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走...别留下我!”
别留下我。
床尾蒙着透过窗帘的月光。
细细看,分明就是月亮的背影。
背对着窗后人,仿佛闭门不见客的主人。
静谧今夜轰鸣梦。
是梦,是梦。
紧绷的背上贴着微微浸润的布料。
借着朦胧的月光,湿润的睡裙摹出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支撑手随着喘息颤抖着,下一秒再无力承重。
佳人瘫倒在床上,死死盯住帘上的光影,眼中半是清醒半是惊魂未定。
她俶尔想起那个复古的称谓——
“殿下...您?”
茗月难以置信地凝视着面前的黑发女孩。
一模一样。
简直就是染了发的殿下。
少了点点圣洁,多了几分疏离。
倒是与曾几凛凛身影有些重合。
“...你好,我叫苏凝夜。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啊...抱歉,抱歉,最近演了两场话剧,状态还没切回来,别见怪。你好,我叫茗月,香茗的茗,新月的月。你是小滢的朋友吧。”
“没关系。她出去有点事情,让我在这等等。”
“这样啊,”茗月转身走向冰箱,拿出一包茶叶,“你是住在附近吗。”
“对门就是。”苏凝夜指着门口的方向。“姐姐是最近才搬过来的吗,以前好像没怎么见过。”
“也可以这么说。”
茗月拿过电热水壶。
“喝茶吗?”
“谢谢。”
苏凝夜抿了一口。
“如何?”
“有点锈味,不过不影响茶的味道。”
一饮而尽。
“壶的时间有点长了。”茗月又给苏凝夜倒了一杯。
八分满。
“在上高中?”
“嗯,济才中学读高一。”
“济才中学?”茗月也给自己倒上茶。“咱们还是校友。”
“姐姐是转校生?”
“算是。高一,那你今年...”
“怎么?”
“多大?”
“十六。”
“——等会一起留下来吃个饭吧,正好我也要请教你一些学校的事情。”
“谈不上请教。姐姐分在哪个班?”
“一班,高二一班。”
跟姐姐在一个班里。苏凝夜低头略一思索。
抬头便迎上了对方直勾勾的目光。
微微放空的双眸纹丝不动地盯着自己,甚至...
可以从中发现自己模糊的身影。
朦胧的,白色的,呼之欲出。
意识逐地模糊,莫名的疲惫感迅速弥漫了全身,但是印象里,那眸中的白色愈发清晰。
遮掩,席卷,占据,驱散着眼前的黑暗。
是朦胧又单调的白。
白色在消散。
不,它们更像是在汇聚。
一点。一面。一个形状。一个身影。
身影正放大着,像是步步靠近。
再大一点,更大一点。身影不动了。
到了面前。
意外的亲切。于是伸出手。
对方也伸出了手。
意料之中的默契。
伸向对方面部,那竟不是缥缈的光影。
柔软温热的触觉。
...哪里来的冰凉?
是...我的脸...
——
熟悉的白色天花板。
黎明时分。
苏凝夜褪下睡裙,冲洗附着在身上的黏泞不适。
皮肤好像粗糙了些。
似乎是因为出了不少的汗,抚摸的感觉细腻不似从前。
从前...什么时间,却是记不得了。
即便清楚自己这副样子的杀伤力,家里也没有多余的钱拿来去买更花哨的护肤品类。她与姐姐也只是一人一瓶润肤乳。
吹完头发,简单整理,这头及肩的黑发过段时间又该去打理打理。按照学校的要求,前刘海不过眉。
“大娘,一个糖夹。”
“闺女起得可真早。我家那孩子啊,要是能像你一样天天早起去学习,那就好喽!”
“谢谢大娘。”苏凝夜递上一张钞票。
“来闺女,你的——呦!”大娘套着塑料袋的手滞在盖着保温被的笼屉上方。
“今天这糖夹没做,要不换个包子吃?”
苏凝夜点头,拿上包子,继续向学校走。
“这孩子长得真水灵。就是不知道天天只吃这么点,够不够长的。”大娘望向女孩的背影。
“人家一看就是个好孩子。不如多操心操心你儿子。”旁边招呼完客人的大爷擦了擦汗,顺着大娘的视线看过去。
从门旁边的展示柜里取出钥匙,苏凝夜打开了教室门,放下书包,拿上课本,重新回到走廊。
吃饭,温书,一如往常。
一如往常,一如往常。单调的生活枯燥乏味。
本应该这样吗?
