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一张床,这个房间的大小勉强只能容得下一张床。里昂试着将旅行箱塞入墙与床之间缝隙的努力以失败告终,只得随性地把箱子往墙角一推,然后呈大字状地倒在铺上。
虽然的确是公款出差的活儿,也不至于条件差到这地步吧,咱部门的经费紧张到这种地步了吗?听小P说上回他去北京时明明住得是五星级来着……MD,肯定是那个没胸没屁股的眼镜婆要整我……以咱种族的平均标准来说,我那活儿已经算超巨的了吧,之前搞得她鬼哭狼嚎挺爽的啊?尼玛提上裙子就翻脸不认人呐……
里昂又一茬没一茬地想着些乱七八糟的事儿,这是种非常有效率的休息方式——只需在那酒池肉林的回忆中神游个五分钟,对他而言就像躺鹅绒床上睡足了八小时般精力充沛——比起睡眠来,妄想中的意识可以维持相对清醒的状态,即便有什么紧急情况,他也能立马反应过来,掏出手枪进行自卫,仿佛螳螂出钳一般块。
这不,来人刚走出走廊拐角,太阳穴已经被里昂拿黑又硬的枪口抵住了。那是位看模样四十岁上下的瘦削男子,单薄的肩膀上挂着件偌大的与他羸弱体态毫不相称的黑色风衣。
与这副弱不禁风的身躯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面对黑洞洞的枪口依旧岿然不动的脸部表情,使他看上去好似一尊刀枪不入的金刚。
他瞟了一眼里昂手里的家伙什,保险已然是打开的,扳机大张,犹如一只随时可能咬人的小怪兽。当然,被“咬”到的话肯定不只受点儿伤那么简单。
[里昂同志,早听说你的警觉性在组织里算得上数一数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中年人操着一口地道的伦敦腔,面不改色地说道。
[因为鄙人是个胆小鬼嘛……],里昂赔笑着合上保险收回枪,往肋下的皮套里一塞,同时探出另一只手与对方礼节性地握了一下,[先生怎么称呼啊?]
[叫我‘老D’就好了。]
[‘老D’?听上去有些别扭呢。您的本名是啥?迪克?丹尼尔?还是杜雷斯?]
[无可奉告。]
[这可不公平,您都知道鄙人的本名了。]
[里昂·兰佩洛基也不是本名吧。]
[嘿嘿,被您发现了呢。]
满脸堆笑的里昂尝试着调戏全程面瘫的老D,实在是热脸贴上了冷屁股,越笑越干瘪,渐渐笑声湮灭。尽管房间角落的暖气片还勤勤恳恳地工作着,空气仍然被尴尬速冻到了仿若零下几度。
[啧,真是个没趣儿的老家伙。]里昂咂嘴道。
[我老婆活着时也常这么说。]
[……得了,说正事儿吧。装好了吗?]
老D将拎在右手的手提箱放到床上展开,里面儿赫然是一台窃听接收终端,[目标在7202号房间。按你的吩咐,7210房也加装了一套。]
[多谢了。]
[免谢,烦请把多装那套的钱给结一下。]
[呃……这不是您的工作吗?]
[组里给的工资只包括支援你公事的任务。]
[加装那个,也是公事需要啦。]
[是吗?]
[是……吧。]
[……组里给报销的只有一套设备的费用。]
[……]
[器材费跟安装费一共是4396美元,你是刷卡还是现金。]
[谁能带那么多现金出门啊!刷卡、刷卡!]
里昂惴惴地从钱包的一大叠证件中点出信用卡,诺诺地递过去,然后眼巴巴地看着老D从兜里掏出POS机,潇洒而熟练地刷走了自己卡上的四千多刀。
[本来,像你这种情况要额外加钱的。]
[好了好了,鄙人已经十分过分充分地了解到您是一位公私分明的好同志了,是不是还得在组长面前帮你美言几句啊?]
