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霞浦市东北角的嘉茂家是个藏书殷实的家庭。就算这个家里的人穷其一生,也未必能读完库房里的所有书籍——库房并非指我所住的三层楼房,那里的藏书虽然不少,但一年时间也足够读完,我所指的仓库,是整个家族在京都拥有的一处地产,土地坐落的建筑是一座私人藏书馆,楼上五层楼下一层,里面是满满的书架和箱箧,藏书规模算得上十分宏大。所谓私人藏书馆,建筑格局与公立图书馆是差不多的,并且也允许外人在其中借阅。换个角度讲,这栋建筑算是家族私人的一座图书馆,这么想也没差。
不过,我这一支并非家族里的嫡系或宗家,顶多算是因为在学术界有那么些名头,因而在族谱上排得上号的小分家。京都的图书馆,其管理权由真正的阴阳学名门,也是嘉茂这一姓氏的源头·贺茂家的宗家行使。这个贺茂宗家,也是从贺茂神社的神官一直延流而来的嫡传,在今日,虽然已不从事阴阳学这一家传,转而有不同的普通行业,但他们依然凝聚在这个三叶葵的神纹之下。例如,贺茂宗家有依然握有上贺茂、下鸭神社的法人,有名门大学的精英掌门人,有一般的会社社员,也有普通的学生和少女,依然被承认“宗家”名号,记录在族谱中的约有十数人,而分家则不啻什百。我们作为分家的权利义务,就是按期交纳管理费用,以及拥有免费的查阅权而已。由于自身阅读能力有限,加上“家里的书已经足够阅读”的事实,我对这个浩如烟海的书籍之渊也只是仅知其存在,并没有实际地涉足它。
这一天,我的父亲,在附近的大学任教的教授,嘉茂尚史先生有事赴京都公干。在临行前,他对我说:“渊子,你近来有没有想要或者想看的书?这次去京都的行程比较宽裕,我计划抽空去拜会一下我们的宗族领袖,也就是管理大图书馆的人家。若是你有什么想要的书,我可以顺带帮你借回来。”
“父亲,是那边贺茂家的人有什么事情求到咱们家了吧?”我看着他的行色,心中显然早已有了答案。父亲似乎也信奉神秘主义,他既知道自己女儿能看出许多事情,于是,很多话他也拐弯抹角地表达,一些他本不愿我知晓的事情更是三缄其口。但是,我终归是她的女儿,加上被周围人所公认的所谓“推理能力”的帮助,他的真意到底是瞒不过我。比如这次,父亲“被人求上门”的背景,便在这样的表征下被我推断出来:在前几天,他特地回到不常居住的大宅中收捡衣物,拿出了平日里不常穿的长衣与风帽,这说明他要出远门,并且是多风的盆地;他的衣领多了一个三叶葵纹徽章,这个纹路除了知名的幕府德川家纹外,还是贺茂神社的神纹,父亲戴这个徽章出门自然不是去见现在已经不具权势的德川,而是拜会宗家的贺茂;父亲收拾进旅行箱的东西,衣物多而书具少,这个不平衡的比例表现出他要在京都待上好一阵,却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动作,因而他很有可能是去帮人服务;父亲突然向我提出“是否需要什么书本”,我没有做出值得他感谢的事,却又把报酬说得这么具体,这就显然是“有人要他帮一个忙,最显然的报酬便是书籍”的体现。几条线索拼凑之下,父亲要去京都,拜会贺茂家的宗族,帮他们一个大忙的事实显而易见,而我又知晓家中大藏书馆的存在,便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那里。
