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静堂,半掩于唐家堡后山半腰之上,四周黑竹群绕,云雾虚渺,是唐家堡内不为外界所知的一处秘地。虽说是秘地,实际上并无什么机要和秘密,只是在唐门外室子弟中罕有人知而已。
那是一处供人休憩养性的风景之地。当然,也是一处特殊的唐门子弟“刑法所”。说是刑法,实际并无任何肉体上的折磨,只是让你日复一日地扫着那仿佛永远都扫不干净的落叶而已。除此之外,并无他罚。
可对于一些耐不住性子的人来说,这却是最为磨人的惩罚。别说呆个十年,只是让你一个人独自在这片小天地里待上小半个月,怕是也会难受到发疯。
因为私下服用禁药天元散而被罚扫清静堂三月的陈柏,今天依旧如往常一般,默默地扫着满亭落叶。有名看山子弟给他忽然带来个消息,说有个人想要见他,他先是一怔,随后在听到那位访客的名字后,低头沉默半响,最终是摇了摇头。
重新下山的师兄略带歉意地对我说:“他不肯。”
我默然点头,随后却是堆起笑容,塞给师兄一小壶“竹叶青”。师兄推脱说看山时不能饮酒,否则会被扣分,我却朝他眨眨眼,说道:“又没说一定要师兄你在值班时喝啊,带回宿舍,与几位好友慢慢消受一番,也是不错的嘛。更何况……”
指了指这片连鸟语都凋落不少的清静地,我补充道:“除了你我,这里还有谁会知?”
想了想,师兄最终还是接过那玲珑的小酒壶了。笑着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转身走在幽竹树荫下,心情有些不好。
第三次了,老四还是不愿见我们。
自那次昏迷之中醒过来后,他便如变了个人似的,沉默寡言,偶尔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那片天空,谁都不愿搭理,哪怕是宿舍的哥几个。在接到胡月养师兄惩罚通知后,他也没辩解一句,直接就跟着对方去了后山的清静堂,一扫,便已是一个月多。
谁都看得出陈柏的心灰意冷。可又能如何?
树荫摇曳,我仰起头,看着坐在路旁大树高处之上的老大,朝他摇了摇头。
“果然还是这样啊。”他叹息一声,却是轻轻一跃,落地无声。手里摇着一支折来的小枝丫,阿基与我并肩走在唐家堡内的幽寂石道上,随意说着:“事在人为,这并非你的责任。老四能不能走出这一次的阴霾,还得靠他自己。想通了,以后什么路都好走,想不通,这辈子也就这样咯。”
我摇了摇头:“经脉尽废,自此与练武大道无缘,是我也受不了。”
“切,不能炼气而已,谁说就不能习武了?”阿基翻了个白眼。
联想他先前从高处落下的一幕,我若有所思。寻常人从接近三楼高的地方跳下,不死也得摔断腿,可阿基却非但没有一点事,而且也没任何借助一丝天地元气的痕迹。
一直觉得阿基来历似乎不小,眼前的一幕更加让我暗自确定。不过,我也不会去刨根问底,谁背后没有几个秘密呢?只要知道阿基是真的待我们如朋友,足矣。
阿基瞥了我一眼,却是说:“老实说,这次的事情,我觉得是老四自身的错。”
我顿住脚步,迎着他的目光,蹙眉。
“你不觉得么?若是他能老实一点,乖乖听我们的话,别去作什么弊,那就不会落得眼下这般下场。那几个唆使他服药的小子,所能起到的作用无非是推波助澜罢,能决定自己的,永远都是自己本身。这个责任,老四自己是推脱不掉的。”
我沉默半响,点了点头。“我明白的。”
“可是……”没等阿基开口,我又自顾自地说:“我还是觉得生气。”
不少昔日的破碎记忆片段,又一次在被刻意沉睡的角落深处给勾了起来。
晦暗的夜色,脏乱的房子,散落的针筒,还有那双如饥似渴,疯魔了一般的眼神。
我对于母亲的最后一面印象,被永远定格在那具骨瘦如柴的佝偻身躯上。没人知道,曾经在病房外等待母亲噩耗到来的我,那一刻是满怀了多少的憎恨和愤怒。
原以为自己已经很好地把这段记忆给封存在内心深处,永远都不会再接触到。却不料,在看见天元散的那一刻起,我内心的那头狂兽便如出笼一般,再也难以束缚……
“我……原本是只想要刘文天的命。”我深呼吸口气,对阿基说道。“街角那道陷阱,若是蒋小楼不对我存着必杀之心,他也不会一头撞进阎罗王的怀里。”
“同理,若不是刘文天对我心生杀意,他也不会失手误杀了他的好兄弟。”
“至于在案发后第二天,客栈小二离奇暴毙,虽然不是我所为,但亦是因我而起。要是我不搞出那些事,他也不用遭受这无妄之灾了吧。”
阿基低声问道:“觉得后悔了?”