[那倒不必,只要组织按时发工资就成。]老D一边说一边把一张小卡片插入了里昂的胸前口袋。
[你还搞副业的?应召女郎的小卡片?]里昂狐疑地抽出卡来,卡面上用工整的斯宾塞体写着两行字:
【用完后把设备寄到下面的地址——
XX号.史蒂芬路.伦敦】
[你就不能自己来回收……]当里昂再抬头时,已然不见了老D的身影。
“库索(可恶)!跑路速度倒是一等一的快!”
他蓦地飚出了一句日本话。
尽管心里有诸多不满,该办的事儿还得办——毕竟这回的目标是那狗niang养的,能公报私仇的机会可不是经常有——想到此处,里昂立马振奋精神,戴上耳机投入到了工作状态。
可惜这状态只维持了不到二十分钟。怨不得里昂,只怪目标太过小心了——刚刚过去的二十分钟内,7202房间中唯一让里昂听了个真切的响动是来自抽水马桶的呼啸声。
百无聊赖的他把这边的频道调整成了录音模式,转而听起了7210号房间的动静。从某种意义上,另一边存在着更让他放不下心来的状况。
‘哥哥,洗发水好像用完了耶。’
‘一会儿没毛巾,一会儿没热水,这会儿又是洗发水没了。人家好歹也是星级酒店,请给打理房间的服务员留点儿面子成不?你就可劲儿编吧……呵,老想骗我过去。’
‘一起洗嘛~咱们不是一家人吗?有什么好害羞的嘛~’
‘免了,我不想看到别人那活儿在我眼前晃悠悠的。’
‘哥哥……肯定在想象什么H的场景吧……大色鬼~’
‘慢着慢着,小老弟!我感觉你对我有很大的误会啊。’
‘呀咩爹(不要啊)~色狼哥哥要冲进来了!’
工藤源八成是不会冲进浴室的,但听到这话的里昂差点儿激动得冲出窗外了。当他已经把半只脚踏上窗框时,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身处的房间有五层楼那么高。
他像泄了气的皮球般瘫回床上,哆哆嗦嗦地拔出手枪,退出弹夹,把子弹一颗颗从弹仓里剥出来,再一颗颗地装回去。一面装着,一面念念有词道:
“一、二、三……”
就像一般人心情烦躁睡不着会数羊那样。
“……十,十一,十二……”
“十三……”当装上最后一颗子弹时,他眉头微微挑动了下。
“这个数字,它不吉利。”这是他的前同事兼直属上司埃里克的口头禅。那老头儿在任何时候都竭尽全力地回避着跟“十三”扯上关系的可能性,比如不坐十三路公交,不调查十三的门牌号,手里的零钱变成了十三会立马扔三块给流浪汉,以至于连说话时也不会提及“十三”这个词儿,可终究还是避无可避——两年前,他被代号为“D13”的DOLL成员,从某个大厦的十三楼推了下去……
回忆结束,里昂保持十三发的装弹数把弹夹摁了回去。
他不相信诅咒或者运气。他只相信多一颗子弹,多一分机会,仅此而已。
收回手枪,平复心情。一看表,居然已经快下午四点了,是时候进行下一步行动了。
里昂拾掇一番衣装后下楼,沿大道步行了一段路,接着猛地钻入了道旁的小巷中,又拐了七八个弯儿后,才闪身进了家名叫“甜心福西特”的小店。
【叮叮叮】
开门的动作轻轻摇响了门檐的铜铃,惊醒了因店内空无一人而托着下巴在柜台后打盹的老板娘。
[欢迎光临,您需要……搞什么嘛,你小子还没死啊……]刚换上营业性笑容的老板娘在看清来人面容后,立马将表情拉成了马脸状。
[噢,亲爱的福西特夫人,鄙人怎么敢先您而去呢,白发人送黑发人是多么伤感的事儿啊。]
[老弟,我刚才没听错吧,你说什么‘白发人’来的?]
[有吗有吗?您肯定是听错了,毕竟那啥了嘛,耳背是很正常的。]
[看在上帝的份上,你这臭嘴怎么还没被撕烂呢?]
