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各有兴趣爱好。当精力投入到兴趣爱好当中,便能有更充分的利用和发挥;反过来,在不感兴趣和不投入的场合下,则是对精力的更大比例的浪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兴趣,例如我喜欢阅读,而奈惠喜欢饮食,彼此换一换,却又都感觉索然无味。为什么某个特定的人会对某个特定的领域产生兴趣,这我无法回答。排除遗传、家教、氛围、传道这些先后天的影响因素,探索兴趣产生的“原初的始作用力是什么”,这一直是我在占卜实践中所思考的一个问题。
兴趣因人而异,但人口数量与兴趣的门类数相比是要远胜的。根据抽屉原理,对同一领域抱有兴趣的同好也是一定存在的。与同好交流,更是一种享受兴趣所在的方式。或许因为时空所限,我们未必都能与兴趣相同的人进行交流,例如我的身边便一直没有出现可以与我交流古文学的同好。但一些入门浅、受众广、有吸引力的领域,还是能找到不少趣味相投、可供交游的人的。比如说,学校里的各个社团,聚集的往往都是对这一道有所兴趣或有所专长的人,再扩大一些说,喜欢同一个歌手、偶像、团体等等,也能成为趣味相投的话题。“志同道合”是非常有利于话题切入的一个点,就算我这种兴趣爱好和周围人迥异的个例,也能在“喜欢同一部电影”“喜欢同一款服饰”等方面与周围的人达成一致。
人的兴趣又是有领域的。大千世界万花缭乱,没有人能爱尽、或是厌尽世上所有,终归是有所兴趣,又有所不感兴趣。一个人的兴趣也可以是一类,是多类,相互交织。即便是对每个兴趣领域赋予感兴趣或不感兴趣的二择,也因为领域的繁多,导致出现的组合方案恒河沙数。在这样庞大的基数下,我有底气相信,在一个人的身边,出现另一个“兴趣编码”完全和自己一致的人,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仅是我,大多数人也和我持有同样的观点,即:我们的朋友可能和我们有一个或数个领域的相同兴趣,但他们绝不可能会有和我本人完全一样的兴趣领域。但是,我们也不能否认“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这句话,许许多多的“奇”就发生在我们身边。比如,一个“身边出现了兴趣爱好和自己完全一致”的故事,便足以称得上“奇”了。
这个故事同样发生在相谈屋,也同样是以匿名信的方式让我接触到。来信除了写着正文的信纸,还有一张照片。信中是这样说的:嘉茂前辈,你好,我是一年级的韭崎铃奈,和前辈有过数面之缘。由于这次想问的是较为私密的问题,我只好借助这种途径。不知前辈有没有遇到过这样一件事:你的身边,出现了一个兴趣爱好和你完全一样的人?我的姐姐现在就有了这样一个困惑,她向我说起之后,我想到的能期待解开这个困惑的人,就是前辈了。
我的姐姐铃香,准确来说是我的堂姐,现在在东京读高中三年级。她家和我们家一样住在霞浦,两家的父亲是亲兄弟,她的家风非常向学,并且认为“去首都圈接受的教育,水平总是高过霞浦这个三线城市”。在这个观点下,他们家除了霞浦本来的家业,还在东京另租了房子,姐姐铃香在东京攻读学业,由全职的妈妈来照料。这是基本情况。
具体事件是这样的:姐姐韭崎铃香在东京,原本过着单调朴实但她也乐在其中的学习生活。但有一天,她的一个同学忽然和她攀谈,话题和我们日常的聊天很相似,就是有一茬没一茬地交流着彼此的兴趣爱好、看法评论、观点方向等等。在交流的途中,姐姐惊奇地发现,这个女生和自己有着完全一样的兴趣爱好。比如姐姐逛商店街、爱好唱歌、喜欢在周末在东京四处游玩这些,她都与姐姐如出一辙。就着这些话题,她们很聊得来,很快就成了朋友。姐姐跟我说起她这个朋友的时候,我都觉得不可思议。
“天下不可能有两个人兴趣爱好完全一致的吧?”
