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些捕风捉影的痕迹下,我凭借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得出那家加工工具店有可能从事售卖逃税高价品的可能。不过,这种秘密行径正当与否,对一家店的名声有极大的关系。若是被我言中倒还罢了,若是事实与我的结论相去甚远,而盲信我结论的人又将结论广泛传播的话,这家店的声名不免受累,而我也难逃造谣生事的罪责。因此,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对这种结论大多是听之则已,若是真要和一些人撕破脸,需要慎之又慎,有了万全的把握和必要的退路后才会展开行动。因此,我这个异想天开的推论告诉父亲后,父亲也没有把它明放到台面上,只是私下里告诉了有意愿了解,并且内心自有取舍判断的几个人。
由于父亲在文学学术界有着不小的名声,京都又是个文脉悠长的城市,文学底蕴浓厚,开设有文学课程,并有一定学术实力的高等院校也名目繁多。这导致了父亲来到京都后,除了原定便有不少大学的学术交流、演讲、讲学安排外,不少听闻到风声的其他院校也希望父亲能多作淹留,额外增加前去其他地方的行程。好在他所任教的大学这一学期并未安排他的课业,文学的研究课题任务又不需要身在校区,既然有食宿的安排和讲学支付的劳务报酬,所以他也乐得将自己的行程一拖再拖。
不过,长时间的日程却也让他注意到了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于是,在一个工作日的下午,奈惠突然抱着一个不小的纸箱来到学生会室旁的相谈屋。这里除了相谈屋,也还是我和明石同学、千鸟同学等人的社团活动据点,毕竟这里曾经是“占卜研究社”的社团活动室,尽管现在它被吸纳进了学生会。
“渊子,有人寄给你好东西啦!”她将这个大纸箱子放在了整个教室中间用课桌拼起来的大平台上,它立刻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现代社会,快递行业已经非常发达,配送网络就连夜祭町那样的乡村都能准确送达,更遑论霞浦这还算城市的区域。我也有网络购物的经验,知道填写地址后,便能通过物流号码追查快递的所在位置,并且估算到达自己这里的时间。不过,我现在并没有正在运输中的快递,并且自己也从没有购买了要用这么大一个纸盒包装的东西的印象。眼见得我的友人们纷纷起身围拢在纸盒周围,而奈惠的表情更是跃跃欲试,若不是她终究知晓礼数,知道擅开他人的包裹毕竟不好,她便要在路上就打开看看究竟了。
“箱子上没有说明赠送者是谁吧?”我挥手止住正在靠拢的友人们。“我没有买过这样规格的大件物品的印象,更从来没有把学校设定为快递送货的地址。这个包裹寄过来,我感觉非常奇怪,里面未必就是什么好东西。”
“嘉茂同学是说,里面可能藏着猎奇恐怖的东西?”千鸟夏实同学的发言在这个气温较低的季节着实有些令人脊背发凉。她的性格原本是受人呵护的名门千金,但在自己必须走上台面之后,她为了锻炼胆气,竟尔选择了一种未必见得有效的手段——阅读惊悚读物。我虽然对惊悚读物没有过多了解,但也知道,她这个发言也是来自这一类故事的经典情节:某些莫名来到的,内部藏有东西的装置,其内部往往都是不祥的东西。
“哪用这么紧张啊。”将纸箱子抱到这里来的奈惠倒是一脸轻松:“要是里面有我们不想见到的东西,在门卫那里就会被刷下来吧?”
“我的快递为何由宇野奈惠送上来”,这一问题也是有原因的:今天,我在学生会室将文案做着整理,而宇野奈惠则帮着其他同学做着全校的扫除。她在室外活动时,正好留意到校门外的快递员,将一些快递卸在门卫所在的传达室里。学校不允许外人擅自进入,而一些教职员工在自家的时间较少,白天几乎都在学校,于是“将快递地址填在工作单位”也是正常的选择,并且传达室便成了暂存快递的地方——传达室地方不小,足够塞下若干快递,而教职员工下班时又必然经过那里,知道自己的快递到了,顺带着领走便是。加上门卫和教职工们也大抵熟识,更添上了一重“代存也不会被冒领”的监督。不过,这些思考对奈惠来说都无关紧要,她注意到的,是在快递堆中有一个大纸箱特别引人注目。更要紧的是,她从这个纸箱当中,闻到了浓烈而又独特的食物香气,而且纸箱上的签收方一栏赫然写着“嘉茂渊子”的名字。
“渊子真是的,买了这么多好吃的也不告诉我们一声。”她喜滋滋地打着自己的小算盘:自己与渊子相熟是连门卫先生也知道的事实,自己就说代渊子来签收定然没问题。然后拿着这一大盒东西去质问渊子,逼她当面打开,丝毫不用担心打不到抽丰。于是,奈惠便向门卫进行了交涉。门卫先生在受领并登记时,也向快递员确认了内容物。而快递公司在收到寄递的包裹时,也要通过X光安检机,确认里面是什么东西。在这两重中立方的交代下,“里面是食品”的陈述便有相当的可信度。于是,尽管奈惠一时间也觉得里面可能藏有不合适的物品,但门卫既然这样说,她也就此放下了心。
这样一分析,连活动室里的其他人也觉得里面确实不会再有什么危险。虽然包裹上的快递单上没有寄送者的个人信息,但收件方嘉茂渊子、霞浦高中的地理位置和联系电话这些寄送必须的信息却都完备。考虑到一些人会通过快递进行“惊喜派送”,快递企业实质上也接受所谓的“匿名派送”,也就是寄件人虽然在快递企业留底,但收件方的快递单上不会出现寄件人的信息。这样想来,匿名寄给嘉茂渊子的东西倒也并非不可索解了。
“渊子你已经没问题了吧?那就赶紧打开吧。”奈惠在一旁催促着,我方才点了点头示意,她便抄起了笔筒里的剪刀,打算给透明胶带来个痛快。不过,在她下刀之前,明石同学却伸手护住了剪刀预定落下的关键部位。这一手让奈惠非常不解,她停住落下的手,用疑惑的眼神看向明石同学,显然是问:“明石同学反而有疑问了吗?”
