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机长的双肩剧烈地抖动着,那是用肉眼都可以明显确认到的程度。
“你、你什么意思?”他的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其中还夹杂着牙齿打战的细碎响动。
“亲爱的副机长同志~鄙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只希望您能管好自己的手才行。您看这么一大堆精密仪器,要是您一激动,不小心碰到什么不该碰的地方,咱们就得一起以血肉模糊的状态上新闻了。”里昂把按在副机长肩上的力道加重了几分,那重量压得这中年老男人气喘吁吁。
“你,你轻点儿。我、我、我不会乱来的……”副机长一劲儿地拍着里昂的手背讨饶,“你是在怀疑我下的毒吗?”
“不不不,怎么会是您下的毒呢?看看这桌上,这边的一次性餐盒是机长吃的,而这个饭盒大概是您自己带的。这些食物都是由空姐加热后统一给你们送来的,就算是下毒,也是空姐作案的机会较多吧。况且嘛,那位给你们驾驶员服务的空姐,似乎跟机长有些感情瓜葛呐。恋人吗?情杀吗?有这种可能性吧。”
“我确实曾看到他们腻在一起,而且鹿岛这家伙向来跟其他空姐也很亲热的样子!”副机长顺着里昂的话头,连忙补充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里昂摸着下巴,频频附和。
“对嘛,就该从这些空姐中间着手调查……等等,你不是个医生吗?这种事儿还是到达伦敦后,留给警察来处理吧。”
“喔喔喔,瞧鄙人这记性,您等等啊……”里昂往自己西装的内衬里掏了掏,露出一脸疑惑的表情,接着换成另一边再掏了掏,表情转化成了哭笑不得的状态,“不好意思,鄙人好像把证件放托运行李里了,要不等我去拿拿?”
“你拿得到就见鬼了!货舱在这地板下边儿呢!”没等副机长开口,我抢先一步冲上前,一手捂住里昂的嘴,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副机长赔了个笑,“对不起对不起,这家伙一不注意就犯神经了。您好好儿驾驶,别听他胡说八道。”
里昂如发了羊癫疯一般,在我怀里拼命挣扎着。奈何他体格着实不如我,想从我手里挣脱可没那么容易。
他的两条腿儿划着布朗运动的痕迹般胡乱狂蹬,如同正在接受死刑的绞刑犯。
喂喂喂,至于有这么痛苦吗?
在这一刻,我突然注意到了一点儿小小的事实。
刚才给机长催吐完了以后,我是洗了个手的……接着是洗胃,水壶里的水都灌给机长后,我再次进行了催吐操作……理所当然的,没有水洗手了嘛。
意识到自己覆在里昂嘴上的手已经成了某种“生化武器”,我赶紧识趣地将手收了回来。却看看里昂的状态,目光涣散,双眼无神,嘴角间已然泛出了白沫……
“喂喂,金毛变态,你还OK不?”我用另一边干净的手试着在他脸上拍了两下。
“……喔,源同志,鄙人感觉很不好……刚才隐隐约约好像见到斯达令同志了……”
不不不,你是FCI的人吧,弥留之际再怎么也不该见到敌对势力领袖吧?见到林垦同志,或者花生炖同志还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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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亏副机长大人大量,让刚对他做出一系列无礼行为的里昂得以在休息室中歇息一番。
这间休息室与驾驶舱连通,虽只有一张单人床大小,但在寸土寸金的客机上也算是宽阔的空间了。我扶里昂在角落坐定后,自己也贴着盘腿坐下。
“差不多该缓过来了吧,金毛变态。”
“还行吧……有水给鄙人洗把脸没。”
我从兜里掏出湿巾扔到他腿上。
“哎呀,鄙人手上没力气了,帮忙擦擦嘛。”
“你个死gay佬,都什么状况了,还没个正经。”我抬起手肘用力顶了他一下,“就算你真发现副机长是犯人,也不能在这时候当面指出来啊。万一他狗急跳墙,开飞机撞山怎么办?”
他缓缓掏出纸巾,细致地揩过嘴间,折叠一下,又揩一次,又折一下,再揩一次,再折一下……
“我tm到要看看你能折几回!”
“不要急嘛,年轻人。”他回以微笑,不紧不慢地把纸巾揣进裤兜,“鄙人刚才有说副机长是凶手?”
“那倒没有,但是你掏证件不是要执法的意思?”
“鄙人只是想给他看看自己的行医执照而已。”
“你还真有?”
“无聊嘛,顺便考了一个。”
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确实是个天才。美国职业医师资格证的考试难度之高世界闻名。
不过天才跟疯子也只有一线之隔。
“话说,他到底是不是凶手?”
“在那之前,你得先弄明白机长是怎么中毒的吧。如果得出‘意外中毒’的结论,哪儿来的什么凶手呢?”