“尽管可能性很小,但确实是有的,我和我的朋友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啊。”姐姐这样和我说,然后将一张两人的自拍合照发给了我。“你看,这是实打实的两个人吧?左边是我,右边是青山同学,我们真的是兴趣爱好完全一致,连不喜欢早起、不喜欢小动物、不喜欢穿长裤这些也都是一样的。”
“真有这么神吗?”我问道。“她和姐姐的行为方式真是完全一样的吗?”
“当然不。她和我除了兴趣这一块之外,其他的倒也不太一样。比如我来自霞浦,她是东京本地人;我是从国中考上东京这所高中,她是半道转学进来;我在年级里成绩排名不错,她却不太理想;我的经济条件也不如她,有时两人一起逛街,往往是她请客。”
听了这些话,加上这张照片,我确然而然相信了姐姐真的是交到了一个可能性非常之低的朋友。但是,这个可能性着实不能让我信服,就算是数控机床,也不能让批量生产的零件在纳米级的衡量级上都做到完全一样吧?所以按理说,两人是在不同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不应该会有如此相同的爱好。我在一篇报道上看到过:说是在农村或小城市成长的孩子,对乡土风貌有更深的情感;而在大城市里成长的孩子,则更熟悉楼宇和现代建筑。我就拿这一点问姐姐,可她自己却说,她们两人都喜欢现代建筑。这我就很不解了,她们两人的性格真的是在不同环境下锻造出的一模一样的模子吗?所以,我带着这个怀疑向相谈屋的嘉茂前辈提出询问,以前辈智慧的眼光,对这件事情又会有怎样的看法呢?
信的内容到此结束,事情也的确很奇怪。理论上,上天造物是会造出两片一样的雪花,但事实上确然没有两片一样的雪花。因此“两个兴趣爱好完全相同的人”也只是理论上的可能性不为零罢了。
“奈惠,问你一个问题,你是否有过‘希望镜子里的自己走出镜子,和自己一块生活’的想法?若是像韭崎铃奈同学的姐姐铃香那样,真正有了一个和自己好恶取舍完全一样的人来到自己身边,你是否期待这种感觉?”
“当然期待啊。我能和这个人一起讨论任何话题,我喜欢的对方也喜欢,我讨厌的对方也讨厌,可以有很多的共同语言啊。”
“那么,东京出身的,那位叫青山的女孩,想来也是带给韭崎铃香类似的感受了。那么,两者之间的关系,应当和你说的一样,彼此都应该为‘多了一个非常聊得来的密友’而开心才是。但是,我观察这张自拍照片,却感觉并不是这么回事:虽说韭崎铃香倒是挺开心的,但一旁的青山却并没有放开自己的感情。”
“人家只是兴趣爱好相似,性格上有些开朗或保守的差异还是挺正常的吧?”
“这反而不正常了。照理说,韭崎铃香是从霞浦到东京的‘进城姑娘’,应该有那种陌生感和拘束感;反倒是东京土生土长的青山更该适应和自如一些。东京23区,凭一个外地女生利用周末进行的了解,自是斗不过本地人;东京的商品种类、流行热潮等等,也远不是霞浦可比,我们这里的流行无非是东京人眼中的过时、残响与余波。所以,我敢断言,韭崎铃香在她的这些兴趣上所展现出的表达,在东京人眼里无非是‘小儿科’了。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判断,是为我接下来的一个猜测提供可能,那便是——青山是妆成与韭崎铃香一样的身份去接近她的。”
“妆出来?为什么要妆?”
