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多云无月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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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行四人在玛西山半山腰丛生的灌木、蕨类间踉踉跄跄地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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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西山是什么山?它又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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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西山就是玛西山,它落在陶德王国的东面,奥狄斯王国的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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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西山是座占地甚广的大山——当然不能与一个王国的领土相比——但如果从山麓把它水平切开,用手提起来相对比,它确实能比得上一座大都城的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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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然,这世上有的是绵延千里的山脉,直插云霄的危峰,可只有玛西山这么一座山可以被冠以玛西山这么个伟大的名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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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西”是个古老的词汇,义为“丘陵的管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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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诸神的萨缪尔教在陶德王国式微之前,即便是三岁小孩也对包括“玛西”在内的各司其职的各路神灵的故事耳熟能详。而在圣经书被挨家挨户地搜取、集中、烧毁;萨缪尔僧侣排着队被处死、扔下山崖深渊的数百年后的今天,那些神话也逐渐在口述中歪曲了,只留下了许多真假莫辨的版本,连是不是乡野村夫的胡诌也分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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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说是:众神羞于与相貌丑陋凶恶的山神玛西为伍,遭厌弃的山神便终日躲在自己造起的岩峰间,与她创造的野兽同住。因而与其他神灵相比,她更爱护自己的造物,为了荫庇她的子嗣,玛西便祝福它们高大可摩云,长寿及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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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可不是空穴来风,至少算不得毫无根据。且不论山神是否面目可憎,关于玛西山的异状,似乎也只有“神灵的祝福”这一种解释能说得通了。自山麓起,上至那些罅隙圈出的一簇簇顶峰,每每只隔几步就扎着一株又一株十分粗壮的大树。不管槐树、栎树,还是别的什么,只要是在玛西山上见到的,就尽是比其他地方要更高耸更粗壮的古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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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古树向上方延伸出无数条枝干来,像血管或是神经缠住血肉那样紧紧缠住天空。如果这是个像昨天那样晴朗的夜晚,在那密密麻麻地相互交织成网的枝叶间,也许还能漏下几缕奶白色的月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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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密布的乌云特地要把这优雅的夜空掩蔽得严丝合缝。在善妒的钢铁般的云幕的背后,无论是来自远方的璀璨烂漫的群星还是那轮皎洁柔和的明月,都别想在这一片大地上洒下哪怕半点儿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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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山神玛西的祝福,当然不只是给了这些高大得出奇的树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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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如我所说的无月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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彻底漆黑的深沉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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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那相互依靠着蹒跚在这片凶恶的林子里的四人来说更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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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一个经验老到而热心的猎人见了这几位,一定会立刻拦在他们前方,警告这些无知无畏的旅人前途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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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除了像他们这样一边躲避着追兵,一边又屡次遭遇狼群和猛虎的袭击,被迫一步步跨过山脚,最终逃进山里的不幸者外,谁会愿意出现在玛西山这么个九死一生的凶险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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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把“九死一生”作为对这恶形恶状的墨绿色怪山的猛恶的描述,实在又未免轻描淡写得过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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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行人中开路的,是一位轻装持剑的女战士。她是叫作亚度尼斯的一名年轻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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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度尼斯举起剑,一柄凝着暗红血迹的花纹手半剑,挥砍着劈开身前的荆条。除了细长了些,这些荆条坚硬得简直能与经过特殊加工的用于打造云梯的防火木材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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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狄斯王国和陶德王国的植物学书籍中都有记载这种有名的讨厌鬼。一旦被荆条的尖刺划伤,伤口立时就会火烧火燎般地剧痛,稍过一会儿则转为红肿,还会起上一串既刺痛又奇痒难耐的脓疱。这些荆棘在玛西山及周边的森林里遍地都是,一路或急或缓地行来,轻装赶路的四人身上也早挂了许多伤口,所幸它们的毒液并不致命,既不会令人血流不止,也不会令人麻痹或是昏厥,只是会叫人时时挂念着它的折磨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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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这一带,毒荆棘显然更多更密集了。即使不考虑荆棘的阻拦,地上还堆着深及脚踝的碎叶片,掩藏着那些爬满泥地的盘根错节的绊人的树根,它们是在大雨冲刷后从土壤中暴露出来的。别说是在这幽深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就是在明媚的太阳底下,也没办法用比步行更快的速度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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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物落地的声音在身后忽地响起。如果不是同时听见吉罗德的闷声痛呼,紧绷着神经、高度警惕的亚度尼斯几乎要就这么一剑向后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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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利试着搀起吉罗德,但他瘦弱的手臂显然不可能扶起一个起码有他四倍体重的壮硕的战士。他只是拉起了吉罗德的胳臂,却没办法把他伤痕累累的朋友的身子从地上也一并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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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度尼斯松开一只持剑的手,把吉罗德从地上扶起,搀着他继续缓慢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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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罗德的情况很不妙。如果有一道光源的话,他们就能知道具体有多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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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扯烂的皮甲早就同撕成碎片的脏衬衣一起扔在不知哪棵树边了。无论是前胸、后背还是四肢,根本找不出一块完好的皮肤,总之无论哪儿都有两三条伤口。