褒扬与夸奖,是对一个人做出的某些行为的肯定,对行为人的精神状态是非常好的提振。无论夸奖是否是行为人的目的,得到肯定终究是周围人的认同。比如,我们在课堂上因为考试成绩优异得到老师的表扬,往往这一整节课的精神状态都十分高涨;又比如,本不欲扬名的义举被人探知并传扬,同样会更加坚定向善之心。站在学生和子女的角度,来自作为长辈又关系密切的师长与父母的鼓励,鼓舞的幅度又更上一层,因为自己能够显得“卓然于群”,一股“堪孚此评”的冲动便驱使着我们在一定时间内更求上进。
然而,夸奖本身是对受奖人的鼓舞,但在受奖人明知自己并未做什么值得夸奖之事时,夸奖的用意就变得有些可疑了。同样举一个例子:当许久没有联系的,只停留在泛泛之交的朋友突然联系,开口便是一阵捧抬,我们感受到的便不是上进的动力,而是对方“或许有什么要求”的提防。并且,从事实上看,这样的联系,其目的也更多的是借钱筹款、办礼邀份子一类,脱不开“谋利”二字。所以,面对夸奖与肯定,我们也不是一概接受,而是猜测夸奖人的目的与回思自己的行为,有选择性地接受。并且,夸奖也不一定就是非真即假,完全有可能是在一个善意肯定的背后包含一个更大的目的求索,也可能是一个表面上的伪善里蕴藏着真正的善意。
说一个稍微具体些的例子吧。我在公交车上,看到一位男性正在对邻座的女性说着一些肉麻的、套近乎的恭维话。显然,他们之间彼此本不相识,男性的意思分明是要拉近关系。那位被搭讪的女性,以及我原本都是这样理解的。这位女士表现得很不耐烦,似乎这位先生并不是他喜欢的类型,并且这个搭讪方式也并不讨喜。很快,她就起身换了个位置。但她一起身,便意识到了旁边的先生为何要这么做——她的手机随着她的起身,从背后的口袋里掉了出来,掉出来的理由很简单:有其他不速之客,趁着她方才注意力不集中的当口,打算摸出她的手机。这边的先生注意到了这个隐秘动作,所以假借搭讪让女性生厌起身,便能让她对周围增强警觉,注意提防。虽然这样的恭维和搭讪表面上是另有所图,但它的背后蕴含着的便是真正的善意,因而女性对他最后的道谢,我可以从中听出相当分量的真诚。
方才说的是表面伪善实则真善的故事,相比之下,表面真善实则伪善的例子则更加充足,毕竟我们在将“伪”装成“真”这一道上的研究,要比把“真”装成“伪”有远为精深的发展。说到底,社会上的多数场合,都是“伪装真”的应用,而像那位可敬的先生那样“真装伪”的必要性和应用场合着实太窄。也就是因为我们把“伪装真”发展得太精湛、太渊微,以至于许多人竟尔看不出其中奥妙,就算心知自己没有做出匹配某一夸奖的举动,而对方竟也不明说这样夸奖的用意,以至于受夸奖人着实摸不着头脑。
相谈屋就接到过这样的委托:在一天的下午,我们收到了一封匿名信。虽说是匿名,但我们一看笔迹,便认出这封信的写信人就是班上的鹰司贵以——那位旧华族家的大小姐。她的性子算是极度的要强好胜,但用宇野奈惠的话来说,她的性格其实就是“傲娇”,还是对她的“渊子大人”十分之“娇”。这封信的内容是说,她在最近,被教导主任喊去了教导室,教导主任把她夸奖了一番,还给了她一个包裹。她本以为自己无意间做了什么大好事,但教导主任的话语闪烁其词,也没让鹰司听出到底是为什么接受表扬。待她回到家一看,包裹里面是她非常喜欢的款式的发夹。她虽然很喜欢得到别人的夸奖,但她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近来并未有过什么突出的表现,故而她对教导主任的夸奖虽然在表面上盛情接受,私底下还是有些受宠若惊。奈惠对这封信的看法是:她想就此事听一听我的意见,又不愿意当着同班同学的面,向心里的“渊子大人”倾诉心曲,又不能确定去相谈屋时见到的当班人是否就是渊子大人,所以只好用这种方式减少痕迹。
“奈惠,你是经常被叫去教导处的人,对那里最有发言权。我认为,让你来说明教导处最为合适。”我向奈惠说道。
“……好吧。教导处由教导主任和兼职教导员的老师组成,教导主任……”奈惠在这里咂了咂嘴,我心知那是对时常喊她接受训斥的主任的不满。不过,我去教导处收到的往往是奖状和鼓励,因此我和奈惠对同一副脸孔的感受竟是截然不同。“……那个到老都没人要的家伙,是校领导,专职,平日里就在这里专门的办公室办公;兼职教导员平时和我们其他老师没什么两样,只在教导的时候使用这个身份,在教导室与同学对话。一般来说,教导处找同学,要么是表扬,要么是批评,程度轻的基本由负责对应年级的兼职教导员进行;程度大的才由教导主任亲自出马。这么一说的话,鹰司同学的事,会不会是个大事啊?”
