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谈屋,是霞浦高中里为同学们排忧解难的地方。它的运转模式,在几代主持人的努力下形成了不错的良性循环:相谈屋的主持人们思维活跃,思路广泛,能够为到访的咨询者们提供许多剑走偏锋却又能化险为夷的办法;咨询者利用这些办法解决问题,感恩戴德,又在日常的交流中为相谈屋打了广告,这又吸引了更多的人将他们的问题交到相谈屋。无论是直接造访,还是通过匿名信,相谈屋都能提供普遍令人满意的回答。
这一年,相谈屋的负责人便是我,由于思维能力在全校算是独树一帜,因而这一年的相谈屋,委托的数量比以往又创下了一个高峰。非但是惯有的校园生活的方方面面,许多同学就连生活中的疑惑与困惑也都交由我来参考。比如说之前的花野同学,从我给出“把冰箱脚下的地板垫平”这个建议流传出去之后,这个故事便成了吸引越来越多的人来到相谈屋的理由。甚至,不仅是我们霞浦高中三个年级的同学,就连老师、校园行政层面的人士,包括外校的学生,他们中相当一部分人,都想方设法寻找联系霞浦高中相谈屋的渠道,以向那里递送想问的问题。
作为这个“相谈屋的匿名信”集合的收官一笔,我也的确认为,应该用些大手笔的事件才有能镇住场子的分量。思前想后,我决定将霞浦另一所高中——太田高中的一件事情在这里做个记录。太田高中虽不比霞浦高中的平均能力,但它也是一所升学向的高中,正因为实力并不能排到第一线,所以他们的教育理念便是拼命地、付出加倍努力地去学习。较之我们正常的一天七节课加上社团活动时间,他们的同学甚至会把午休时间也利用起来多做几页习题。正因为学力上的差距和远超于霞浦高中的临战紧张氛围,我一直对他们这种教育模式下学生的心理状态存有担忧:他们会不会普遍处于一种“心理亚健康”的状态呢?很不幸地,答案正是如此,并且这件事情还通过对方的官方渠道走到了我们的相谈屋。
基于太田高中这个热衷备战的文化,频繁的考试自不待言。一天,我们的教务主任突然而然地找到我,递给我一封信道:“这是太田高中的求援信,他们的学生大规模地出现了焦虑现象,事态似乎有点不妙。但他们又并非真正的焦虑,心理老师也束手无策。他们也知道你的名头,于是以求援信的方式将问题寄到了我们学校。这是一个机会,你愿意尝试一下当然好;如果觉得不值得为其他学校的问题花时间也没问题,我们客客气气地将信退还给太田高中也行。”
看来,太田高中寄来的这封求援信兹事体大,校方先看过之后怕是也没有主意,于是才交给原本的目标,也就是我,并且还嘱咐我不要勉强。回到相谈屋,我在身边无人的时候谨慎地打开了这封信。信中讲述的情况与教务主任约略的概括仿佛,是关于太田高中的群体性焦虑症:
近来,太田高中的老师和校领导们发现了一些奇怪的现象:在课堂上,突然就有学生大喊大叫,动作夸张;在校园里,忽然就有人像是情绪失控一般狂奔;课堂中途去保健室的人越来越多,床位时常供不应求;学生在上课时小动作频繁,咬指甲、撕书本试卷等不一而足……老师和校领导都有丰富的教学经验,能够断定这些表现都是焦虑症的表现,是对自己学力的不自信,以及对考试即将到来的紧迫感未能有效克服所导致。正常来说,真正的临考焦虑症在一个学校里,只会是个别孤例,并不会成为群发的现象。并且,个别的考试焦虑症也不足为惧,一般高中都会配备心理辅导的人员和场所,对这些同学进行心理疏导。一般来说,心理疏导的策略是让焦虑者重新树立信心,具体做法无非是“舒缓压力、类比同学”,但现在,太田高中的考试焦虑症成了普遍现象,压力已经是人所共之无法缓释,类比也不再可行,这或许便是心理疏导为什么也同样失效的缘故。
并且,太田高中在来信中说,他们发现的同学们的焦虑,并非是真正的考试焦虑。一般的考试焦虑症都是事出有因,比如说“得知了下周即将考试,于是担忧进而出现症状”。但这次的群体性焦虑却并非如此:太田高中鉴于这多发的焦虑而有意取消了考试,并且学习任务和压力也有所减轻。但是,焦虑现象却并未因此得到缓解,反而依然呈现一种扩散传播的趋势。太田高中的心理疏导人员也问过前来咨询的学生:“我们已经取消考试了,为什么还有这种慌张情绪呢?”得到的回答一般是:“看到周围的同学们有这样的表现,我不知为何,就也有这样的躁动。”
由于没有这样的体验,我并不清楚具体的考试焦虑是怎样一回事。然而,因为周围人的氛围,而使自己也被迫染成了和那氛围类似的情形,这样的理由我倒是知晓。在心理学上,有一种叫“群体性癔病症”的现象:当一个相互关系比较紧密的团体当中,有一人出现了某种突变型的变化,并且这种变化是公知的“具有传染性”之后,周围人便会陷入“感觉受到传染”的恐慌,进而在没有被传染的事实下出现“受感染”的症状。比如,在学校食堂或购买部中,因为卫生条件的落后或缺失,会出现食物中毒事件。而在具体的一起事件中,当某个人实打实地出现了中毒症状后,其他人便会因为“我和该人吃着差不多的饭菜”而产生“是否我也中毒”的担忧。进而,即便是事实上没有中毒,也在心理上认为中毒,并相由心生,在身体表征上也表现出了中毒的症状。再具体一些,到太田高中的考试焦虑现象上,可以从“其他人展现出了真正的焦虑症,进而展现出了纯粹是焦虑的症状”这一点上入手,认为这也是一个“群体性癔病症”的现象。
在心理学上,解决这种病症,就要从找到“焦虑何以传播”的根源入手。比如说,找到真正食物中毒的那几个人,将他们治好,再象征性地给其他“心理患病”的人做些蒙在鼓里的治疗,这个群体性的现象便能有所缓解。再到这次的事件上,便需要区分开“真正考试焦虑的人”与“从众地表现出焦虑”的大多数。
“太田高中和霞浦高中的大人们都无法做到这一点吗?”我心下暗想道。这一点的确很难,毕竟症状相似,在心理辅导的生人、老师面前也不会百分百的说出实情,以至于大人们也很难判断清楚情况。也难怪,教务主任会在将信交给我的时候说出“做不到也不用勉强”的话来。
然而,我的身份是相谈屋的主持人,是与目前正“群体性癔病”的那些人一样,是高中生的身份,思考方式自然也更“懂行”。高中生真正的“因为考试而担忧”和“因为周围人焦虑而跟着焦虑”,它们的区别在哪里呢?