“渊子,你既然猜得到,我也不妨告诉你。你也知道贺茂宗族家的大藏书地,那里具体的藏书设施是一栋大型的砖石建筑,原本的藏书楼是木质的,到了建筑年龄后翻修成了石制建筑,大约是三四十年前的改动,造得很是漂亮。不过,年深日久之下,即便是坚固的花岗岩也出现了裂痕,一些石柱、石阶,乃至石质墙面都出现了这种现象。近年来,维护频次和范围日益增多扩大,维护所需要的成本也有所增加,京都的贺茂宗家认为这种现象需要引起重视,便有了‘增加每个分家的摊派费用’的想法。当然,宗家不会贸然提出这种要求,所以他们先是找一些比较有发言力、说得上话的分家单独征求意见。父亲作为嘉茂家现任的当家,此行便有这个顺路拜访会面的计划。如果说一栋建筑到了使用年限,那么拆毁重建是唯一的选择;但就是这座大藏书馆并未到达使用寿命却又出现了这种情况,以至于人们在‘花一笔大钱重做更耐用的钢结构大楼’和‘慢慢花小钱修补它,撑到使用年限’两种方案间难以抉择。”
说着,父亲还拿出一张照片向我说明他此行的这个重要目的地——贺茂家的大藏书楼。这张照片使我第一次看到了这座口耳相传的宏伟建筑的真面目。在道听途说中,我总感觉一栋汇集了天下的珍本,又由一个大家族和无数的分家共同维护的建筑应当如宫殿或城堡一般,拥有宏伟的外观和富丽堂皇的内装。但照片所反映的现实证明了我的幻想不过是公主梦,这只不过是京都为数众多的现代建筑中不起眼的一栋,虽然花岗岩外表以及专门的设计让它有别于旁边的商业和住宅用楼,但它毕竟算不上知名的地标,同京都的万千名胜摆在一起,无疑是籍籍无名了。倒是它终归是三十多年前的新建楼,在当时算是特拔的高度,以及当时通信行业飞速发展的背景在这栋楼上打下了鲜明的时代烙印——楼栋顶端,陈列着无数天线、发射台、发射塔等设施,尽管多已废弃不用,但它们到底属于私产,还是被保留了下来,没有被拆除。从照片上看去,这栋建筑大体呈规矩的四方形,整个墙面以花岗岩筑成,外层的墙皮和入口处的巨大石柱都露出了肉眼可见的裂痕。甚至,一些修补的痕迹表明这些裂痕并非首而有之,而是已经多次出现。再加上三四十年前的设计风格与当代风格已经有了显著的差别,这栋楼房在我眼中已着实显得有些刺眼。
“父亲,这种经久失修的楼,你去了又能有什么建议呢?”父亲是个教文学的教授,并不是建筑行业的内行人。他对建筑的研究和知识储备,更多的也是在风水学这一角度。贺茂宗家并没有拆毁或改建的意思,单是修补,我不认为我们这长于风水的一家能给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
“你这小鬼头就能给出什么好的建议吗?”
“要我说意见的话,这个建筑坏得太快,根本谈不上正常。”我看着照片道。“京都的气候和环境,对建筑的保存都是非常有利的。那里没有遭到轰炸,气候也温和,更没有工业滥开导致的酸雨,我认为,花岗岩质地的外表,在京都放上三四十年,理当保存得还算完好,不应该这样伤痕累累。从这里,或许便可以存个心眼:是什么导致贺茂宗家这座大图书馆的花岗岩外表被腐蚀成这个样子?一种可能是材料质地低劣,三四十年的时间就出现了断裂的症状。不过这个材质是花岗岩,岩石做不得假,并且岩石的使用年限起码是以三位数来计算的。那么就把这种可能排除。再接着,岩石虽然能历经风雨,但却耐不住腐蚀,尤其是酸雨。但京都的工业污染几乎为零,加上京都是建筑行业发展历史悠久,技术雄厚的地方,在近代起工的建筑,显然应已做好了各项准备,那剩下的就只有一种可能:酸性清洁剂。”
“哦?渊子你不妨继续说一说。”父亲显然是同意我的判断,但站在他的立场上,他并没有表示认同,而是以“感兴趣”的方式鼓励、催促我往下说。
