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在京都奉戴贺茂宗家私生子为魁首的那个匿名团体的行动并未终止,因为他们的目标是觊觎下一任宗家主的地位。由于贺茂宗家的政策使然,这个私生子若是要成功上位,就必须排除其他几个竞争对手。制造大藏书楼的水患,或许便是像唐土“玄武门之变”那样的发难吧。
在与京都千里之遥的霞浦,嘉茂家也正关注着他们的行动。由于自身受到过他们的提防与监视,我一改自己以往“只愿当个旁观者”的心态,转而对孤立无援的贺茂宗家主起了恻隐之心。我在心中已经拟定好了计划:父亲既然知道直接联系贺茂宗家主的方式,大可以利用无记名黑卡向他发一封不着痕迹的提醒。然而,正当我兜着圈子向父亲表明我的意图时,却被他浇了一盆冷水:“你当咱们的宗家主真跟你想的那样浑浑噩噩,对发生在周遭的变故一点也察觉不到?你可就看好了吧!”
说实话,父亲虽然把我的担心给卸了下来,但我依然不明白这位宗家主到底能有什么反制这个团体的手段。
“渊子,你也应该听到了我们为大藏书楼的书本损坏向贺茂宗家打慰问电话时,接电话的人用怎样一种态度向我们说话吧?”
“接电话的人态度低下、遣词谦恭,对我们表现得非常客气。”
“那么,我们平时接到贺茂宗家的电话,情况又是怎样的呢?”
“就拿我接到的,他们催促我们缴纳每年的份例钱的电话来说吧。那时打电话,他们隐隐然一副居高临下的态度,像是我们分家都是仗了‘贺茂’这块招牌才有了各自的成就,理当对他们宗家感恩戴德一般。又或者,他们要我们帮着做些什么事情,也是颐指气使,就差没说出‘我们吩咐的事情,你们就得不折不扣十万火急地去完成’这样的话了。”
“是这样。我每年向宗家上交份例钱,收钱的使用人,或者说是贺茂宗家的人吧,也永远是‘四鼓咚咚起着衣,午门朝见尚嫌迟’的态度。现在这样的态度无疑是一个不寻常的大转弯。这种不寻常显然是有人刻意叮嘱授意的,那个团体虽然在贺茂宗家已经有很强的控制力,但说要控制到每一个人恐怕还不至于。我也问过几个同样向宗家打过慰问电话的分家,得到的回答都是‘宗家的口风忽然一转’。所以,这一手显然是宗家主下的棋。”
“那,我们提醒宗家主要注意藏书楼玻璃上的玄机,难道也是自作聪明吗?”
“这是渊子你的灵光闪现,怎么能叫自作聪明呢。你的话,我也原原本本转达给了宗家主,他对你的表现很赞赏,让我转达对你的谢意呢。”
“看来,宗家主已经想好了一套完整的棋路,我的建议只是一步他看来可有可无,但走了也能给他带来更大优势的棋子。不过父亲,我还是很纳闷,宗家主盘算好这么大的一步棋,但在表面上却表现得波澜不惊,跟泥塑木雕一样。他真有这么大藏愚守拙的能耐吗?”
“他若是没有这么大的能耐,也不至于能把渊子你看出来的那些底细笼在袖子里啊。你想想看,他是一个大家族宗家的主人翁,要调处各个分家,既给分家甜头、为分家撑场面;又要威服分家,让他们乖乖在自己的统御之下行动,向宗家缴纳份例钱。再说另一个方面,就像渊子你说的那样,贺茂宗家好几代延续以来的一子单传有很高的实现难度,私底下,贺茂家肯定也会培养若干个备选答案,直到时机成熟,才会把真正有能力的那个推上台面。就拿现在这位宗家主来说,他也延续前人的方向培养着备选答案,但他于此之前更是上一次类似的斗争的胜利者,他当然知晓许多这种斗争中可能发生的明争暗斗和相应的控局手段。以我所见,我们只需要作壁上观,看着宗家这场戏收场就好。”
我再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思虑短浅:先前,一个私生子的匿名团体所耍的伎俩,我看破它都费了不少精力,而宗家主的反制手段我竟丝毫没有察觉到伏线的存在。
等等,我陡然意识到了什么。“我不能丝毫察觉”这一点太不正常了,以至于让我能从这个异常中,一路思考出“宗家主真正的应对”。唐土有一些武侠小说,其设定中的至高武功便是“以无招胜有招”。宗家主的手段也正是如此:面对自己的一个备选人的步步紧逼、咄咄逼人,他并没有采取“有形”的手段加以应对,而是用“无招”来应对“有招”。
有形、针对的招数往往都有痕迹可循。例如面对那个团体的发难,假设是“改变招待人员时间地点让被征询的人说出真话”“更换大藏书楼的管理负责人让里面的书籍减少借阅”等等,似乎在宗家主看来都停留在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治标一层。而他的手段,则是批亢捣虚,让对方的锋芒看似侵入自己周身,但自己却来一出金蝉脱壳进而反包围。
这个咄咄逼人的私生子的用意很明显,就是要用这些闹出来的大动静架空贺茂宗家的实权,宣示自己才是宗家的决策人,让宗家主的命令走不出大屋之外。尔后再找寻其他和自己一样拥有“继位权”的人加以抹杀。这样一来,宗家主就只能像李渊不得不让位给李世民一般将名分落到他头上。然而宗家主不如李渊那般浑噩,他早有自己的对策,说得实际一点便是“抽干贺茂宗家,让显露獠牙的私生子只得到一具空壳”。
