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6日 天气:阴转小雨 心情的颜色:白
来到新学校后的第一个的星期六,天空依然维持着阴霾不散的颜色。哭丧着脸的云朵在我头顶上踌躇着,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泪来。
“小姐,这天就要下雨了,您需要移驾屋内吗?”名唤新藤千条的高个子女人站在我身后,毕恭毕敬地向我询问道。
“把露台玻璃关上就好了。我想在这儿一个人待会儿。”
“需要什么书呢?”不需要我多做说明,新藤熟知我所说的每句话的潜台词。比如“一个人待会儿”就相当于——我要看会儿书。
“拿本童话上来吧。”
“了解,请稍后。”
她离开了露台,片刻后便抱着一本书悄无声息地回到了我身边。
“小姐说的童话,是这本吗?”
我点了点头。
她用双手将怀里那本页廓有些泛黄的书呈到了我面前,书皮上用烫金英文字写着“THE FAIRY TALES OF THE BROTHERS GRIMM”(格林童话)。
我接过书的同时,新藤突然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姐,那是原版的格林童话吗?”
“算是吧。”我想作为德国人的那两兄弟最开始应该是用德文来写的才对,不过英文版肯定是最通行的。
“我想……高中生的话……还不太合适看原版吧……”她边玩弄着手指边羞羞答答地说,脸上还有些泛红。
我不禁笑出了声,“呵呵~你是看过《令人战栗的格林童话》(未满二十岁者不建议阅读,会伤害幼小心灵的)那本书了吧?”
“是、是的……”新藤点了点头,“那本书就是原版的译作……里面有很多内容不适合小姐这年纪的少女看的……”
“那只是个骗局而已。”
“咦?!”
“那是出版商打着原版译作,借着格林兄弟的名号来提高销量的手段罢了。”
“可、可是那本书里的情节比我小时候读过那些要合情合理得多啊。”
“那本书是作者在原版的基础上,根据自己对情节的推断,为了博取噱头才加入了一些少儿不宜的内容,顶多算个不错的同人作品。我不否认原版的格林童话确实存在性暗示内容,但像那本所谓的原版译作里那些露骨的色情描写是不存在的。”
至于合理性嘛……原版格林童话的确在很多地方都讲得模棱两可甚至难以用常理解释……但是,童话就是因为不合理才会被叫做童话吧。不然它跟小说有多大差别呢?
其实我并不反感《令人战栗的格林童话》里的内容,比如王后杀害白雪公主是因为嫉妒,不是嫉妒她的美貌,而是嫉妒她夺走了萝莉控国王的爱……这样解释的确比较合理。不过像——王子为什么会带走白雪公主的尸体?是因为王子是个恋尸癖(外加ED)——这样的设定未免太重口了些。
《格林童话》是由格林兄弟收录整编来自民间的故事传说而成的书。在那个时代的欧洲平民的意识中,像吃人、掏心挖肺、乱伦这一类事儿算不得多严重的犯罪,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所以在童话里出现一些这种的情节也无可厚非。
优秀的文学作品可以反映时代。即使是童话也不例外。
回到了十九世纪的欧洲的我,甚至不知道新藤什么时候离开了我身边。
指尖里滑过的泛黄书页,目光间注视的异国文字,意识中流淌的离奇故事……每一分都化作记忆在脑海中印刻下来。
我感觉很快乐。
也只有当自己深深沉醉在阅读的快感当中时,我才会——
不知疲倦。
不知孤独。
4月8日 天气:晴 心情的颜色:黑转红
开学便互相成为了朋友的同班同学们,在我周围炫耀似的讨论着他们在第一个双休日出去聚会的情景。
和煦的春日暖阳,软绵绵地照耀着坐在窗边闭目静思的我的眼睑。
说实话,我的心情很糟糕。
那群好像发情的公猫一样吵闹的男生,大声地说着一些毫无意义并且缺乏逻辑的句子,偶尔还会迸出些荤段子,引得女生们娇嗔连连。
这些无聊且下流的男人,真该被套上脖子从蹦极台上扔下去,或者丢到亚马逊河里去喂食人鱼。
随着上课铃的敲响,几个闲谈团体的人们作鸟兽散,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头顶全秃的中年男人慢吞吞地进入了教室,站到讲台上。我只知道他是我们的班导,却还不记得他的名字,好像是姓山田来着……总之是个平凡到随处可见的名字就对了。不过跟他的名字全然不同,他的外貌倒是看一眼就能让人立刻联想到那著名的被称为“河童”妖怪,想忘记都难。
“同学们,就如上周说的那样,今天是进行入学健康检查的日子。”山田班导如是说。
……
……健康检查?