“是有点。”
“不过……”我缓缓闭上眼,轻声说道,“若是时光倒流,能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这般做。”
耳边响起阿基的感叹声:“太狠了。”
我嘴角轻翘,说:“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也好。毕竟做好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活得太累。”阿基嘿嘿笑道。
他似是想起了谁,有些感慨:“我以前认识两个家伙,一个天天只顾着打铁,另一个却是个完全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连外室子弟都不是的跑腿货。当时这俩所在的宗门闹内乱,你说这些破事和他俩有个屁关系?既然运气好逃了出去,那就该好好活着,却没想到这俩又傻乎乎地跑回人家地盘上。一个明明拳头不如人家大,偏要和人讲道理,最后落得个身死的下场;另一个毛头小子也是同样货色,明知道自己实力低微,指不定连对方一个杂鱼都干不掉,却还怕不小心误伤人命,拿着把破剑还缩手缩尾,要不是有老子……”
忽然醒悟自己说漏了嘴,阿基顿了顿,改口道:“反正啊,做好人,是活得很不自在的。人在江湖,本就身不由己,再自己无端给自己多加几道牢索,何苦来哉?”
“大哥。”
“啥事?”
“你,其实是挺羡慕那两人的吧?”
阿基怔了一下,笑骂:“呸,羡慕个屁!”
我没有接话。
两人一路沉默并行,直到快回到宿舍了,我才忽然说了一件似是完全无关的事情:“四月三号,就是那两个唐门弃徒死后的第三天,悦来客栈的小二也死了。”
阿基没说话。
我看了他一眼。“大哥,那天晚上,你似乎不在宿舍。”
阿基瞄向远处,似笑非笑:“谁让我的朋友都是一群菜鸟呢,拉屎都不懂擦干净屁股。”
我微微低下头。“他本可以不必死的。”
“天真。”阿基拍了一下我脑袋,却是转身离去。
我低头看着自己双手,
却是莫名想起那暴雨的一夜,在回到宿舍后,吐了整整一圈。
那是我第一次觉得,江湖如浆糊。
……
接下来的日子,我依旧过着时而去书房借书,时而去唐家集涮羊肉的生活,一切都过得很平静。小骨子偶尔会对我说些她从其他江湖客口中得知的各种新闻和小道消息,比如中原冒出个覆假面具的怪人,一根长枪不知挑落多少关中豪杰;又比如那藏剑走出个小魔王,背着一柄绝世神兵,走到哪就打到哪,手下败将比那神兵剑匣掉落的银杏叶还多;更有传闻东海之滨坐着个怪人,天天抡着数十丈丈长的鱼竿,放话要把那吞海之鲸给钓上岸来。
江湖如此多娇,我都忍不住有种想要出去闯荡一翻的冲动。
只是一想到自己那实力,连几个虚境的小朋友都要费尽心思,若是碰到些高手,该怎办?怕倒是不怕,可也不能学那死神小学生,走到哪里都有人暴毙吧?
想来想去,还是得有一技傍身才行啊。
练功是不可能练功的,这辈子都不可能。
那就只有从外物下手了。
刚好前几日,有在某书籍中得知唐门曾经有着一种大杀器,无需任何元气驱动,哪怕是小朋友拿在手上,都能遇神杀神,所向披靡。
那个玩意有一个相当响亮的名称——
暴雨梨花针。
换句话说,便是古代缩水低配版的加特林机枪。
兴致冲冲地找那扮嫩的伤疤脸小萝莉交涉,想要进藏书楼借阅一下相关资料,却不料得知了一个噩耗:早在几日前,唐家堡的十万三千秘藏资料,已被人监守自盗,没咯。
时间回至三日前——
唐家堡内,那座已多日未曾开门的藏书楼忽地吱呀一声,惊飞几只落在门前台阶的鸟雀。阳光透过门隙,有一袭青衣轻推门扇而出。
她看了看头上白日,眯着因为长期看书而高度近视的双眸,有些不习惯这外面的太阳。
身后,曾经遍布书架的所有书籍已消失一空。
都到哪里去了?
她捂着有些微涨的小肚,打了个饱嗝。
……
“被吃掉了。”
“吃掉了?”
“准确来说,是被那个混蛋偷光了!”回到眼下,一说起此事,姥姥便气得小脸涨红,张牙舞爪。“以后若是撞着她,看我不把这个二五仔给扒皮清蒸!”
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十万三千多册藏书呢,你当你是小叮当或者茵蒂克丝,说拿光就拿光啊?
这不科学啊!
我甚至怀疑这是姥姥故意找的借口,不肯让我进那藏书楼。除非亲眼所见,要不我是绝对不信天底下会有那么玄乎的事情。
和我类似想法的不止一人。
比如远在百里开外的渝州城一间当铺,那掌柜就如同傻子一般看着眼前一名纤瘦的青衣姑娘。
因为这姑娘刚刚说,她想典当一副字,开价黄金百两。
更令掌柜无语的是,这幅字还是对方借了店内笔纸,堂而皇之当场写下的,那纸上的墨迹都还未干呢!
“你说这么一副破字值百金,凭什么?”掌柜面露嘲色。
青衣姑娘想了想,很是认真地回答:“就凭我的名字。”说罢,也不知从摸出一方印玺,樱嘴轻启,对着印章底面呵了一小口气,往那墨迹未干的字帖上就是一盖。
掌柜探头瞄了眼那印章,看到三字:
单姓黄,复字山山。
名字很普通,可那字体与印章边框的繁复刻纹,却是他闻所未闻。
若是一些老江湖在此,或许会想起很多年前,曾有那么一宗门的怪人,吃书吞墨,却能随手化字为剑,意念浩荡。据说是模仿那在书间啃食经义道德的书虫行为所悟。古人言:字字珠玑。书里自有黄金屋,自然也有蕴含天地大道的各种意妙,道不清,却能看得明。
故以书入道,是谓吃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