被里昂称为“福西特夫人”的老板娘,其实只比她大了一轮而已,四十来岁的年纪,顶着一头天然的褐色波浪卷儿,端着一身中年妇女的发福体形。虽然她现在是这样,但把时钟回拨二十年——当时的她以“克里斯汀娜”之名游走于各国高层之间,是交际花中最顶级的高岭之花,同时也是军情X处的头号女间谍,凭着过人的外貌和出色的手段窃获了不少情报。
尽管后来被策反了。
要问起里昂与她的过去,不过是从“敌国对手”到“合作伙伴”到“老前辈的未亡人”这样的关系而已。倒是她与埃里克的孽缘,足以写出一本百万字的小说,拍上七八部像007或者无间道那样的系列电影了。
“福西特”这个名字是埃里克在加入组织前的旧姓,里昂至今仍未知晓“福西特夫人”的本名。
[您听说今早上的事儿了?]
[刚才电视里还在播呢。]老板娘用大拇指往旁边一摆,柜台的里侧塞着一台在这个时代已经很难见到的显像管电视,不到14寸,画面还是黑白的。
[鄙人劝你换个好点儿的电视。]
[这电视是埃里克送的。]
[当我没说。]
空气里弥漫开了黏着的沉默,其中混着了些许煮咖啡的香味。
[你小子的贱命真是有够硬。]一小会儿的功夫,老板娘便已调出了一杯卡布奇诺,上面还做个了个爱心图案的拉花。她叹了口气,摆弄勺子把爱心从中间截成了两半,就这样推到了里昂面前。[可惜……埃里克就没那么好运气了。]
[老头儿他……绝大多数时候运气都不错,倒霉的只有那么一回。]里昂端起咖啡,一脸忧郁地嘬了一口,下一秒立马绷不住表情地喷了出来。
[噗!咳咳!好酸!你到底放了什么玩意儿进去啊!]
[是柠檬!我加了柠檬!]
[别一脸得意的往咖啡里加这种鬼东西!怪不得你这儿没客人呢!]
[这是只有小里昂才能享受的特别服务哦~]
[……时间真是个罪不可赦的恶棍呐。这要是在十五年前,刚才那一下鄙人可能就爱上你了。]
[那你可得排老长的队了~]
[可不。]
两人深情对视,数秒后不约而同地扑哧一笑。
[老头儿知道的话得气活了。]
[要真能气活就好了。]老板娘的笑容中带着三分落寞,她清洗着咖啡机,闲话家常似的问道:[这次我们的王牌探员又是为了什么而来的呢,总不会是专程来看我的吧。]
[那家伙跟我同一班机。]
[那……家伙?]
[D13……]
老板娘突然停下手上的动作,愣了半晌后,又继续擦拭起器皿,只不过嘴里念念有词地哼起了歌:
[飞机飞机飞上天,落下来,落下来;飞机飞机飞上天,落下来啦……](《伦敦桥要塌了》的调子)
[老姐,鄙人也在那飞机上的。]
[那不是更好,世界都干净了。]
[鄙人觉得……您是想说‘安静’而不是‘干净’吧。]
[然后呢,你打算……]
里昂直接接话道:[鄙人特地过来,一来‘福西特夫人’理应有知情权;二来征求您的意见。]
[什么意见?]
[杀,还是不杀。鄙人的执照还有几个名额来着。]
[就我个人而言,答案是不言而喻的。但,这毕竟是埃里克的事儿,得让埃里克自己来选择。]她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枚2英镑的硬币,决绝地拍在了柜台上。
[抛硬币么,呵呵,确实是老头儿的作风。]里昂拿起硬币,夹在指尖来回翻滚把玩着,[一面是‘女王’……一面是‘鸽子’吗,再合适不过的图案了。]
他将硬币从右手的食指与中指间往上弹了出去。
硬币在空中翻转不知多少圈后,被稳稳盖在了他的左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