“基于以下几条线索的综合,我便形成了一个有些恶意的猜测:其一,韭崎铃香来自东京人眼中的‘乡下’霞浦,但学习成绩优异,并且立志考入东京的高等学府。东京的人口基数大、教育水平高,同理竞争强度也会高不少,这说明她现在就读的学校是非常有实力的。而本地人青山的能力泛泛,却在中途转学进来,高中并没有地段迁入的规定,这不免让人猜测,青山的转入,是否在背后有些凌驾于公平之上的力量呢?
“其二,韭崎铃香来自霞浦,在东京势单力薄,见识与判断都在东京人的平均水准之下。也就是所谓的‘寒门苦书生’形象。在这一情形下,她却能与一个本地人走近结友,进而卸下心防,但这个朋友却不如她一般的开朗,这会让我想到什么呢?刻意模仿。青山把韭崎铃香的见识、喜好等等都摸了个透彻,应该是有所目的的。而这个目的,就是接下来的行动。”
我在纸上写下了这样几个字,奈惠看到它之后,便是双手捂嘴的一声惊呼。
——冒名上大学。
青山家里的影响力并未大到让享誉全国的名牌大学动摇其选录标准的地步,但这股非公平的力量,击碎在东京势单力孤的一户霞浦穷母女还是绰绰有余的。显然,韭崎铃香学力高,考上好大学的把握大;来自外地,对东京没有什么认知;家底单薄,基础孱弱,在东京还没有根基,正是个当被顶包冤大头的好人选。在锁定了这个人之后,青山家开始了几步策略:先是让自家的女孩转入那所学校并接近韭崎铃香,通过展示“一模一样的兴趣爱好”骗取她的信任;下一步是套取她的个人情报,尽量让青山在举手投足间把她学得尽量“像”;最后便是发难,等到考试成绩、录取结果确定后,再通过学校截留录取通知书,让自己的女儿妆成“韭崎铃香”的名头进入名牌大学,而真正的韭崎铃香,则会被学校告知“按分数排名,在你之先填报该学校的人已经达到了录取名额,所以你落榜了”,在残酷的压力和不可言说的“潜规则”的运作下,在东京势单力孤的韭崎家,又要到哪里去说理呢?
“也真是险中之险啊。若不是青山家的女生终究是欠了火候,把自己‘修改’得和韭崎铃奈一模一样,这个计划,恐怕就到不了可能看穿它的人的眼中了。”我叹了口气,看向奈惠。“这一回,我真愿意是我多虑了。可是,就像你说的,这‘终于发现了两片完全相同的雪花’一般的稀奇事,我是真不愿意去相信。”
在疾风暴雨的自然力量面前,个体的人的抗争是无能为力的,但人们可以在预感到暴雨来临之前,事先选择搬去别处,毁家纾难。
“韭崎同学,从你叙述的事件中,我感觉到的气息似乎有些不祥。如果你愿意听听我这些但愿是杞人忧天的胡思乱想,请你在有空的时候驾临相谈屋。”我在写下回信的开头,以及这些令人不愿相信的推测后,又补充了一些我认为的对策。“你的姐姐的向学之心我们不容否认,但是,做一些‘防人之心不可无’的举动,有备无患也好过临阵磨枪。我的想法是,由于在你的姐姐考试完毕前,青山家不可能对她发难,因而,在收到考试材料,进入考场之前,就需要将自己的所有登记在案的信息做好备份、记录和公证。得益于现在的电子记录和事事留痕,她的信息的保存度是比较高的。接下来,在录取线公布后,请及时和大学的招生部门取得联系,确认录取结果。只要确保两点:准考证原件不离手,录取通知书不被截,这便是我想到的,尽可能保全自身的上善之策。”
这次事件发生在我高二学程的中途,离长我一年的韭崎铃香的升学大考虽有距离,却也不远。以至于,等我到了学期末,已经将要忘却此事时,韭崎铃香带着她的堂姐与伯母登门拜访,三人带着喜悦的泣声告诉我,那些杞忧的预防并不多余时,我终归肯定了一点,两片相同的雪花,两个兴趣完全相同的人,现实中终究是不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