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亚度尼斯面前的是一匹……不能只是随随便便地用“巨大”来描述的怪物。
-
陶德王国的戴里克法师塔,是亚度尼斯所见过的最高的高塔,而若眼前的怪物能藉两条后腿立起身子来,亚度尼斯毫不怀疑它能用那张尖长的嘴一口咬下戴里克塔顶端的宝石。
-
到底需要多么强劲的筋肉、何等发达坚韧的心脏与血脉、怎样坚固扎实的骨骼,才能支撑起这样一座庞大宏伟到难以想象的程度的肉体?
-
单只看它的那两只阴郁的黑眼球,直径就足足有两三个成人身高!可它们却硬要安在那颗巨硕的三角头颅上,反倒令这双大眼显得不足一提了。
-
而此前从树冠间露出来的所谓“黑云”,原来不过只是这怪物城墙般宏大的躯体的下沿罢了。只有在那遮掩视线的树木被怪物不经意地折断之后,相互簇拥着的树冠间撕开的空洞中才露出了它本来的样貌。
-
和下腹的毛色不同,相当厚重的间着些许黑毛的灰色毛皮,均匀地覆盖在它椭球形的身躯上,藏住了掩蔽在绒毛下的巨大而复杂的肌肉系统。但只要是稍有头脑的人,谁会轻视这一座小山大小的生物体内所蕴藏着的力量?
-
这是神灵的杰作!山神的祝福!可它在处境早已困顿至极的四位落难人眼中,完全是死神在凡间的皮囊,是绝望所差遣来的信使。每当它的巨蹄撼动土地时,就好似在为他们一声声敲响葬礼上的丧钟。
-
像这样违背常理的怪物本不该存在于世间。倘使它三头六臂、铜皮铁骨、背生七翼、有四只眼、五只耳,那便反倒让人释然:神灵造物本不需要遵循什么所谓的常理。可它偏只是个头太大了些,完全只是普通的野兽放大了千百倍的样子而已,这就叫人不由得猜想起背后的秘辛来。
-
总之,从那顺着它锥状的大头颅走行的标志性的黑白相间的纵向条纹,还有如同旷野上稍稍隆起的小丘般的耳廓上那一丛雪白色的绒毛,不难看出:它应当是狗獾的近亲。
-
如果巨人和侏儒能算是近亲的话,那么将它同体型尚不及一只家猪的獾子称为近亲应该也没什么错。
-
而现在,巨獾正扭转着身子朝向亚度尼斯四人。因它调转了头,四人也见到了这巨兽的另一条更粗大的前腿。
-
不同于先前所见的那条踏碎钢剑的右前腿的孔武,这巨獾的左前腿全不受力,只是被拖着苟且前行。
-
不看便罢,一看,四人肚中都翻起浪。
-
一副不忍描述的惨状。
-
巨獾的左前腿较右前腿相比,肿胀了一大圈。上边的毛发大多早已脱落了,只留下几丛稀疏的黑毛。皮肤上如吹气球一般鼓起了许多令人咋舌的巨大的黄绿色脓疱,只多望一眼也叫人反胃。这些脓疱和许多疹子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巨獾的一整条左前腿,其中不少脓疱已经被这密林中的树枝划开了口子,往外汩汩地冒着黄水。凝固的血和脓液整块整块地痂结在发黑坏死的裸皮上,像一根腐朽生虫的糜烂支柱。
-
它三角大头前端的嘴巴略微分开,露出的那两排锐利的长牙正死死扣在一处相碰,叩叩作响。
-
它喉咙里涌动着滚滚雷鸣般的低吼,那两只眼更是睁得极圆,像是要把眼眶也撕裂开来似的。
-
看那条腿溃烂无力的程度,这巨獾理应也命不久矣,但对常理外的生灵自然不应该以常理度之。
-
不看它伤处时,全然不见其病态。巨獾显露出的躁动的怒相一如深夜的远海上卷起惊涛巨浪的飓风骤雨,正是一副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仇敌似的狂怒。不,该说更像是一座火山,一座不知何时会一口气全部喷发出那些从地底深处汲取的炽热熔岩的,颤抖着的活火山。
-
它陡然猛张大了那张火山口般的大嘴,铁青色的口腔内猝然喷出了一道橘红色的,宏壮雄伟的大火柱。
-
那火柱来势极快,从喉口中喷出时便有门板大小,待涌流至四人附近时,便伸展成了深红色的一大片火烧的雾雨,像一只择人而噬的巨蚺,一眨眼便裹向了四人。
-
哈利动作却是极快,一把拉下了早已捏在手中的护盾卷轴的引线,张开了一层波光粼粼的淡蓝色球罩,将四人护在正中。
-
深红色的火雾浇注在哈利的球面护盾上,只一个呼吸的功夫,那保护伞便像崩溃开裂的琉璃一样破碎溅射了开来,却实实在在地为四人争取了宝贵的时间。亚度尼斯右手抱住哈利,左肩扛上吉罗德,同维尔拉一起向一侧躲去。
-
使出这最后一个法术,哈利立刻觉得天旋地转,头晕目眩得直犯恶心。这种昂贵的一次性魔法卷轴能省去吟唱和引导的时间,立刻释放出法术。但通过这种方式所放出的法术,其效能根本没法与正常施放的状态相比,对魔力量的要求也更大。在将身上最后剩余的一卷魔法卷轴变成废纸之后,魔力在转瞬间全然被榨取殆尽的哈利暂时沦为了靠自己的双腿走路都吃力的累赘。
