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交错的裂痕伴随着心碎的声音在里昂胸口炸开。
他望向手里那呈现出干涸地貌的手机屏幕,努力回想着自己购买的屏幕保险是否还在保期内。
这手机得买了两年了,当时是保的一年还是三年来着?
水果手机的屏幕一向比较昂贵,有时甚至贵到与其换屏不如换个新手机的地步。里昂作为FCI探员,工资并不算低,然而跟大多数美国青年一样,他并没有啥存钱的习惯,是个不折不扣的“月光族”,昨天那笔四千多美元的意外开销,完全使他陷入了捉襟见肘的财务危机中。
他盘算着能不能把换手机的钱当作公务开销报上去。
“阿嚏!”
他大大地打了个喷嚏,又缩着脖子打了个激灵。
呜……好冷……
雾都冬夜的气温虽大多都在零度以上,但属于温带海洋性气候,呈现着阴寒湿冷的特质。在外面儿躺了一夜,他感觉自己的露胸毛衣快能能拧出水了。
靠在胡同边儿斑驳的墙上,里昂挣扎着直起腰,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盖着几张用来挡风的报纸,身前留着一堆烧尽的柴灰……
同时,他也注意到了胡同对面投来的视线。
那是个脏兮兮的流郎汉,乱蓬蓬的花白头发恣意耷拉着,把他的脸遮了个大半。他裹着件灰蒙蒙的棉袄,保持着蹲厕所似的动作,嘴里磕着从衣服兜里慢悠悠取出来的花生,在脚下撒了一地壳。
里昂估计这人得有几个月没洗澡了,隔着两米宽的过道都能闻到他身上的馊味。
[汝醒了啊,那把报纸还给老夫。]流浪汉开了口。那声音中透着股沧桑感,听上去,他至少得有六十岁了。
里昂不太想跟这老家伙扯上关系,作为一个处女座,他多少还是有点儿洁癖,但这人迹罕至的小胡同里除了他俩压根没有其他人影儿,更何况他确实盖有几张报纸来着。
于情于理都不能装作熟视无睹。
忍气吞声也不能当作充耳不闻。
里昂不情不愿地起了身,收拾了报纸,准备拿到对面去。
流浪汉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直言道:[汝不必过来,老夫身上臭烘烘的。把报纸揉一团,扔过来便好。]
恭敬不如从命,里昂照做。只是用扔的太不礼貌,他把报纸揉成个大纸团后,像打保龄球般从地面滚了过去。
流浪汉接住滚来的纸团,不紧不慢地重新拆分成几张报纸,再把它们分别揉成了数个小纸团,然后一一塞入了自己的棉袄。
[呵呵,见笑了。老夫都是这般保暖来的……呼咻——]老汉说着说着突然吸了下鼻涕。
里昂疑道:
[老人家,您守了鄙人多久了?]
[不久不久,约摸几小时吧。汝不用挂心上,老夫啥都没有,就是有空。]
里昂被触动了。他顾不得对方散发出的刺鼻馊味,几步走上前去,摸出钱包,点了点钞票,只留了几个乘车的零钱后,把纸钞一股脑全递了过去。
[收起来。]老汉声色平静地回道,[老夫要是图钱,就不守着汝了,直接拿了钱包走人,省事儿。]
[这是鄙人的小小心意,您拿去,吃点儿好的……]
[教堂有提供膳食,饿不死老夫。]老汉发出了咯咯的轻笑声,[这点儿纸,塞怀里还不如报纸实在呢。]
老汉所用的语法中带有些许古英语中才会使用的词汇。人如其言,古道热肠。
里昂不再坚持,非要给钱倒显得自己庸俗了。
[相识一场,老夫也就多嘴几句。年轻嘛,放浪形骸点儿,没问题,但不要太过火了。宿醉街头,可是会冻死人的,老夫每年都会遇到那么几个。]
里昂微微颔首,表示受教了。
他倒不是买醉才会露宿街头的。
[多谢老人家提点,鄙人还有要事儿在身,就先告辞了。]
他刚踏出两步,冻得发软的双腿忽地支撑不住,一下崴到了脚。
当然,也有那七厘米高跟鞋的原因。
疼、疼、疼!
里昂曲下身子,咬紧牙关,捂住了受伤的脚踝。
泪水已然盈满眼眶。
要说疼,其实也没多疼,至少没疼到足以哭出来的地步。
毕竟男儿有泪不轻弹。
他不是因为疼而哭。
——————
今日的凌晨两点,史蒂夫小酒馆里已经人烟寥寥。这仅剩的客人中的两位——里昂与希恩并排坐在吧台的角落上。
当里昂拿起手机的一瞬,希恩便眼疾手快地将它摁在了桌面上。
连手带机。
[你什么意思啊,哈?]里昂抽不开手,只能忿忿地朝着对方的脸吹酒气。
希恩直瞪着他的眼,答:[我不想跟你这变态合照。]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吧。]里昂媚眼如丝地笑起来。其实他仅仅是看上去像醉了,实际脑子清醒得很。
[……你怎么发觉的?]“希恩”话音骤变,完全变成了不是希恩的另一个声音,[难道……你有‘真视之眼’?]
