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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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姑娘,我说,这位——嗝——好姑娘!”一个浑身酒气的小伙子在这相当嘈杂的酒馆里,扯着嗓子高声叫喊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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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醉汉的声音,许多酒客就忍不住咂一咂嘴,转过头去背朝着他,一条条眉毛紧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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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酒馆里边挤满的这些膀大腰圆的奥杜佣兵们粗犷低沉的声线全然不同,他的嗓音更像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男人,还未完全脱去青涩气息的那一种。他那多尔丁口音的清脆嗓音在这家酒馆中是如此的刺耳,叫人很难就这么忽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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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轻人一米九出头的个头,身材又高又瘦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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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上的深蓝色袍子洗得掉色发白,那些缝在袖口和领子上的精致细腻的银纹也已经脱落得七七八八,只能从上边还遗留着的暗色细纹猜出它之前的浮美华贵来。这件破旧宽大的袍子上的兜帽盖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只光洁无须的下巴来。而那下巴现在正泛着醉酒的通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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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交叉着腿,把脚高高地搁在他前边那张满是油渍和酒污的桌子上。粗糙老旧的斜纹布马裤裹着他那两条木棒似的大长腿,两只脚上套着一对厚实的黑短靴。那双靴子很旧了,鞋面上沾着许多刷不掉的浅黄色灰土,鞋底和鞋帮间还张开了一条长长的裂缝,上边密集的线头歪歪扭扭地翘在一边,一看就知道已经反复地缝缝补补过了相当多的次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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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馆新雇的年轻侍者萝芮闻声回头看去。那年轻客人正咧着嘴对她大声叫喊着:“是的,好姑娘!就是你!过来,过来!”萝芮忙扭头左右张望着,但不管怎么看,酒馆里边现在除了她就没有任何别的女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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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过来,姑娘!我在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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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不认为自己能被称呼为“好姑娘”,但她更不认为这些五大三粗的汉子们能被称呼为“姑娘”。她于是忐忑不安地端着托盘走向了那位独占一桌的奇怪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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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怪客见她走来,哈哈大笑着一把抓起桌上那满满一杯的面包酒,往喉咙里直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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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奥杜美酒度数很高,一口喝下去就觉得从口腔到胃部全都一下子被点燃了似的。这种热辣辣的野性口感,相当受这些把脑袋别在腰带上讨生活的粗野汉子们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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萝芮对于“被搭讪”这种按理说应该是酒馆女侍的日常的事,实在是没有任何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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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第一天开始工作的年轻女侍套着一条打满补丁的青色棉布长裙,胸前系着一条脏兮兮的破围裙,完全就是一副彻头彻尾的乡下村姑的土气模样。她鼻子两边生着许多雀斑,用发带随便扎起的蓬乱的亚麻色头发枯黄得简直就像是田间堆垜的一捆干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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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进城来的她,还正带着浓郁的乡土气息呢。叫人一见了她就仿佛看见一大片摇曳的金黄色麦田,闻到太阳那暖融融的味道,听见田野水渠边连绵不绝的蛙声。她就是有着这样一种会给人带来乡间感觉的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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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种气质在这儿可不大受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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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店的常客绝大部分都是诸如佣兵、赏金猎人之类的凶悍角色,都是些在刀口上舔血的粗狂的人。他们早已在无数次的命悬一线中将自己的神经磨砺得粗糙无比,因此他们需求的是能够突破阈值的强烈刺激,是那种火辣撩人到叫人完全无法按捺得住的“好姑娘”,以求在那些要命的工作之余,为自己的生活增添一些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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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十五岁的她对这些客人来说毫无魅力:她的肩膀又瘦又小,胸部也不挺、屁股也不翘。在那方面根本就还是个小女孩,叫人一点儿也提不起劲来。用酒来打比方,她就像是一杯淡淡的果酒,是供那些懦弱的公子哥儿们喝着玩儿的。因此这些来喝酒的佣兵对她也不愿理睬,只是自顾自地一边聊着天,一边喝酒海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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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硬着头皮走到了这位奇怪的客人边上,那客人把酒杯往桌上一撂,转过头来,似乎正要对萝芮说些什么,可却只是“嗝——”地对着她的脸打了一个长长的酒嗝。那浓郁的醉气,把萝芮熏得眼泪直从眼角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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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呼,添,添酒。快点儿。”客人靠坐在看起来快要朽烂的破木椅子上向后仰去,快活地前后摇晃着,看起来醉得很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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萝芮看向他撂在桌上的那一排排的空酒杯,里边无一例外地一滴酒都不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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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的。我马上就去帮您再端一杯来!”萝芮转过身想要离开,却被年轻男人一把拉住,慌慌张张的萝芮给这一拉,险些把托盘里的六杯酒洒到地板上去。