“墙面清洁剂为了保证效果,使用的都是禁止直接触碰的强酸型,因此会对花岗岩墙面产生破坏这一点是不假的。不过,若是合理使用,规范频次,三四十年的时间却也不至于让如此厚实坚固的墙面和石柱产生裂痕。我想,或许是清洁剂的用量或次数远超出了使用规定吧。贺茂本家之所以如此频繁地用清洁剂,也只有这个藏书馆受到了污染的缘故。京都没有什么重污染工业,能让建筑表面脏到‘频繁使用清洁剂’的,就只有‘太干净’的缘故了。”
父亲倒也能很容易理解我绕着圈子表达出的意思:让一座楼房的外围污染,除了带着尘土、污屑的肮脏废气、黑雨之外,太过于干净也同样有这种可能。京都就是这样的例子,京都的生态保护做得很好,人与动物和谐相处,但动物却也有不识相的时候,例如在电线杆还林立于街头的时候,停在电线下的汽车便经常被栖息在电线上的鸟儿所苦——鸟粪不时就会落在车上。所以,一个非常注重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城市,在动物垃圾的清理上反倒会有更大的压力。
“这么一栋大的藏书馆,平日的打理想必也没法面面俱到。更何况每年都要有的通风、防霉工程,贺茂宗家也不过十数人,哪里忙得过来呢?势必是请人来做这些工作了。请人来做,工作也未必就上心。依我看,这上下若许的藏书楼,就算请物业公司派专门的保洁人员来打理,恐怕也要留下不少的卫生死角。”
“你说的不错,尤其是咱们的本家也是对书籍的品相非常在意的人。他们就算是请人做保洁,也要安排本家的人在场监工,生怕保洁人员粗手粗脚,把某本书给坏了。或者说,他们情愿让书架某个地方没被清扫,也好过一不小心扫坏了一本书。”
“既然这么爱惜,贺茂本家的人想必会对书籍作精致的保养吧?比如定期通风、采光、活水、晒书等等。这些工作保洁工人们做不来,他们甚至会请专业的人士,或者是自己族里的专业人士来处理这个工作,是这样吗?”
“是啊,咱们每年缴上去的管护费用的份子钱,一大半就是用来聘请这些维护人员。”
“那么,我们把这一块工作尽量去掉,改用空调设备对藏书空间进行管理。这就是我能想到最好,也是最省钱的方法了。”
“渊子你的意思是?”
“一方面对硬件设施重视不够,留下了卫生死角;一方面对藏书却又倍加珍惜,保养关怀备至。这不就成了书虫的温床吗?”
书虫,也就是所谓的“蠹”,正是这种条件下容易滋生的病害。人们因为它常见于书架、字画、箱笼等物积灰的死角,而认为它喜好蛀书,进而命名书虫,实则是它以淀粉为食,古代粘合书页的浆糊、装裱书画的胶体正是它的喜好,所以它才安居于这些地方。贺茂宗家对书本的护理无微不至,对脱胶的书本要补胶,对干涩的胶结要喷水柔化,这些护理程序都是吸引书虫的。书虫的寿命可以长达一年,加上书架上又留有卫生死角,书虫已经在木质书架中安营扎寨,除非用化学手段,例如蒸熏溴甲烷这一破坏性手段来进行灭杀。然而,化学手段都对环境有一定的危害,这与京都这个城市的氛围都是相斥的,可想而知,这个手段被采纳的可能性并不高。
有了成堆的书籍,就有了贪食浆糊的书虫;有了书虫,就有了捕食书虫的其他虫豸;有了其他虫豸,就有被它们吸引而来的鸟类。鸟类在这栋疏于打理的楼栋找到了比较充足的食物来源,那么楼栋顶端,更加没有清扫的顶棚,尤其是楼顶上多的是分枝开叉的天线、杂乱堆放的钢架发射台,这都成了鸟类在城市安家的好去处。终于,一个合情合理的缘由被我推了出来。为何要在我的父亲面前做出这番推理呢?
毕竟,没来由地就有“带书”的许诺,终归不像是我父亲的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