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独行。
似有所感,同我并肩之人回眸。
一双素净明亮包容万象目。
我看得真切。我猛地睁眼。
熟悉的白色布置,床旁是睡意正浓的憔悴佳人。
早上六点整。
不知不觉,昏晨一梦。
没办法,打工人的生物钟就是这样整整又点点。
往后之道,生计为先。不必说大概率是入不敷出的开局,身份还是个重大的问题。
我如今是谁?
趴在床边的女孩醒了过来。
散发淅沥在额前,她甩过手,待双眸回神后开始整理起仪态。束发的手倏忽滞在握起马尾时,她直直的视线机械地投了过来。
四目相交,女孩的讶异显而易见。
“姐...咳呃...姐姐。”
尽管并非如此,我还是率先打破了沉默。
又补上了一个自我感觉礼貌的微笑。
而她柔弱的肩轻轻颤抖着,像是压抑着什么沉重的情感。
女孩侧坐到病床上,憔悴与疲惫难掩激动和期待。抬手抚过我的头发,爱怜的目光紧随其后。
“...好些了吗。”她的视线夹了点点复杂。
“嗯...对不起。”我并未抗拒这温热柔软的触感,也并未骗她。
女孩轻轻摇着头。
“醒来就好,好...我去买饭,很快就回来。你的手机,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
没有打扰到其他病人,她悄声探出房门。
废了一番力气,我扶着水池,凝视镜中。
一对深幽静邃无波古井眸。
摆弄了几个表情,骇人不谈,跟青涩纯真是一点沾不上边。
哪里像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也难怪女孩刚才一言难尽的表情。
调匀呼吸,抚过那齐肩短黑发。我捧起几缕,那发梢是点点突兀的白,像是蘸了镜中佳人鲜有血色脸庞上病态的苍白。
俶尔回想起梦中那双目,隐约有了些久违的熟悉,似乎还有其他色彩。
色彩...印象加深了些。
我撇头看向声源,是买饭回来的女孩。
“先吃饭吧。”
事已至此,还是先吃饭吧。
“姐姐辛苦了。”我决定暂时不向她坦白。
“没事...打开手机看看,这么长时间没用,不知道里面的东西还在不在。”
我理解地笑,点头应下。
四零二九,小姑娘的生年。
“如,如何,东西还在吗?”
“都在的,姐姐放心。”
“好。你先吃,我喊值班过来。”
似乎相安无事。
“小姑娘,你妹妹的身体各项指标已经达到了正常水平。说实话,我是不建议继续住院的。”护士的眼中隐约有同情与怜悯,也算是好言相劝。
“是啊,小凝紫。恢复虽然快得出奇,指标正常也是事实。你想好了跟我说一声,如果离院直接走就行,我帮你们办手续。早些回去吧,你们两个这段时间都辛苦了。”护士旁边戴眼镜的男青年给出了同样的建议。
“我明白了。谢谢宋叔叔,也谢谢您。”
望着女孩单薄的背影,宋医生径自摇着头,脸上亦是感慨颇多,更多的也许是设身处地的苦涩。
“我倒是也觉得身体没什么问题,可以回家了。姐姐的意见呢?”
“那好,咱们这就回家。”她悄声拉过隔离帘,递给我一摞干净衣服。
“稍稍等我下,去办手续。”
没有什么踌躇与羞怯,褪下病号服,冷风同白净的皮肤亲切互动着,只是动作不允许太过剧烈。
七点整。病房的角度还算不错,晨光抓住窗帘的缝隙,我看见颗颗尘埃于其中热切地升腾。
一道目光淋在背上。我转眸寻着来源。
是隔着床位的一位老妇人。见自己被发现,老人眨着眼睛,挣扎着起来,皱纹随着表情弯折、显露沟壑,她表露出一个善意的微笑。
“姑娘是熬出头啦?”