——!
错觉吗...?
视界刚刚...闪烁了一下。
“嗒......嗒...嗒”
走廊的一头传来了既不规律也不连续的脚步声。
苏凝夜望向声音来源处。
破烂的打扮不像学生,还有这般一瘸一拐的身形,更不会一名老师。倒像是个喝醉的迷路流浪汉。
苏凝夜立刻退回教室里,锁好了门。
踉跄的脚步声还在逼近。
一步轻,一步重。一步轻,一步重。
偶尔还会不知怎地跑上两步。
听起来一点也不像是正常人类的步伐。
苏凝夜想到了一些糟糕的可能。
环视教室,她将附近的凳子悄声搬到门口抵住。
六点十六。
走廊的声音在门口的位置附近停了下来。
浓烈的腐臭与泥土味道刺入鼻中。
“咚咚咚”
门被叩响了。
苏凝夜把自己的椅子放在门旁边带高窗的墙,脱下鞋站上去。
是与这股恶心的气味相差无几的,刚出土一样的装扮。
同土融为一色的破烂外套,和土一起用来遮挡的兜帽,仔细看上面似乎还有不知是苔藓还是藻类的绿色类植物。
“咚咚咚”
似乎已经确认了房间里有人,来者选择了继续敲门。
“请问你找谁?”苏凝夜回到门旁。
“...咳咳咳!!”隔着门只能听到剧烈的咳嗽声。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帮你报警。”
“咳咳...!咳咳咳!”又是几声剧烈的咳嗽。
“如果还有其他要求,你可以写在这张纸上,我来转达。”苏凝夜从门缝里塞出去三张草纸,又从旁边的高窗扔出去一支黑笔。
片刻的沉默后是短暂的脚步声。
不一会儿,两张纸被塞了回来。
第一张纸写的是一串歪歪扭扭且奇怪的数字。
‘-14021616’
第二张纸是一个同样潦草的笑脸。
走廊上传来走远的脚步声。
苏凝夜拿起手机。
调用与脚步声相向走廊尽头的摄像头,破烂的身影急行而过,直到跨进盲区。
披头散发,面部信息被大面积遮掩。仅就监控照片几乎无法辨认。
-14021616。还有这串莫名其妙的数字。可能与自己有关,来人似乎目标明确,他甚至很大可能认识我。
没有印象,想不起来。缺少的信息太多。
有些胸闷,隐隐又有偏头疼的迹象。对呀,自己的身体一直是如此,不必太过勉强。
...,...
总是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违和。
“大家先停一停。”班主任的声音打断了思绪。
她大概是一路小跑来的,站在讲台上先喘了两口。
“今天上午放学之前,大家课间暂时不要到教室外面去,课间操取消。我就坐在门口,有什么事来找我就可以。好了,继续早读。”班主任扫了一眼,目光停留在一个空位置上。
她走向空位置的同桌。
“彭烁今呢?”
“不知道啊老师,我还以为他跟您请假了。”
王老师点点头,走出了教室。
“喂,烁今妈妈吗?对,是我。我想问烁今是请假了吗...”
恍惚间,眼前好像有两抹模糊的白重合了。
也许是罹患飞蚊症的症状。自己平时明明很注意保护眼睛...又是该死的并发症。
“今天下午到明天,学校将作为考点供地方考试专用,所以放假一天半。”
班主任示意欢呼的大家安静下来。
“马上月考了,这一天半大家尽量呢就在家里好好复习,争取考个好成绩。一会班长领着,跟上前一个班,排好队带出去。出校门之前队伍不许散。都听明白了吗?”
“我说小夜,这是咱们学校的什么特色传统吗?”
同一排右手边的白水很是疑惑地打量着同样排着队走出学校的其它班级。
“以前有过,一学年里偶尔一次两次。”
“我就说来着绝对是明智的抉择。”
白水白了一眼后排左手边抓着苏凝夜书包带子的林惊语。
“是是,明智,明智。一句话说几遍了都,差不多得了。”
“小夜,明天有空吗,一起出去玩?”
“喂,不是才说了不打扰人家?”