“小姑娘,你,嗝,糊涂了。你不正端着酒吗?为什么还要让我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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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别这样,客人!这些酒是靠窗那一桌客人点的!我马上就为您再端一杯酒来……”“真是不懂变通。”年轻男人一边嘀咕着,一边迅速地从托盘中一把抓过一杯酒来,仰头便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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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男人一口便灌进了大半杯酒,又打了个大酒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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萝芮像是快要哭出来了似的。他于是摇头晃脑地解释道,“先把这杯酒让给我,你再去吧台补一杯送给他们,这样你才好少跑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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萝芮忍住眼泪调头想要离开,但年轻男人紧紧拉住她胳膊的那只棱角分明的手掌,完全没有一点儿要松开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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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客人,我真的得继续去工作了,其他客人该等急了……”萝芮的声音已经带上了鼻音,眼泪在眼眶里来回打着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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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男人摇了摇头,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轻声说道:“不,用不着管他们。再帮我一,个忙,好姑娘。嗝。”兜帽下那双潜藏在阴影中的蓝眼睛带着笑意温柔地注视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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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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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我说,姑娘……你们卖的酒,实在是又酸又涩……我在格里哈的酒馆也喝过这种面包酒,和他们那儿卖的比起来,你们的实在是……嗯……”年轻人抿起了那对细薄的嘴唇,像是正为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表述而困扰。他索性又灌了一口他所说的劣质的酸酒,然后便一下子开了窍似的,咧开嘴嘿嘿一笑,“是了,就像是兑了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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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这么说!契布曼先生是个好心人!绝不会啄、做出这种事来!”萝芮用力皱起眉头,想要尽可能作出大发雷霆、底线不可侵犯的气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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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她那简直像是蚊子在嗡嗡叫的音量,还有那时不时咬到舌头的慌乱样子,实在是很能破坏她所作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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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的可全是事……哎哟……实啊。面包酒应该不酸不涩,也不甜,对,不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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萝芮该怎么反驳这位无礼的讨厌客人?她质朴到不会撒谎,又从来没喝过酒,就算想要回嘴,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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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帮我一个忙,好姑娘,帮我一个忙……你来尝尝看。这酒实在是酸得我满嘴都是口水了。”年轻男人说着把酒杯推向了萝芮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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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会喝酒。”萝芮想把酒杯推回去,可两只手都正抬着托盘呢。她只能死死闭着嘴,任由酒杯轻轻地抵在她的下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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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抿一口也行。”年轻男人干脆接过了萝芮的托盘,把酒杯从她的下巴移到她的右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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萝芮迟疑着,年轻男人又开口道:“要是你觉得酒,呼,一点儿也不酸,我就不再……不再缠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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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的自信,让萝芮对雇主契布曼先生良心的信任稍微有些动摇了。年轻男人把托盘推到了桌子的另一边,用手臂压住。靠窗那一桌的客人时不时一脸不耐烦地回头向萝芮张望过来。萝芮于是越发惶急起来,赶紧从年轻男人手中接过酒杯,把嘴唇抵在杯口,慢慢地倾斜杯子,伸出舌头在酒液中稍点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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尝到酒味的萝芮一时愣住了,随即气呼呼地大声责问道:“请您不要再胡闹了!这不是一点也不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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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们纷纷侧目,酒馆里的谈笑声一时小下来了。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的萝芮,一下子急得涨红了脸。那一对耳朵正像是两只烧熟的小虾。她伸手便要去抢被年轻客人扣下的托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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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客人咧嘴微笑着抬起手来任她抽走了托盘,“烈酒虽好,但我更喜欢口味再甜一点儿的那种。这位甜美的小姐……谢谢你用一个甜蜜的吻……作我这杯美酒的调味品……嗝——”说罢,他从托盘上又取下了一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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萝芮听罢,只道是他取笑自己瘦小得毫无女人味。在她眼中,自己和“甜美”这个词无论如何也搭不上边,“穷酸”倒还差不多。她于是敢怒不敢言地快速剐了他一眼,就这么一个小到容易被忽略的示威,已经是她展示自己愤怒的极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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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就这么个稍纵即逝的瞪视,似乎也被那年轻男人捕捉到了。他先是一愣,随即仰起头大笑起来,直笑得前仰后合。酒杯里还剩下的那点儿酒晃得泼了出去,沾湿了一小片地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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萝芮担心又给这烦人的酒鬼叫住,赶紧端着只剩下四杯酒的托盘快步向柜台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