我瞥过老人床旁空置的陪护椅,信手拈来一个同样的微笑。
“也祝您早日康复。”
老人掖了掖自己的被子,留着星点笑意阖眸点头。
我的这位姐姐轻悄开门,踮着脚进来,见到老人已经睡醒,稍稍欠身。
“谢谢您的开导和鼓励。”
老人没有言语,仍是一副慈祥笑颜,只是徐徐点着头。
一直目送我们直到走出病房。
姐姐走在略靠前的位置,牵着我的手。绿色的地板上,来者,往者,来往不绝。
目光渐次错综复杂起来,沾雨湿衣的感觉正逐隐去。
抓住这些细小的感觉引来了疲乏,一路上的群黎众声只觉得吵闹。
领头的人放慢了步伐,而后驻足。
“要不要先休息一会儿?”
“不碍事,慢慢来就好。”
乘过公交车,回到记忆中的家。
华屋不足,促狭有余。紧凑又温馨。一百平左右的三室一厅。
“咱们的房子,嗬...找到买家了,新房子也找好了卖家。”
姐姐的目光瞥向一旁,又转向地面。她拨弄着自己的头发。
“早点收拾好东西,后天就得...就得搬出去了。”
“嗯,我明白了。搬家公司那边...哈...怎么说?”我靠在沙发上,方才的困乏涌了上来。
“这次找的中介把后续的事情全包了,当然我也联系了另外两家,三家的车我都看过,没什么问题。先休息会儿,待会做好了饭再喊你。”
“嗯...”应了一句,我来到旧日居十六年之久的闺房中。
小小的一间,朴素且干净。
抚过屋中的摆件,不知不觉生起几分留恋。我走到书桌前,拿出抽屉里一本作业本。
苏凝夜。
扉页上这样端庄雅致地写着三个字。
凝如霜素净,竟入夜永眠。
抬指拂过旧墨,那位红颜薄命的一生幕幕在并无波澜的瞳前闪烁、掠过。
我听到身后不远处驻留的脚步。
目光与目光的交汇。她眼中是一团又一团的疑云。
“姐姐何事?”
“我来问问,你想吃些什么菜。家里有西红柿和土豆。”
“番茄炒鸡蛋,少鸡蛋多番茄;土豆丝多放醋。需要我帮忙吗?”
“不,不用——”
“咚咚咚”
我感觉到几分亲切的气息。
“嘿嘿,中午好呀小凝紫,听说你们刚刚回来,我来加个菜。”
“谢谢温言姐,进来一起吃点吧。”
“不...嗯?怎么了这是?”
比苏凝紫略高三分之一个头的散发少女进了门,一扭头。
“小——”温言扼住了声音,她理解了方才门口苏凝紫慌张的眼神。
人还是那个人,多余了暂且说不清道不明的陌生。
尤其是女孩的那对眸,无风亦无波,森森冽寒光。
少女甚至下意识将旁边的女孩护在身后。
“是温言姐姐啊,好久不见。”
“啊...嗯,小凝夜这是历练归来,又成长了不少,姐姐差点认不出来了。”
“也许吧。姐姐今天中午做老两样,温言姐一起吃吗。”
“好呀。吃完饭一起上去喝茶吧,我爸好像有事情找你们两个。”
“温大爷好。”“温大爷好。”
“好好,闺女们,快来坐。”光头中年男子和蔼招呼着。我捕捉到了他不留痕迹的审视与打量。
“谢谢温大爷。”“谢谢温大爷。”
“不用客气。我先把你们大娘喊过来。”
中年男人又偏头走向一个房间。
“她大娘,莫打扮咯,快些出来。”
“孩子们都来啦?”
房门打开,一副慈容的妇人走了出来。似乎是发现了我们,欣喜地加快了步子。
“大娘!”“大娘好。”
到了跟前,苏凝紫闪开了一个位置。
慈妇人坐在中间,伸手揽住我们两个。
“好孩子们,你们受苦了,受苦了...”