“嘉茂同学都没有异议,我当然也不会阻止。只是,我们历来都是在考较嘉茂同学的思维,不如借着这个机会,考较考较宇野同学的功力,怎么样?”
这倒是个好提议,我立刻表示了赞成。在我身边,值得我运用思维的场合非常之多,以至于我在人群中像是能力卓尔不群一般。实际上,我的友人们也拥有许多令我叹为观止的特长,例如奈惠对食物的研究与偏好。唐土武侠小说《笑傲江湖》有一个情节:精于酒道的令狐冲进入陌生的酒窖,立刻报出了其中三种最为知名的酒的名称与年份。而奈惠虽然还没到饮酒的年龄,但她在“食物”一道上也有类似的本事。而知晓奈惠肩负这一本事的友人们,也没放过这个机会——我的包裹里装着未知的食物,奈惠没有拆开过,现下便是让奈惠“射覆”的好场合。
“嗯……我闻一闻。”奈惠似乎是很欣赏这个表演机会,即便她发挥实力并不需要如此做作,她还是绕着明石同学双手按住的包裹走了几圈,一边走,一边用夸张的幅度嗅闻着包裹中飘出的隐约香味。说实话,要说给这个味道辨个种类,我倒也能说出这是红豆的香味,但若是要说出香味来自什么零食中的红豆成分,我却并没有这个本事。不过,我的心下也有相应的记忆,那便是“这个香味我似曾相识,应当是一种我吃过的零食”。
“嗯,很不错,很不错,渊子收到的是来自京都的和菓子屋‘吉野’的豆沙饼!”在我有了想法后,奈惠也忽然站定,将自己的答案说了出来。说起这个店家“吉野”的豆沙饼,在我们年级去京都进行修学旅行的时候,我与奈惠、明石同学确曾品尝过。待到明石同学和千鸟同学拆开包裹,里面的东西果然不差,便是“吉野”的豆沙饼。
大包裹里装着的分量足够多,在场的人都顺理成章地打了抽丰——一共十盒豆沙饼,三人每人分到了两盒,我只拿到剩下的四盒。在清点完这些食品后,大纸盒的重量却也并未因此而清空,相反,纸盒重量的大部还在纸盒之内——那是我在霞浦从未看到,但看装帧和郑重的热塑包装便知道其价非凡的一部大部头典籍。
“我还猜是谁送给你的呢,原来是你的爸爸啊。”迫不及待的奈惠已经打开了一盒豆沙饼并拿起了一个准备品尝,在把豆沙饼送进口中之前,她也不忘对我的发现加以评论。“你告诉我说,你的爸爸现在在京都出差公干,并且他答应你,你帮助他解决问题后,他会寄给你一部你想要的书。现在这个包裹里有京都的名吃,有你想看的书,这不就是爸爸给女儿带的土产吗?”
“不,奈惠,把你手里的豆沙饼放回去,这一箱东西我不能收。”
“为什么啊?”我赶紧捉住不情愿的奈惠握着豆沙饼的手,生怕她担心是我想独吞而先斩后奏。
“我讲一个故事吧。”于是,我将之前为父亲推断“神秘的加工工具店到底有什么秘密”的事情,向霞浦的这几位友人陈述了一遍。并且,由于此事事关重大,我一再强调“不得外泄”。随后,我将重新收整的十盒豆沙饼和那套古籍放进纸盒,道:“这一份厚礼,就是加工工具店持有者这一方的人寄给我的。他们的目的也很简单,就是请我‘三缄其口’,不要将他们的秘密泄露在外。不过从这里也可以反证,我的推断其实是正确的。”
“为什么就是他们寄给你的啊?”
“很简单。因为,若是这个快递真的是由我父亲寄给我,他没必要在快递单上不留任何寄件方的信息,并且,他非常清楚我住址的具体信息,并没有必要寄到学校,费这么多周折。更何况,父亲若是真的出于‘自己在京都迁延日久,不想失了和女儿的约定’而提前寄书回来,他又不是喜欢给人惊喜的性格,完全应该先打个电话,把快递单号告诉我,避免整件在中途被快递企业籍没。
“相反,这个大纸盒在事实上被寄到了学校并匿了寄件人的名,给我的直观感受便是‘寄件人不愿透露身份’。听到奈惠你判断出里面的内容物是来自京都的特色名吃,我便迅速排除了大部分人缘——他们不可能没来由地寄这么多京都名物给我。剩下的,可能有这种可能的,我认为也只能是加工工具店的持有者这一方了。他们在贺茂宗家那里也伏有眼线,在我的父亲不经意向贺茂宗家主传递我的推断时也被他们耳闻。这些不特定的跟踪者不愿意自己的行踪过早暴露,于是便向我的父亲套话。父亲要么有所警觉,要么不明就里,总之透露出了‘自己有个在霞浦高中读书,热衷于稀有古籍的女儿’这一情报。于是,他们就寄出了这样一包看起来是天上掉的馅饼,实际上是封口令的快递。”
“不过,既然是希望你封口,渊子你不往外说不就行了。只要我们在座的人也都帮你保密,这些豆沙饼,吃起来不依然是心安理得的吗?”奈惠对到了嘴边的美味突然飞走依然不肯死心,想方设法地说动我允许她开吃豆沙饼。
“不行。”我已经将这个纸盒重新用透明胶带封好。“除非,我父亲这一趟京都之行所经历的事情,真正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