那些伤口或是一点点淌着血,或是溃烂得染黑了周遭一圈的肌肤,总没有一条愈合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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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人的兽爪禽喙十分肮脏,一路行来又有两三日没出过这炎热潮湿、毒虫遍地的密林,困倦时还没个能安心歇息的地方,连可供清洗伤口的溪流也找不到,伤怎么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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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是他还时不时能咳嗽出声,连亚度尼斯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正背着的到底是一个朋友,还是一具尸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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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亚度尼斯也强不到哪儿去,无非是身上少了几道爪痕,还余有能举起剑的力气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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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利呢,还剩有一点儿魔力,也许还能用它们导出四、五只可怜的小火球,或许只有一、两只,他自己也拿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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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尔拉是四人中伤势最轻的。他们要面对的首要敌人并不是凶残不惜命的土匪,也不是浑身甲胄的重装士兵,而是那些潜伏在丛林中的饥肠辘辘、没有怜悯的成群的野兽,谁知道它们什么时候会从什么方向忽然猛扑过来?在这座吃人的猛恶森林里,不管是凌厉的剑术、坚韧的盔甲、还是毁灭性的法术,都比不上能尽可能躲避利爪尖牙,攀岩上树的敏捷身手更能保全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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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对快要精疲力竭的他们来说,至多只能再经受得起一次狼群的袭击了,也可能不行,说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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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度尼斯握紧了剑柄,一旦野兽们的捕食开始,她必须忘却遭好友陷害而被逼进这等死境的忧愁和悲伤,全神贯注投入战斗,否则他们四人只有一个下场,死无全尸,成为饿狼果腹之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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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间,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尖锐的嚎叫声从四面八方同时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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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种相当特别的嗥声,算不上响亮,断断续续的,像是一场音乐会,是惨死在这树林中的生灵们,一面在煎熬中翻滚着,一面全力撕扯着自己的声带,为他们献上的一曲来自冥界的忏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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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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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度尼斯的四肢一阵阵发着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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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度尼斯确实是一名勇敢而光荣的骑士,在战场上她可以忘记怜悯和胆怯,成为一个无畏、凶猛的战士。可什么能比在漆黑的深夜中从幽暗的密林里传出的没来由的欢快笑声更令人汗毛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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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前,一个拦路匪徒的砍刀曾经像一阵风般掠过她的喉咙,浅浅地割破了脖子上的一层皮,所以她对直面死亡的感觉并不陌生。亚度尼斯毫不犹豫地一口重重地咬在自己的舌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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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烈的剧痛伴随着血腥味在口中扩散,亚度尼斯一时涣散的目光重新集中回了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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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那是从哪儿凝聚起来的体力,吉罗德难以动弹的躯体又猛地颤抖起来,他随即挣开了亚度尼斯搀扶着他的手,从背上解下沉重的双手阔刃大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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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下一刻,重剑从他的手上滑落在地,若不是亚度尼斯又连忙扶了他一把,他也要就这么倒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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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只是人类,许多动物在危急关头都能爆发出出人意料的力量,但那显然是有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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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利取下腰间的短杖。维尔拉拔出腰间的两柄匕首环顾着四周,他的眼中满是深不见底的悲愤与沉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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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的状况越来越令人绝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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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后方,左边,右边,上面,下面,无论哪里都是一片黑暗,如果不是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还有那围绕着他们的无数道如鬼火般瘆人的莹绿的视线陪伴着他们,亚度尼斯简直要怀疑自己的双眼其实早就被毒荆棘给刺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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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眼睛就像是忽然冒出来似的,等到他们察觉到这些叫人手脚冰凉的反射着微光的眼珠时,才发觉自己早已被连绵到视野尽头的一对对幽绿围在当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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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声仍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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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被这丛林中最令人生畏的猛兽团团围住了,但并不是狼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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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比狮虎迅捷,比狐狸狡猾,论数量比狼群更多,论残忍比豺豹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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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有的野兽中,只有鬣狗会发出这种特殊的叫声,听起来像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笑的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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鬣狗是最可怕的猎手,而玛西山的这些足有小牛犊大小的黄鬣狗,又比寻常鬣狗要更迅猛,更强壮,也更加暴躁。没人会想招惹这些总是成群结队的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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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钟情于埋伏战术,等待猎物进入包围圈,然后从四面八方发起进攻——尤其是从猎物的背后——然后残忍地猛烈地撕咬它,待目标基本丧失反抗的体力,就一拥而上大快朵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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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数量太多,猎物往往不够整个鬣狗群公平地瓜分,所以鬣狗顾不上管猎物的生命是否还未完全消逝,就会立刻将它撕扯成数也数不清的碎片吞进各自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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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拥有力道强劲的下颚,还有相当发达的咬肌,事实上它们连骨头也可以嚼碎了咽下去,往往一场捕猎后只会留下没来得及舔干净而凝固在林地上的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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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而言之,这是场毫无胜算的仗。