我倚这温暖的臂弯更深了些,一旁的苏凝紫也没吭声。
“大娘,大爷。我们...打算搬家了。”
苏凝紫柔声打破了沉默。
中年男人缓缓放下将喝未喝的茶水。
“闺女啊,上次说的事情你再考虑考虑。搬家这个事情呢,咱们先不着急。宋医生那边呢,还是我来说。现在小闺女刚回来,不得先休养一阵子吗。大人的事情交给大人来处理,你们两个啊,当务之急,是调养好身体,继续上学念书。”
右边的苏凝紫好像是挣脱了出来。
“我大娘这是?”
男人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摆了摆手。
“孩子都要搬家咯。”
“搬嘛。孩子长大了,希望学会独立,大人应该支持。”
“你胡说什么...唉。”大爷拧着嘴角偏过头,一口气闷了一杯茶。
“大娘知道你们要强,想靠自己。但是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靠自己解决。解决不了就回来,我跟你们大爷都能想想办法,出些力气。在外面,最重要是注意安全。也别忘了,经常回来看看,好不好?”
温暖的臂弯搂的更紧了些。
告别长辈,温言追了出来,连同另外一个八分相像的少女。
“我们呀,都想去你们的新家观摩观摩。而且...而且我爸说的那个事情,你们再考虑一下。”
苏凝紫摇摇头,笑眼如新月。
“那就说好了,等收拾打扫完就来,还要喊上大爷大娘,三位姐姐一起。”
我默不作声,但也支持苏凝紫的想法。
女孩们的父母也许与中年夫妇一家关系不错,若是父母健在,两家有来有往多走动是好事。只是如今,至少目前阶段,两个女孩算额外的负担。中年夫妇考虑的事情变多不谈,寄人篱下,吃人嘴短,再好的关系不一定能经得起这般冲刷。
丰富物质基础,依然是关键。
我思索着生财之道,桩桩件件往事主动插了队。
和自己比较亲近的那几个人,不知道最近过得怎么样。
该办的事情不知道成功与否。
至于罪魁祸首们,不必追究了,根本追不完。
生命给了自己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还是要多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情。
多说无益,伤春悲秋更无用。
困乏,再度涌了上来。而我神识仍然清明。
感官一点一点地剥离,姐姐的炒菜声愈发地轻,渐行渐远。
终了归于一片茫茫黑色。
有什么自视角中滴落而下,打在漫无边际的黑上,晕开一片突兀的白色。
雨。白色的雨。白色的雨晕开了一条向前方延伸的白色的路,可当我回眸,竟是割裂一般的纯黑虚无。
只有前路,只能向前。我尝试着控制视角,不出所料,没有半步退路。后方唯余深不见底的黑色。
痛楚。向前迈进一步,痛楚加重一分。
缄默。字句失去声音,言语褪去意义。
迷茫。前路已至尽头,视角驻足,疼痛不休。
我又一次,走到了生命的终点吗。
也许这次可以休息得久一些了。但是疼痛还在持续,折磨着倍加敏感的神经。
真实的感觉将我从解脱的幻想中一把拽了出来。
视角中的白色正渐放大。倒在路上了吗?
感官因刺痛而轰鸣着,尖锐一声过后,无法辨别的杂音步步紧逼着听觉。
“找到你了。”
杂音顷刻消散,视角中闪过星点的水蓝色。不知何人留下这不清不楚的一句。
满目的白色正逐剔透,宛如眼前蒙上了一层正渐消逝的白纱。
梦醒。上半身不受控制地向前弓去,我大口喘着粗气。
竟然只过了不到一分钟。
余痛似偏头疼症状,与心跳同频阵阵发作,像是提醒着自己方才的一切绝非幻觉。
余痛...又一次猝然消失了?不但如此,躯体倏忽灵活了许多,四肢中可明显感知到热流的涌动,像是在冲刷着经脉,将灵魂深处的疲惫一扫而净。
生命力。这是汹涌着、奔腾着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