大概是老师在我的某个发呆时段提到的内容吧。
我小心翼翼地跟在人群后面,来到了暂时被当作检查场地的体育馆。
各种医用器材在木制地板上整齐地排列着,好像流水线工程的屠宰场。戴着口罩和头套,只露出眼睛的医生们在其间来回穿梭,忙得不亦乐乎。
在完成了一系列测试后,我站到了一列在白色帘布隔出的小间前排队的队伍最后。
一个个同学捂着手指从小间中走了出来。
是血液检查吗?
目视着部分做完检查后的女生脸上那痛苦的表情,我用手指触摸了下正在被自己的牙齿紧咬着的嘴唇。
“下一位同学……下一位同学!”医生唤了一声,我没反应过来,他听没人回应,用不耐烦的语气再叫了一次。
“……哦,哦!”我连忙边应和边走了进去。
小间中坐着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医生,他一面用棉签沾着酒精,一面指了指他旁边的座位。
“坐这儿。”
我乖乖地坐下了。
桌台上的试管架中有条理地搁放着许多带编号试管,黑红的液体静置在其中,在灯光映射下呈现着宝石般的色泽。医生麻利地拿起架子旁边的验血针和滴管,面朝我说:
“把手拿出来。”
我畏畏缩缩地把手伸了出去。
“……”
“?”
“同学……我没时间跟你开玩笑,后面这么多人等着呢。”
“我、我没开玩笑啊……”
“别磨蹭,快把手套取下来!你这样戴着我怎么检查?”医生不快地说。
我犹豫了半天,最终,怀着被**犯强迫脱衣服的心情把手套摘了下来。
将暴露在空气中的双手紧紧抱在胸前的我,目光游离,踌躇地找不到落点的位置。
“没什么好怕的,痛一下就过去了。”
心跳加速,呼吸紊乱。
“快点把手拿出来,不要耽搁时间了!”医生严厉地催促道,他的忍耐已经接近极限了。
一阵阵虚汗不住从我额间往外冒,沾湿了皮肤,沾湿了鬓发。
医生突然伸出手,抓住了我的左手。
“这有什么好怕的嘛……”
啪!
一声肉与肉相击的脆响打断了医生的嘀咕,他手里的滴管因为冲击而掉到地上碎成了几段。
我不知道这一下的力道究竟有多大,但我看到他确实被打得踉跄了下。
……
……
我用空出的另一只手扇了医生一耳光?
我怎么会作出这么过分的事?
意识到严重错误的我逃到房间一角,环抱着自己的身体蹲在地上瑟瑟发抖。
从冲击中回过神来医生开始往我这边狂吐唾沫星子。
被触摸后的恐惧,对自己行为的难以置信,由于医生的怒吼而产生的自责……数种激烈的情绪在脑中混淆搅拌,几度让我差点晕眩过去。
骚乱对人群的吸引力丝毫不亚于花蜜对蜜蜂的吸引力,医生的怒骂引得在外面等候的人鱼贯而入……
什么都无法考虑,什么都无法思考,黑压压的人群包围着我,黑漆漆的阴影笼罩着我。微微睁开眼,视野里满是宛若恶鬼的嘴脸……疑惑,不屑,嘲弄,讥讽……我这是堕入地狱了吗?
“都出去!都给老子滚出去!他喵的!都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围观!”