“没关系,明天的话应该有时间。”
走出校门,队伍解散。站在不那么显眼处的林天新招了招手。
苏凝夜微笑回应着。
白水和林惊语顺着女孩的目光看过去,一下子好像明白了什么,冲着不明所以的苏凝夜挤眉弄眼后跑开了。
“抱歉,小林哥,别介意。”
“我才是,希望别因为一起走影响到你。”
道别林天新,苏凝夜回到家中,找出自己的病历本。
桩桩件件,密密麻麻。
第一页的日期是十几年前。第一场悲剧之前。
苏凝夜以食指轻抚着淡黄的纸页,思绪似也回到了落灰记忆里的某一刻。
两道模糊的剪影,一左一右是两个更小的背影。
一家四口混迹在匆匆的脚步声中。
白色的墙,白色的天花板,刺鼻的消毒水味...已历几载却越发清晰。
清晰,逼真,触手可得。分明就是身在其中。
回过神来,视界中的飞蚊可见地多了些。线点分明,点线相连。也许是一段又一段未名的记忆。
阖眸,启目。占据了视界近四分之一的黑色丝线并没有减少,它们只是漂浮着、游荡着,好似落叶。
面前的医院承载了太多的往事。
几月不来,一楼门诊变化了不少。
“请问挂号处在哪里。”
看文件的值班护士听到声音抬起了头,“前面左拐的窗口就是,这边也有自助挂号。”她站起来微笑指着一个方向,又朝苏凝夜身后张望了片刻,“来,我带你过去。”
她拿起桌上的几叠文件纸,“小朋友,你是哪里不舒服?”
“眼睛,不知道是不是病理性飞蚊症。”
“眼睛疼吗?”
“不疼,只是眼中有黑色悬浮物。”
“好,你先在这排队,姐姐马上回来。”她向着另一个方向小步跑去。
“诶,是苏凝夜吧?”
护士与一个熟悉的面孔一起回来了。
“宋叔叔好。”
“跟我来吧,我带你去。”
一系列检查完毕,没有任何异常。
“尽量在光线良好的条件下用眼,注意休息,按时吃药,一周以后如果症状仍然存在再来复诊。”
“我明白了,谢谢您。”
医生回以一个微笑,冲着后面点点头。
宋医生一直陪着来到门诊入口。
“小夜,以后如果发现身体有不适可以先联系我,别因为挂号耽误时间。”
“麻烦宋叔叔了。”
“没关系。你姐姐身体还好吗?”
“嗯,她一直都很健康。”
“那就好。好好照顾自己,有事别怕麻烦叔叔,身体健康最重要。”
离开医院,坐上公交车,苏凝夜发觉黑色丝线好像少了一些。
暂时还不知道姐姐什么时候回来,晚饭还是先做一人份——
...!
芒刺在背。是被盯上的感觉。
镇定,冷静,放轻松。
感觉消失了?
法治社会尚且不可掉以轻心,何况已经可以确定刚才不知哪里的目光绝非友善。
又来了...太阳穴位置紧绷,就像异物贴浮于皮肤上方,将落未落。这般毫不掩饰,还真是放肆。
大概可以确定,对方是在靠后排的位置。而且看这节奏是间歇性瞟两眼,再假装没事人往别处瞧两会儿。
手机屏幕中显示的是公交车后排的监控视角。
大多是低头族,外放包含不知名音效疑似搞笑视频的也位列其中。一个成年人对着他里座的小孩比划,以及趴在他后座上的另一个小孩,结合现场,应该是在说别乱跑、乖乖坐好之类。
还有一个鬼鬼祟祟的。倒数第二排左列靠窗的位置,戴个眼镜,灰色短袖——哦,应该不是他,他开始对着空气比划了。
穿着明显像老年人的几排聊着天。哪家医院的医生水平不行拿我这病根本没辙,昨儿个在哪跳的广场舞没尽兴呢,马上准备买完菜去接小孩放学回家,看个孩子小屁孩破事那么多...
似乎没有任何异常。
但是感觉不会说谎。
“师傅下车。”
济才中学站。
无人尾随。
扫了个共享单车,苏凝夜回到了家里。
家中的灯亮着?还有隐约可闻的交谈声。
难道是——
“...来来,我扶你起来,你说你也是激动什么...”