为什么是这样一招呢?从我父亲的介绍中可以知道,贺茂家之所以依然是当代名家,是缘于它依然要涉足当今的许多体现地位并带来实在收益的事务。这位私生子所觊觎的就是这些实在的收益。然而,这些实在的收益真正归属的既不是“贺茂宗家”,也不是“贺茂宗家主”,而是“贺茂宗家”这个宗教法人。就拿每年最为重头戏的贺茂祭来说吧,京都市政是不会直接拨款给贺茂家,让贺茂家举行贺茂祭的——这样等于是“将公共行政费用委托给私人家族”,是我们的政令所不允许的。真正的做法是将费用拨付给“贺茂祭执行法人”,也就是贺茂宗家所注册的法人团体,这样就是被允许的“委托有资质的社会团体”行为了。
以往,家主过渡之后,新的权力巅峰受到宗家大宅里使用人前呼后拥、顶礼膜拜,剩下包括法人代表在内的交接都是由属下办好,在家主看来都是水到渠成。换作这位只盯着家主宝座的私生子,恐怕是想不到贺茂宗家的名望与权位,实际上是要通过“法人代表”这一职位的交接才能真正实现的吧。
也就是说,贺茂宗家主只需要自己牢牢握住法人代表的证件,就算是私生子和他的拥趸再在“家主”一事上做文章,换来的也终归只是一具空壳。京都的款项依然拨付给法人,分家需要站台,缴纳费用也统统纳入法人的名下。就算是宗家主名义上被迫举行家主交接的仪式,在媒体上广而告之,这位私生子也终究不能染指老宗家主实得利益的分毫。倒是大藏书楼属于贺茂宗家的家庭财产,虽说修建及管护费用由法人团体出钱,但这个法人团体的资金,本就有“接受社会捐款”和“可由法人所属家族主要成员支取使用”这两项被公允的条款。故而这位私生子倒是能在发现自己被玩了一出金蝉脱壳之后,将大藏书楼里的藏书付之一炬以泄愤。然而,就像我所说的那样,大藏书楼的物质价值除了那些纸质藏品的价格外,更多的还是来自它那用特殊材质制成的玻璃。若是老宗家主接受我的建议,将玻璃也都卸下来带走的话,恐怕私生子苦心孤诣争来的画饼,还要打一个相当大的折扣。
“那么,刻意叮嘱的那种接电话的态度又是怎么回事?”我在想明白这一节之后,忽然感觉,这个摆明了是刻意而为之的痕迹却和宗家主的应对并没有多大关系来着。于是,我还是就这个问题请教了比我更善于人情世故的父亲。
“这倒是真没什么奇怪的。渊子你想想,咱们哪年交份例钱,都是时限堪堪要到,贺茂宗家打电话催了好几遍才去交的,想来其他分家也是如此。既然这次,宗家的态度这么软了,还会有哪个分家肯自己主动交钱呢?”
“原来,这位宗家主连这条路都堵死了啊。”我终于明白,这一招,是让这位私生子连从分家手中募集款项的道路也都给切断了。换言之,私生子对他的宗家主父亲,在人身上进行了包围,但宗家主却又在经济上对他进行了反包围,不让他有钱来重整被他搞得腥风血雨的烂摊子。在他无力收拾,舆论重新倒向老宗家主的时候,再收拾这个坐实的失败者可就唾手可得了。
“不过,渊子。”
“嗯?”
“现在不要用钱吧?”
“不要啊,怎么了?”
“不为什么。”父亲摇了摇头,含糊着支吾过去。我能从他的面相上读出,他一定是有了计划。
于是,隔了一段时日之后,大藏书楼无法按照既定的日程募集到足够的重建费用。一方面是原本本意是提高例年维护费的现状派的消极应付;另一方面也有一些分家认为宗家态度很软,于是明着抵制。在这种情况下,大藏书楼又因为花岗岩质的墙体被腐蚀穿透而定为危房,被强制拆除。贺茂宗家目前也没有钱款租用场地存放搬出的书籍,故而将这些书籍作为抵价物,分送给了极少数在大藏书楼重建时积极出资,却在计划被放弃后无法收回补偿的分家。其中,位于霞浦的一户分家所得颇丰。
“以上。嘉茂家在这次事件中,最终便以这‘殷勤圯上一编书’的结果而告收场。”我让这些记叙的笔墨落在纸上成为文字,尔后将它们作为整段关于“书”的纪事的收官,形成了现在握在坐在我家书房的每个人的手中的一本小册子。“以书开头,以书结尾。其中不少故事还是大家不久前的亲身经历。依我看,就连大家手中,我写下的这些文字,隐然也已是一本‘书’了吧?”
“是的。嘉茂同学所接触的‘书’的世界,远要比我想象的为大。”家中经营书店“思贤堂”,认为书不过是阅读品和售卖品的江之岛桐华同学道。“不过嘉茂同学,你在这些故事中到底想表达什么情感呢?不比你之前另外的三辑,这些故事里,嘉茂同学似乎更加变得像个老僧,不加入情感,只记下经过。我完全读不出嘉茂同学想要表现什么。”
“因为这才是‘书’的情感。”我正色道。“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唐土的扬雄斯人已远,他的喜怒哀乐无存于世;但他的文章《太玄》《法言》等等却流传至今,我们从中看到的是不具感**彩,仅在文辞和语体上极尽其能事,作为‘书家’和‘文学家’的扬雄。就算我们在书中所记叙的主角有各种各样丰富的情感,但‘书’永远是一个平静的叙述者,将自己所承载的厚重感和与沧桑感带给阅读者。这也是我在有了这些与‘书’的世界的经历后,所得到的自我的体会。”
“那么,嘉茂同学就要这样当一个苦行僧了?”明石同学问道。
“不。我们是现实中的人,书本终归只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我们在某些时候,可以做一位‘书一样的人’;但我们在大多数时候,应当演绎的是‘书中的人’,将我们的喜怒哀乐,交由读书人去评说。”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