“如果真是大事,我们还有一点风声都听不到的道理?我们还是把事情捋一捋看看吧。鹰司贵以询问的是这样一件事情:她在最近被喊去教导处接受教导主任的单独表扬,除了口头表扬之外,还有发夹这种物质奖励。我们的教导主任是女性,送给学生发夹也不代表什么特殊的含义。但是,鹰司贵以近来的表现并不足以得到教导处层面上的表扬,所以她心下疑惑,觉得表扬的背后很可能藏有其他意图,所以致信相谈屋,希望我们解开这个疑难。”我将整件事情又重新做了一遍概括。
“看起来,渊子你可得好好解决鹰司同学的问题了。她可是把一片真心都托付给你……”
为了不让奈惠把她脑海里自动补充的那些话说出来,我立即用手指的指弯夹住了她的上下唇,道“我们现在在考虑问题,认真一点”。待到她发出的“呜呜”声渐低,我才松开手,续道。“接下来我们认真地回忆一下。鹰司贵以是我们的同班同学,在课堂上,或者说在校内的表现我们都比较清楚。无论是课堂发言,还是考试成绩,都没有特别出彩的地方。因此,若是要有突出表现,也只能是在校外。但是,她是旧华族人家,每天乘私家车上下学,两点一线,根本没有给她去表现的机会。换个方向想,她绝不是做了什么值得表扬的事。
“如果我是鹰司贵以,得到莫名的表扬,还是附带物质奖励的,我的第一反应会是‘教导主任有求于我吧’。虽说鹰司同学这个人微言轻的高中生做不到什么,但鹰司家作为旧华族,影响力还是有的。然而,教导主任并没有明言所求,并且若真是有求于鹰司家,更应该直接联系鹰司家的当家者。所以,这个可能性被排除了。再结合鹰司同学在信里说到的,口头表扬的话语并没有实质针对这一节,我想,口头表扬的那些也都是点缀,关键还是在那个包裹里的发夹。奈惠,你对发夹会喜爱到如痴如醉的地步吗?”
“我想……不会,发夹虽然有喜欢和不喜欢的,但也不至于会让我有特别强烈的感觉。”
“这就是了。这里可以得出,教导主任送她的发夹,也只是恰逢其好而已。毕竟没有谁会把对某种发夹的好恶表现得张扬外露、淋漓尽致。我们不妨做个假设,教导主任送她的发夹,很可能就是在街上购物的时候随手买到的。”
“当然是买的啊,教导主任的家中难道还能像永间家一样造发夹吗?”
“那当然不能。但我们从上面这个结论中,又可以得到下一步的结论,那就是‘教导主任在购物的时候专门想到了鹰司同学,然后为她买了发夹。’到了教导主任这个年纪,我们戴的这种颜色鲜艳的发夹,她是不会再戴的;并且我们也知道,教导主任独身至今,周围也没有适合戴这种发夹的人。不妨设想一下,你作为教导主任,站在购物的地方,是出于什么考虑买下一个式样适合年轻人,鹰司贵以很中意的发夹呢?虽然我们目前无法得出结论,但有一点可以确信,那就是‘教导主任在那时想起了鹰司贵以’。按照我们的观点,发夹也不是谁都合适的,买发夹必定是有目标的。那我们现在就来找找教导主任在那时‘想起鹰司贵以’的缘由。奈惠,你在购物时,会基于什么而想到一个并未在场,关系又不亲密的人?”
“只有这样的情况吧,看到某种商品,想到‘这是某人喜欢的东西’,然后想起这个人。”
“但是教导主任显然不会知道鹰司贵以喜不喜欢这种发夹。她可不是常去教导处的人,我看,教导主任倒是记住你耳鬓那个浅绿色发夹的款式的可能性高一些。”
“刚才还要我认真,结果你也打岔了吧?”奈惠在这个时候对我加以无情的反驳,我不得不重新把话题移回来。
“你说的不完全对。还有一种类似的情况:当我们由别人请客来吃饭、购物时,我们便会想起请客人。比如说,某个企业效益很好,老板款待员工一餐饭。在这种情形下,基层的员工在各自的地方聚餐,尽管老板没有出现,但员工在吃这餐饭的时候,心中肯定是感念着老板的。同样的,若是在购物时有了‘这次血拼讲好了是花某人的钱’,那么在购物时必然也会想着出血的人。若是以奈惠你的考虑,我并不认为教导主任和鹰司贵以的关系熟悉到了能猜出发夹喜好的程度;倒是我这种可能,能够给出一种解释:那就是,教导主任在用鹰司的钱购物,然后想到了鹰司,进而给她也买了些东西。我甚至可以说出钱的具体形式——教导主任那时用的是购物卡,而购物卡恰巧是鹰司家所赠送。”
“为什么是用鹰司的钱,还是用购物卡啊?”
“首先说说购物卡这个形式吧,送钱容易被人指责,购物卡一来隐蔽,二来能控制对方到特定的地点消费,也算是能够追踪。至于送这东西的理由也不难想到:鹰司家是旧华族,家里的物质条件非常丰厚。当然他们也不会坐吃山空,这些物质条件被他们用在社会交流的各个方面,比如‘打点关系’便是一个重要的去处:鹰司家的千金贵以在霞浦高中就读,鹰司家便对这所学校的校领导都送上一点‘心意’,希望他们对自己的孩子多加照顾。这些话当然不用明说,但只要把礼物送到,把名片附上,校领导也都不是傻子,都知道这代表着什么。说不定,这个发夹还是教导主任的一着呢。”
“什么一着?”
“想想看,鹰司贵以喜欢这个发夹,戴着它回去,被家里人问起‘你这个新发夹是哪里来的?’她回答‘教导主任莫名地送了我这个东西’。这样一来,鹰司家的人不就知道了,教导主任收下了这份礼,并且之后定然会关照鹰司同学吗?”
“原来如此!但这可不公平啊。”奈惠先是击掌,随后又换上了不服输的脸色。
“没什么不公平的。以她的性格和圈子,也没人能欺负到她。再说,她若是想争内申名额或是其他凭成绩论的东西,凭她年级四五名的学力,你作弊都未必赢得过她。”
“可是,还是有人能欺负到她的啊。”奈惠戳了戳我的鼻尖。“你可是她的‘渊子大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