎么样?”
烤番薯的诱惑很快也让我屈服。达成了这个约定,接下来要思考的就是如何达成被反复提出的“将烤番薯引进校园”。按照奈惠转述的要求,烤番薯必须坚持原汁原味的做法,就是只有“老式煤炉”和“堆树叶”两种制作法。老式煤炉因为器材肮脏笨重,用作材料的蜂窝煤还必须特别去买,因此直接被否决,但校园里的枯叶也是一日少似一日,再不做决断的话,那真是彻底的告吹了。
“说起来,为什么会有这个‘烫手山芋’的习语,奈惠你知道吗?”
“不知道。渊子你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并且做了一个猜测。你看,番薯的名称叫‘萨摩芋’,说明它是从萨摩,也就是现在的鹿儿岛县传入我们这个国度的。也就是说方向是南方。我们觉得番薯烫手,奈惠你却有个很快让它凉下来的‘捧番薯’的技巧,一下子便变得不烫了。我想,若是到了更北方,这个热度在空气中也保持不了多久,恐怕也传不出什么‘烫手山芋’的名头。所以我认为,在唐土,番薯也是从南方传入的。”
“你说的我倒是懂啦,不过这和我们要解决的问题有什么关联吗?”
“我们这个城市叫霞浦,霞浦的南方是什么?”
“当然是水域的霞浦啦。”
“水域再往南呢?”
“是稻敷郡。”
“对啊,稻敷是茨城农产品的一大产地,我们霞浦以渔业为主,两者间的产品交换非常频繁稳固,我们现在在吃的番薯说不定就是那边产的。霞浦和稻敷之间有稳固的农产品交易通道,通过这一途径输入的农产品是各个特供口径的抢手货。集中供餐的企业、学校、工厂,很多都是直接大批量地购买稻敷的农产品,其中也有餐饮店。虽然学校食堂有规定,不能直接购买餐饮店提供的菜品,但是可没有‘不能探索新菜式尝试’的规定。我们只消以这样的名义向校方提出申请,就说近来有不少的学生希望食堂增加烤番薯这个菜式,但食堂并没有番薯的来源。临近的稻敷致力于包括番薯在内的农产品输出,若是我们能购买一批番薯,他们负责经销的人会非常乐意。稻敷方面也不会干坐在自己的地盘里做生意,他们在各个地方都有经销点,并且霞浦经销点的负责人还更进一步,乐于提供成品的烤番薯菜肴。这样一来,番薯依然是附近的餐饮店用不知道哪来的番薯做的,但他们有老式煤炉和蜂窝煤,做起来依然传统;食堂买进的也是成品剥完皮的热番薯,也不会有人出于卫生指摘、多了‘稻敷在霞浦的代销点’这一个环节,很多事情都能包装得堂而皇之,不是吗?”
奈惠笑逐颜开地拍着掌,为我的这一方案而鼓掌。不过,计划的执行并不能让这个毛手毛脚,容易让外人看破真实用意的人来办,终究不能令人放心。于是,我还是放弃了置身事外的想法,在第二天找到了明石同学。
“明石同学,你是从哪里号召到这么多人往相谈屋投递想要烤番薯进入食堂的信件的?”
“嗯?没有什么人啊?只是宇野同学想让烤番薯进菜单,不好意思直接拜托嘉茂同学在公事上徇私,所以让我出了这么个迂回之策。”
我在这时,用比之前还要“可爱”的表情看向了宇野奈惠。这时,她的表情我清楚地记得,非常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