患得患失。
高中时代是我们的思想不受羁绊,最为活跃和乱放的时代。我们既没有年幼时因为知识水平和想象力台阶的限制,也没有成年后各种各样的世故人情。在这般思惑之下,我们对于学习、未来、人生理想的认知与规划都是不一样的。换言之,我们对待考试的态度也是千人千面:有的将考试作为热身练手的把式,以轻松愉快的心情体验它;有的如临大敌,头悬梁锥刺股地正视它。凡此种种,进而反映在心态上,我们对一次具体的考试,在它来临前,有的紧张,有的从容;在考试进行时,有人谨慎,有人随性;在成绩公布后,有人欣喜,有人沮丧,有人听之任之。那么,在考试时会主动展现出焦虑的,是怎样的一批人呢?成绩不太好,又总想通过成绩证明自己,考试的实际成绩总是与期望有差距的那一批人。要甄别他们,倒是不妨用这样一个手段:我记得,我在相谈屋曾经解释过一次“没有必要存在的考试承诺书”的背后究竟藏着什么用意,但现在,却是这个“考试承诺书”的模式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在向学生会和霞浦高中汇报了我的实施方案,并征得他们的同意后,由霞浦高中正式发往太田高中的回信制作完毕,正式寄回了太田高中。虽说,我的方法在大人的眼中有些匪夷所思,但我们的回信中,说明了这个方法在霞浦高中略作小试过后,对两种人的鉴别还是有非常高的命中率这一事实之后,这个方法终究得到了他们的采用。
不久后,霞浦高中与太田高中进行了一次联合考试。所谓联合,就是彼此的学生分别去往对方的学校参加考试。为了这次易地而处不至于给对方留下坏名声,在考试前,霞浦和太田分别对自己的学生们进行了非常严苛的纪律、保密教育。在教育的最后,为这次教育做出形式上的留痕的,便是组织学生都签下一份诚信考试的承诺书。尽管我们或多或少在此前都有类似的经验,在又一次的重复过程面前显得不耐,但碍于地位上的不对等,两方的学生还是乖乖遵从了命令。
在承诺书统一上交后,太田高中的所有签名被统一送到了霞浦。而我则与书道社的同学,包括其他擅长书道的老师与同学开始了加班加点——对现在所有的签名,以及他们在不久前,集体性焦虑没有出现之前的作业签名进行比对。诚信考试承诺书意味着考试已经位于不远的将来,真正对考试有所忧虑的人,会因为意识到这个事实而触发焦虑,并且在签名中表现出焦虑——笔迹较平常颤抖,笔尖着力减弱,笔势散逸,字迹歪斜,并且越写字幅越小。而那些从众而展现出焦虑的人则不是这样的——他们只是“在别人表现出焦虑的同时跟着表现出焦虑”,而诚信考试承诺书要求各自独立签写,将人与人之间的交流空间进行了隔绝,因此,他们的表现便比那些正常的焦虑者要正常一些。这就是我的策略所在:先用冗长的纪律、保密教育让每个人心底产生“考试将至”的意识,确保真正有考试焦虑的人被催生出焦虑。但禁绝彼此间的交流,防止气氛的感染。这样一来,真正需要得到心理治疗的人就能被鉴别出来。
按照在霞浦高中的测试,以及心理学上类似案例的结果,真正的考试焦虑,在癔病症人群中的比例是不高的,约是百中之三或五。在太田高中的数百人中,真正需要进行心理治疗的无非是十数人,在霞浦、太田以及其他一些高校的心理咨询人员组成的联合力量的帮助下,这些人得到了疏导。再加上,这次易地考试也是为太田高中的学生舒缓考试压力,不至于让太田高中的学生被熟悉的环境刺激,在考试时诱发条件反射般的焦虑。至于试卷难度,霞浦高中的老师们也进行了一些控制,这次交换考试,性质上更像一次鼓励同学的动作。
就这样,漫布于太田高中的癔病症人群,在针对性的鉴别和群体性的缓释措施下得到改善,又是一段时间过去,太田高中也恢复成了往常的模样。显然,这次事件的解决,被两所学校校领导的层面看作是校际合作的功劳,并在一层层的工作报告和总结中大书特书;但明白事情真相的人都知道,这个计划,是出于霞浦高中一位普通的二年级女生之手。相谈屋向来都只接受单人,或一个小群体的相谈,像这样,一次为一所学校的所有人排忧解难,在我相谈屋的生涯中也是唯一的一回。要问我在相谈屋的经历,哪一起是最为著名的推断,我难以衡量我各个回答的价值;但我能说,这一起为太田高中解决的事情,是我认为最值得压卷的作品。
第七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