耳畔突然响起了似曾相识的声音。
这一段怒喝犹如划破夜空的闪电,转瞬便将黑暗和鬼影驱散得无影无踪。
“我是本校的学生会会长,医生先生,敢问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背向我的男生以恭敬的口吻向医生询问道。
医生忿忿不平地阐述了一番刚才的情景,话语里不时地夹杂着“败类”“疯子”“人渣”这类的侮辱性词汇。
被说成这样也是没办法的事,在旁人看来,我确实跟危害社会的精神病人没多大差别吧。
“是吗……”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空气中的什么喃喃吐出两个字。
接着,他转过身,走到我身边蹲下,仔细看了我两眼后,他突然恍然大悟般拍了下自己的手,说:“你就是上周那个女生嘛!那个……当时真不好意思啊,弄了你一身湿,后来没感冒吧。”
我摇了摇头。
“那便好。”他撑着膝盖站起来,面朝医生,满脸抱歉地说:“对不起啊,医生先生。这个女生是我熟人啦,其实嘛……她有非常非常非常严重的洁癖,所以很害怕跟人发生身体接触的。刚才动手打你几乎是出于本能的自卫反应,你能谅解一下,原谅她吗?”
我满脸疑惑地望向他,他转头朝我调皮地眨了下眼。
医生紧绷的脸略微舒缓了些,但还是带着些愠怒的表情,“严重洁癖吗?那怪不得了……不过,洁癖如果太严重也算是病,早点去咨询一下心理医生吧。”
“是是是……那这事儿就算是完了。我们来讨论一下另外一件事儿吧。”他摩挲着手掌,笑容可掬地靠近医生。
“什么……”
嘭!
伴随着一声肉与骨相撞的沉闷声响,医生话还没说完,便被他一拳轰出了小间,拳的落点,是刚才我没打到的另一边脸。
随后,帘布外响起了女生们的尖叫。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突然动手把医生打了?而且用的力量在我之上十倍不止。
我跟上前去。
他扯落帘布,犹如不动明王般站到躺在地上呻吟的医生跟前,恶狠狠地说:“像‘败类’‘疯子’‘人渣’这样词汇,是只能用来形容我这样的不良青年的。用这些词语来描述一个正处妙龄的少女的人——罪该万死!”
他的发言令我震惊了。
是因为我?是为了帮我出头才打了那个医生?
为什么?明明只是萍水相逢,明明连话都没好好说上一句,明明连我的名字都还不知道……为什么能为我做到这种地步?
就算被诽谤,就算被辱骂,就算被殴打……我都不会感觉痛苦的……为什么还要帮我出头呢?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帮我?我们明明不认识的。”我终于忍不住问出声来。
“你叫什么名字?”他突然微笑着问。
意料之外的台词让我有些措手不及,我连忙支支吾吾地答道:“……额?美、美浓,美浓琉璃……”
“我叫工藤源。”他用拇指指了指自己,“这样便算是认识了吧,美浓学妹。”
“……是……不过,这也不至于……”
他板起脸,一本正经地说:“美浓学妹,像刚才那样被随意侮辱和痛骂,你心里是十分不好过的吧。”
我不置可否。
“你真是个相当坚强的女生呢……”
不!不是的!叫做美浓琉璃的个体根本就是个比任何人都要软弱的没用的家伙!她逃避着世界,逃避着生活,逃避着交流,逃避着人群……害怕孤独,害怕离别,害怕痛苦,害怕受伤……
自己的身体,根本连什么事物会让自己受伤都判断不出来。
就是因为这样,才会选择远离一切。
让我继续躲藏就好。
让我继续逃避就好。
不用唤我便好。
不用管我便好。
只要活着,远远地看着这个世界,我就知足了。
……活着?我是怎么知道自己还活着的呢?
看到这只手在动?看到这条腿在走?还是眼睛可以看到事物?
好像都不足以成为证据呐……我在心里悲哀地叹息着。
“哼,我说啊……”他故意轻咳了一声,打断了我的沉思,“坚强并不等于逞强。觉得委屈,尽管哭出来就好了,对女孩子来说,那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反而会让人觉得你很可爱哦。”
咚!
心脏剧烈地抽动了一下。
咚咚咚……
紧接着便开始猛烈地跳动起来。
我感觉自己面部发烫,一股暖流从耳根开始一路往脖子里灌入进去。甚至连身体都在不住地微微颤抖。
感觉到了!
我十分清晰地感觉到了!
活着的感觉。
好像幽灵一般存在于天地间的自己,头一次产生这种盈满全身的炽热感觉。
那是一种,即使被灼伤,即使被烧得灰飞烟灭,也会让人想去触摸的热量。
有两行温热的液体划过了我的脸庞。
那是从未出现在我双眼中的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