我一下便兴致勃**来。推理讨论在离开大学社团后已经好多年没参与过了,更何况这次还是真实案件,“嗯……这种情况该先从呕吐物下手吧。”
“对,你亲自接触了的,还记得他吃了些啥吗?”里昂循循善诱地说。
“我想想啊……有牛肉、生菜、水果番茄、土豆泥、煎蛋、鹰嘴豆、橙子、意面……”我扳手指数出那些呕吐物原本的姿态。
“应该看得出来他刚刚吃了什么吧。”
“牛排跟……蔬果沙拉?”
“bingo!不过你还漏掉了一丁点儿东西。”里昂抬起右手,在食指和拇指之间比出了小小的空隙。
“什么东西?”
“米饭。”
“啊啊!这个我有看到那么几颗,但是吃西餐时不会吃米饭吧,可能是中午吃的也说不定。”
“食物在胃里顶多停留四小时左右,就算能停留四小时以上,从中午到现在,那米饭也该被消化得不成样子了。”
“他吐出来的米饭形状饱满……这么说是才吃下去的?”
里昂颔首微笑,表示赞同。
“这就奇怪了,我还真没见过会就着米饭吃西餐的家伙。”
“所以嘛,思维不要这么局限。米饭就不能从别的地方来?”
里昂的话点醒了我,我突然想起副机长一侧的桌面上有个自带的便当盒。
“他吃了副机长带来的米饭?但一般来说,没人会去拿别人便当里的米饭来吃吧,何况他自己还吃着西餐呢。”
“如果是‘一般的米饭’的话,”里昂摊开自己的左手,“你还记得刚刚鄙人跟他握了个手吗。”
“记得记得,我还纳闷你为什么用左手跟人家握,很失礼耶。”
“他左手的指头上,留着有点儿黏糊糊的触感哦。”副驾驶的位置靠右,用左手拿取食物确实比较顺手。
黏糊糊?手指?米饭?
眼前的道路豁然开朗。
“寿司!副机长带的便当里装的是寿司!莫非,机长中毒的原因是……”
“如你所料。”
“河豚寿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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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藤副机长瞟了眼昏迷不醒的鹿岛机长,又慌忙将视线移开了。他不敢直视他,不配、不愿也不想。
不,自己是没有罪过的。
寿司是鹿岛自个儿拿过去吃的,伴随他那一贯的自来熟的口吻——
“唉~佐藤叔还带了这种好东西啊,我吃一个哈。”
“这可是河豚寿司,吃着很危险的。”
“这样啊……那咱俩可不能同时吃,所以嘛,这两个都给我了吧……啊呜,(嚼嚼嚼),入口即化,简直绝品啊。”
“你小子真是……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啊。”
“没事儿没事儿,吃死算我自个儿的。”
他才三十六岁,年纪轻轻就走了也怪可惜的。
但是……三十六岁啊……
这也太不公平了!
三十六岁的他已经当了三年机长了!而自己,五十二岁!勤勤恳恳为公司工作了二十三年!依然还是个副机长!这算个什么事儿,算个什么事儿!
年轻自己二十岁的老婆,肯定就是因为这原因跟自己离婚的!那娘们儿每次来探班都跟这小子眉来眼去的!当然咯,一个中年秃顶肥胖油腻升迁无望的副机长,一个阳光帅气身材健美年轻有为的机长,只要不眼瞎,是个人都知道谁更好!
所以说,凭什么啊?自己飞得比他少吗?技术比他差吗?当机长还得看脸吗?
佐藤闭上眼,沉沉地靠在椅背上。
他回想起十八年前那次航行,自己刚当上副机长的时候。在那次飞行中,飞机被两个歹徒劫持了。眼看整机乘客安危不保,是他佐藤刚志站了出来,绞尽脑汁拼命周旋,在一番斗智斗勇后终于制服了歹徒。代价是自己头部遭受重创,住进了医院。那是他人生中最辉煌的一段日子,无数的掌声鲜花赞扬如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灌满了他的病房。他的事迹被广为传颂,在电视台中反复播出,“英雄机长”的名号传遍了全国。
他甚至觉得,只要自己一出院,马上就可以当上机长了。
然而,事与愿违。公司在发放了一笔不菲的奖金后,就没有下文了,甚至在之后的近二十年,也没让他升迁一次。他就像突然被世界遗忘了一般,再没人提起过他的名字了。
曾为沧海难为水。
这种痛苦的感觉……
痛苦到仿佛脑袋要炸裂的感觉……
嘭!
巨大的爆炸声将佐藤从回忆中惊醒。那一声巨响,炸裂的并不是他的脑袋,而是——
驾驶舱左侧的挡风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