如果说维尔拉曾经设想过这番出逃最悲惨的下场的话,其中之一一定就有被鬣狗生生撕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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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只是为了捕食四个人,真的有必要出动如此庞大的族群吗?只为了几口连牙缝都塞不满的酸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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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尚且未从鬣狗群的尖啸中完全缓过神来,又感受到了一阵剧烈的震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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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在震动!那一直遮蔽着月光的铁云像是也受了惊吓似的,缓缓地飘散开来,月光陡然在林间抛洒下了它清冷的光。亚度尼斯习惯了黑暗的双眼一下清楚地看见了周遭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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鬣狗,树木,接着是鬣狗,接着是石头,接着还是鬣狗,数也数不清的鬣狗,漫山遍野的鬣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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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点缀着棕黑色斑点的短短的身躯或半掩在树后,或伏在地里。那对又大又黑的眼珠和圆滑的双耳甚至会令人觉得有些憨厚,如果它们不是正露着那一口苍白尖锐的利齿,半张着嘴发出笑声似的尖啸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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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注定会有一场惨烈的厮杀,不过主角大概不会是他们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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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巨大得远超常识的影子牢牢抓住了亚度尼斯的目光。这一刻他全然把前一秒还视作大敌的鬣狗群抛到脑后了,只顾盯着看那难以名状的怪物。如果他稍稍分心去用余光瞥一眼鬣狗们,他就会发现周遭数不清的幽绿的目光也正集中在那巨物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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鬣狗的笑声,是遭遇威胁时感到紧张的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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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些鬣狗们所面对的威胁,毋庸置疑就是那怪形怪状的怪物——一根巨大的,毛茸茸的漆黑色长斜柱子。亚度尼斯将目光沿着巨柱向上移,只见巨柱的上端直扎入了一大片融在树冠间的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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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说那是云,又未免太矮了些。它下与树冠平齐,而哪有离地只有约莫四五层楼高的怪云呢?紧接着那云便很快动了起来,那巨柱也立刻抬起、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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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柱每一落地,亚度尼斯便感到脚底板下传来一阵阵颤抖,就好像是大地也在畏惧着这古怪的巨柱和黑云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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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柱就这么一起一落,边捶击着大地,边向亚度尼斯四人直直地接近。亚度尼斯这才回过神来,抓起吉罗德便推着哈利向右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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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四人刚让开的下一刻,巨柱便重重地锤在了吉罗德落在地上的重剑上,激起一阵夹着尘土和落叶的疾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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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度尼斯将吉罗德放在一块凸起有半人高的大石头一侧。就是巨柱直直地向他们头上落下来,这块大石头也能掩蔽一下他们,不至于立刻就造成严重的死伤。等到巨柱起时,在斑斑点点摇曳着的月光的照耀下,亚度尼斯看见了它留下的那深一尺余的浅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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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个径长三米的大坑,坑洞中静静躺着一堆破碎的废铁和一只半埋进土里的剑柄。在那大坑朝向巨柱的方向上,还有四条相对较小,却深得多的尖长印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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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分明是一只巨兽的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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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大得离了谱的蹄子一面前进,鬣狗们就一面随着后退,全然不能与传闻中的凶性相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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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蹄子猛地又转向了另一个方向,亚度尼斯连忙压下哈利的身子,三人一起扑倒在吉罗德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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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听得耳边猎猎作响的风声,亚度尼斯稍抬起一点身子,扭头向后看去,一棵有两个成人环抱粗细的大树被那巨大的蹄子一别,直直地倒向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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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度尼斯顾不得那巨大的蹄子会不会回转过来将她压成肉泥,咬紧了牙,左手猛地一撑地面,右足前抬向下一蹬,立起半个身子,左足死死抵住身后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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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起身这么一眨眼的功夫,树干已落到了她头顶高度,亚度尼斯右手紧紧握住一直没有离开过掌心的剑,旋腰用剑柄末端的配重在倒下的树干侧面向右奋力一击,那树干便擦着吉罗德的身子落在了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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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度尼斯右臂一阵发麻,指间皮肤开裂,迸出了不少鲜血来,沾湿了剑柄。连夜带伤赶了这一长段连水也没喝一口的山路,加上发力仓促,又来不及充分运气,这一捶效果不佳,反倒还震伤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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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落下的树干经这么一偏,恰好没能压在他们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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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那树,被蹄子一下别得折了,上半截树干只藉一层近端的树皮同下边相连,上边有个亚度尼斯方才敲击出的拳头大小的凹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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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度尼斯掂了掂手中微微颤抖的长剑,将它换到了左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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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巨兽踏倒了这一棵大树,那被繁茂的枝叶遮蔽着的夜空就一下子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亚度尼斯也终于见到了这沐浴在月光下的巨兽的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