曹滢搀着苏凝紫,两人的目光齐齐望向自己。
“小夜...欢迎回家。”
苏凝夜把书包扔在沙发上,走到两人面前,端详着许久未见至亲的脸庞。
“怎么,认不出我了?”苏凝紫对上着妹妹呆呆的视线,轻揉着她的及肩短发。
“姐...我好想你。”埋进姐姐的身子里,苏凝夜环住她的背,入怀中是久违的清香与淡淡的酒精味。
“乖。”妹妹柔顺的发蹭着胸口上方,苏凝紫把她搂的更紧了些,回应着这份亲昵,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
苏凝夜仰头,迎上那对含水盈盈的目,主动离开了怀抱。
“曹滢姐姐。”
“哼哼哼~小姐妹好生亲密呦,我在这当真是煞风景,煞风景啊。”
她收拾好桌上的医疗废弃物,又冲苏凝紫挑挑眉。
“先不打扰你们亲热了,待会过来吃饭,给你接风洗尘。”
关门声落。
“瘦了。”
抚着妹妹不施粉黛的精致侧脸。
“长高了。”
苏凝紫的目光一刻未曾离开眼前人。
“又变漂亮了。”
天生丽质,顾盼倾心。
“你到底去哪里了...给你打电话不接,发消息也不回...”
怀中沉闷掩不了娇嗔之下的点点委屈,苏凝紫听得出来,于是她下定决心。
“小夜,来。”
“你的腿...”
“没关系。帮我把那个军绿色的包拿过来,好吗。”
证件。林林总总的证件。
苏凝紫很是熟练地拿出了其中红色的一本。
“之前不告诉你,怕你分神,但这只是我个人的偏见。没能考虑周全,姐姐向你道歉。”
她将其翻开,递给苏凝夜。
上面贴着一张熟悉的照片,印象中是两三年前苏凝紫的模样。
现役证明。
合上红本,苏凝夜还给苏凝紫。
“姐姐还是希望你能知道,也能...理解。我在做的,也是可以为之终生奋斗的事情。”
她的语气无可撼动。她的视线转向了窗外的斜阳,终于还是躲开了眼前人。
余光里,妹妹的唇停滞在张开的片刻,又紧紧抿起,向上弯起一个幅度。苏凝紫仿佛已经听到了那些搁浅在喉中的字句。
额前碎发由着主人的动作丝丝垂落,不过也是少顷。她还是看到了她扬起的笑脸。
“我支持你。”苏凝夜撩开遮挡视线的刘海。
“你能找到这样的归属,我替你高兴。”
心口点点湿润,黄昏将怀中人的发映得金黄。
“谢谢你,小夜。对不起。”
...
“睡了?”
“嗯。”
“吃点夜宵?”
“不了。刚才的招待太周到,溜溜食。”
“那,来壶茶?”
“你还是没改掉这个习惯。”
“那你妹妹呢。”
“...”
“告诉她了?”
“她支持我。”
“很坚强、很勇敢的孩子。”
“谢谢夸奖。”
“你还不知道吧,小姑娘独自智斗入室歹徒。”
“...”
“生得又这般俊俏,羽翼丰满时肯定大有作为。”
“我相信一定会有这么一天。”
一阵夜风,拨开了滞在眼前升腾的朦胧热气。
摇摇头,阖眸。又一盏热茶送入喉中。
入眼的是一轮新月。
“人有旦夕祸福,月有阴晴圆缺。”
“你在劝我?”
“我只是希望你别后悔。”
“做事无悔不成。”
“好。那我敬后悔一杯。”
最后一泡。
“这次回来待多久。”
“很快。”
“我记得是等伤养好。”
“我等不及。”
“为什么?”
“命运。”
“笼统了点。不过你还信命?”
“我一直相信它是一个褒义词。你认为呢。”
"Whatever."
“茗月一直没回来吗。”
“她最近一直有事,就上次和你妹妹聊完之后。”
“她们认识?”
“你这姐姐当的真是。”
最后一盏。
“小姑娘也有自己的心事,又不会什么都跟我这个姐姐说。”
“借口。”
“是,也不是。”
“长姐如母。”
“她比我更优秀。尤其是这两年,变了不少。”
“还不都是你。”
“我不完全否认。”
迎着湿热的晚风,苏凝紫舒展着身体。
“嘶...!”
“该。”
“不叨扰你了,早点休息。”
“刚聊起兴就走?”
“明早还得复健呢。”
“切。”
“陪我运动完,门口粥铺老三样,我请你。”
“这还差不多。哎。”
“怎么?”
“少做傻事。”
“借你吉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