-
而巨獾腹中的烈焰却好像永远没有止境似的。它一面喷吐着毁灭性的雷火,一面摆动着它的头颅用火焰来回扫荡着前方,无情地点燃这片幽静的大森林。
-
那怪物口中的火焰逐渐由橘红变为纯橘色、再成金橘色。愈发炙热的吐息毫不留情地将它脚下生机勃勃的深绿色的树林化作一片恐怖的地狱焦土。
-
黑蓝色的夜空被大火映得一片赤红。遭点燃的古树噼啪作响,火从它们身上剥下外皮,再钻入内心,将整棵树一点点毒害得焦黑。侵吞下来的部分,则研成细碎的齑粉烟尘抛向空中。
-
一时之间火光遍地。这些耀武扬威的强盗狂乱地手舞足蹈,向那高高在上的皓月明星挥舞它们赤红色扭曲的爪牙。
-
树林里明亮得如同白昼一般。亚度尼斯也不顾背后是如何的一场灾难,索性将哈利也接到左手。她紧紧扯住哈利的法袍,单手持剑在身前用力左右挥砍,在毒荆棘中铲出一条道来,背朝着巨獾作乱的方向拼命逃跑。
-
许多可怜的鬣狗来不及逃出这片火海。幸运的,得以在火柱直击下痛快地化为一摊焦炭;不幸的,便死命抓挠着燃着烈焰的皮毛,在火狱中痛苦地翻滚,缓慢而悲惨地留下一具连骨头和内脏也烤得焦黑的兽尸。
-
肉味、焦臭、烟熏,全部交织在一起,糅合成死亡的异香四处传播。
-
全力奔跑的亚度尼斯的左脚忽被一截突出的根须一绊,同她扛在肩上的吉罗德、哈利,一起重重地摔倒在了一丛毒荆棘边。
-
毒荆在他们的身上又划出了几道新的血痕,亚度尼斯咬牙低声咆哮着,手中的剑在泥地上划出一道深深的沟痕来。吉罗德和哈利倒是没有作声,大抵是体力不支,直痛得晕死过去了。
-
巨獾那对又小又圆的耳朵忽然一动,猛地一扭头,将亚度尼斯前方尖叫着四处逃窜的鬣狗全部焚为黑炭。
-
维尔拉一下停住脚步,就势往三人身边一扑。亚度尼斯见了眼前鬣狗们的惨状,也立时伏倒在地,连揩一把额头上疼出的冷汗的功夫也没有。
-
巨獾喷火一刻也不肯停。那些同它雄伟的脑袋相比算不上大的感官实在是出乎意料地灵敏,哪一边有动静,它便将哪里烧成一片平地。
-
然而,饶是巨獾还未发现伏在荆棘丛间大气也不敢喘的两人,和休克过去的吉罗德和哈利,吞噬着草木而四处蔓延着的火焰也已经渐渐地向匍匐着的几人蠕动过来了。
-
四周的空气早被蠢动跳脱的烈火烤得扭曲了,蒸得亚度尼斯浑身上下大汗淋漓。她心中万分惶急:先不谈这烫人的热气,四周这些毒荆棘坚硬而含水甚少,碰了火必定一点就着,到时候四人只能被活活烧死在这儿,化作一团团人形炭泥。若是要翻滚在火中被炙烤而死,那还真不如被鬣狗分而食之。
-
可周遭的遮蔽物早被烧得差不多干净了。此时要是抬起头来就跑,或提剑将四周的毒荆棘尽数清理了以隔离大火,且不说效果如何,只怕缺少法术护盾的他们当场就会被巨獾烧灼成几抔骨灰。
-
亚度尼斯正自绞尽脑汁想着有什么死里逃生的好计策,忽然听得巨獾一声极尖锐的吼叫。
-
她稍抬起头扭过脖子一看,巨獾正将火焰尽数倾泻向它前方百步远近的一处林地。
-
它口中的烈焰越发明亮,慢慢泛出了闪耀的亮白。它喷吐的火柱就这样自通体金橘色一点点变为了相当晃眼的金白色。
-
火柱末端的扇状火雾也不再是接近于橘红的赤色,而是也渐渐地掺杂了金光,恐怖的高温气焰环转着来回耕犁这片早已焦黑得了无生机的土地。
-
冷硬的青石表面的苔藓早已被烧成了一缕缕青烟,甚至连石头本身也渐渐熔得黏软,一面放着橙色的光,一面渐渐烧穿了底部的沙土沉下去了。
-
巨獾继续猛烈地焚烧着那一片区域。
-
这时,亚度尼斯忽然在视野边缘捕捉到了一道转瞬而逝的金光。在张牙舞爪的炽热火海中,那道金光不甚起眼,但她还是能清楚地将它同跳动的火舌区分开来。
-
巨獾显然也察觉到了它,咆哮着将火柱猛地扫过闪过金光的那片树丛。
-
那道金光是什么?什么敌人值得这所向无敌的巨獾费这样的大火力来集中针对?
-
亚度尼斯原以为是那些大胆地包围了巨獾,而令它受到冒犯的鬣狗们引来了这可怕巨兽的狂怒。
-
然而她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她已经听到了火焰蔓延到附近的噼啪声。
-
趁着巨獾正集中注意于那一片区域寻找目标,一边在林地中肆无忌惮地纵火,亚度尼斯强自撑起酸软的身子,揽起失去意识的两人,和维尔拉一同从荆棘丛中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