[鄙人要有那玩意儿,还费心思拍你干吗?]
[那你怎么发现我不是‘希恩·布莱德’的?]
[你放开鄙人,鄙人就告诉你。]
[……]‘希恩’甩开里昂的手,却将他的手机夺下,背过身去,用这机器在里昂视野的盲区下自拍了一张,然后把它揣进了自己兜里,[你告诉我,我奉还手机,外加我本人的照片,合算吧。]
[这生意做得。]
[那说吧。]
[要鄙人来评价的话,你的‘伪装术’真的已经天衣无缝了,跟鄙人看到的照片简直一模一样。‘希恩·布莱德’的资料你也记得很熟了,包括他的口音、小动作、还有一些饮食习惯,都忠实地再现了出来。比如说,这杯蓝色玛格丽特……]里昂边说边拿起了‘希恩’桌前剩余的半杯蓝色液体,[在调查报告里记载着,确实‘希恩·布莱德’最喜欢喝的鸡尾酒就是‘蓝色玛格丽特’,你刻意要证实自己的身份,也点了这种酒。不过,鄙人猜想你大概很少泡酒吧吧……]
里昂端起酒杯,指了指杯口的一圈白色结晶状粉末,[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希恩’拿食指在杯口刮了一点儿粉末,放到舌头上沾了一下,[是……盐,咸的。]
里昂像教导学生一样含笑着点了点头,[之所以会放盐,是因为这种鸡尾酒有它独特的喝法,首先,要用舌头卷一些盐起来……然后再喝一口酒……最后,这片插在杯口上的柠檬,嚼一点儿果肉来……嚼嚼嚼……混合着喝。]他一边说,一边逐步演示了蓝色玛格丽特的饮用步骤。
[……]‘希恩’盯着里昂的操作,一时哑口无言。
[这下你明白了吧。如果是‘最喜欢喝蓝色玛格丽特’的‘希恩·布莱德’本人,绝不可能弄错这种酒的喝法!]
[呵呵呵,竟然是在这么微妙的地方疏忽了呢。]‘希恩’爽朗地笑出了声儿,[不愧是FCI的侦探,观察入微啊。]
[手机该还我了吧。]
[愿赌服输。]‘希恩’把里昂的手机拍在吧台上,用食指跟中指抵着推了回去。
里昂将手机收回小坎肩的胸袋里,长吁口气,用低沉的声音厉色问道:[你既然已经拿到了他的手机,那……本尊呢,还活着吗?]
[无可奉告。]‘希恩’笑了,笑得就像‘希恩·布莱德’本人一样。
[你!]里昂血气上涌,一拍桌子起身!
然而,并没有预想中的“嘭!”一声巨响。
他也没能站起身。
他的手掌,软弱无力地耷拉在了桌面上……
‘希恩’捂住了快要笑得合不拢的嘴:[哎呀哎呀,咱看你刚才喝得不够尽兴,就在摸杯口的时候给你加了点料呢,结果还是不胜酒力吗……]
里昂阖上了沉沉的眼皮,没有再听到后面的话。
……
‘希恩’搀扶着已经不省人事的里昂,将他拖入了一处偏僻的胡同中。
他将他推倒在地,然后拔出了消音手枪。
眉心一枪,胸口一枪,很简单便可以结束了。
嗯,嗯?
扳机怎么按不动?
噢噢,是自己没开保险啊。
重新来一次。
一,二……
……
按不下去。
总觉得按下去的话,将会失去一个很有意思的玩具。
要不?
再留一手?多玩一下?
产生了这个念头后,‘希恩’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下杀手了。
不过,证据还是得销毁的。
他掏出里昂的手机,随性地在上面留下两朵花绽开的花儿。
用手枪。
——————
里昂真的很少哭。
至少,从他离家出走后,就再没有哭过。
这次任务,让他久违地重拾了童年的回忆——反反复复地品尝失败,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玩弄于股掌……
跌倒爬起来、
跌倒再起来、
跌倒又起来、
却永远看不到成功的希望。
或许说,他从来就没被寄予过希望。
就算逃离了那个家,也始终逃不过这份绝望。
都只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却不闻“只因未到伤心处”。
他就那么佝偻着身躯,缩成一团,一如小时候蜷缩在墙角独自流泪的自己一般。
突然,从背后围来了一股澎湃的暖流,将他紧紧地包裹起来。
耳畔响起的是老人的轻呼:
[不哭了啊,不哭了,一切都会过去的……]
他本应洁癖爆发地将背后那恶心的肮脏的散发着霉味的人给推开的。
但是……哪有什么奇怪的味道、反胃的恶臭?
里昂现在唯一能感觉到的——
只有温暖。
宛如他从未感受到过的——
父亲的怀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