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1P1
Forbidden Colours
“从前有只狐狸,对狼谈起人的力量。狐狸说人类的力量如此强大,没有动物可以匹敌。只有像自己这样善于使用计谋的生物才能得以保全。”
站在矮凳上的男子正在尘土飞扬的书架顶部摸索着什么,他挺直自己那颇可算得修长的腰杆,那件暖色的、柔软的毛衫也随着他的身段被舒张开来。虽然挺着身子,但他依然保持着稳健的语气,继续叙说着一个曾经被很多人遗忘的故事。并不沧桑却也不再年轻的嗓音在空气中散播着引人入胜的磁力。
“可狼不服气地表示,假如有个人类出现在它的面前,它会轻松地制服他。”
钩针碰撞的细微响声暂且打断了他的故事,那声音是从窗边的高脚凳上传来的,他没有回头去看。那位女性在一些休息日总会来到这里坐上半个钟头。最近天冷了,她的提篮里便多了一些钩针与毛线球。
这些物件工作起来的轻微杂音让他经常误以为自己是个拥有家庭的人,但他总是尽量阻止自己去这么想。因为那钩针编织的声音虽然微弱,却惊人地迅速并拥有精确的节奏,仿佛一台冰冷的纺织机在那里运行着高效率的机械动作。
就像工业摧毁了神明,这声音摧毁了一切暖色的幻想。
“嗯哼?”
温柔宁静的鼻音对故事的中断提出了疑问,那当然来自靠近窗边的高脚凳上悠靠着的那位引人注目的女性。她拥有一头仿佛烘烤过的麦芽般暖色的长发。细密的发丝反射着同样暖色的灯光,在这间小书房里点亮了一个温暖又流淌着柑橘味洗发水香气的角落。
他轻轻从鼻腔里叹了叹气,准备拾起故事的后半部分。不管之前想到了什么,承诺依然是承诺。
“……于是狐狸说,那么明天我给你指一个人类来看看结果如何。到了第二天狐狸带狼来到了人的必经之路。他们碰到的第一个人,是个唱着歌的小男孩……”
想到后面的情节,男子移过目光,透过覆盖了尘土的镜片望向窗边那一片温暖的光晕。错觉后面的是张端淑俏丽的脸庞。
她静静地等着后面的故事,瓷器般清润的脸上挂着一对翠绿色的眼瞳……那是他最喜欢的部分。瓷器般的脸庞,祖母绿般的眼瞳,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一切都充满了无机物的气质。只有这一点对他来说是最刺眼的瑕疵,足以让他平白无故地埋头叹气。
“狼问:那是个人吗?狐狸说:不,但他将来会是。”
钩针的声音停了片刻,但很快再度有节奏地响了起来。
“他们遇到的第二个人,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兵。狼问:那是个人吗?狐狸说,不,但他曾经是。”
他咽了一下,准备补完故事的高潮部分:
“最后,一个猎人朝它们走来。他肩上扛着双筒猎枪,腰间挎着猎刀,狐狸对狼说:那个就是人,你该制服他。而我要回到洞里去了……”
过了许久,男子并没有说出故事的精彩之处。直到那女性抬起祖母绿的双眼望着他,他才缓缓地开口:
“……以下内容付费可见。”
一个线球砸了过来,脑袋精确地遭到了这一发柔软的冲击之后,他终于摸到了那本捉迷藏似的的老书。
“难怪基地的孩子们都不愿意亲自来借书了,最后还要我每周跑一趟。原来店长是这样欺负人的呀!”
她装模作样地抱怨着,暖色的发丝跟着那条窄走廊深处飘出的慢悠悠的Jazz慢慢摇晃、抚动着那件色彩保守的手织小披肩。在披肩下的是宽松活泼的束腰连衣裙,质地轻盈却端淑地低垂着的裙摆下绽放出那对羞涩地缠并着的、如大理石雕塑般白皙滑腻而修长的小腿,在展现一段优雅的曲线后收进了那双精致的宽口小牛皮靴里。
“人类的力量如此强大,只有善于谋略的生物才能得以保全可不光是故事里的说辞。不过我不是已经在给予补偿了吗……所以,答案是什么?”
“出自格林童话。”
“Bingo!说好的,这一本免费。”
伴着她猫尾摩擦在丝绸上般细腻的笑声中的,是从男子手里飞来的一本大部头。看起来有些纤细的她以机械般的精度捕捉到了书本的运动轨迹,同时以机械般的稳定性将这本颇有些重的书牢牢接在手中。
“这应该是汤姆森要的那本,我看看……《教父》,嗯,没错。”
“我要是按照书的重量收钱的话大概早就变成有钱人了吧……有钱到家里到处是20世纪老派风格的古董,这间小店的风格也能更纯粹一些。”
“按照重量收费的话,恐怕汤姆森明天就会跑来这里再现一次20世纪老派风格的砸店呢。”
“不!世界以痛苦同我接吻!”男子跳下凳子,伸出双手的食指指向暖光的主人,诗句脱口而出。
“祈求我报之以歌吧!”她也以同样的姿势回敬,精神满满地回答道:“泰戈尔!”
“正确!下一本也免费。”
“Yeah~”
男子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照着她先前递给自己的书单在书架底层摸索了起来:
“春田你是真的喜欢那些诗集啊……明明作为基地那边的第一副官,还以为每天都忙得要死。”
“忙得要死是很写实的说法哦。”
望着男子佝偻着身体搜索着书籍的样子,她放下手里织了一半的围巾。轻盈随性的钢琴声零零碎碎地从柜台后的旧式磁带机里飘了过来,春田的小牛皮靴子也不禁随着这曲刚刚换掉的Jazz微微摇晃。
“最近大概因为出击时间表总是挤成一团,还因为……嘛……总之,忙到有些头晕,还有点记忆力衰退的样子。”
“自律人形也会头晕的吗?”
男子漫不经心地问着,从一堆紧紧挤着的旧书中拉出一本。
“虽然被系统部门诊断过,但都说云图内存没有问题呢……真希望不是这部身体的问题……魔方行动以来已经换掉两个身体了……”
“真浪费。”
……
春田晃动的靴子停了一小下
“店长先生,这是性骚扰哦。”
男子只是专注地寻找着书籍,嘴唇再次进入念诗状态
“有这样一种物质……”
春田歪了歪脑袋,白赚折扣的机会又来了,这是她和店长的秘密游戏。
“一千年前奸商们把它灌进钱币里充当税金;二百年前牛仔们把它灌进骰子里骗走别人的钱;几十年来我们把它做成弹头来让对手消失,它干掉的人数是核武器的千百万倍。”
他望了望春田的翠目,接着叙述道:
“它形态百变,带来财富,承载贪婪,抹杀生命。它的原子序数是82,它永不折断。”
春田眨了眨长长的睫毛,搜索着本地数据库里还没有被工作记录挤掉的缓存。
“时间到,出自‘巴洛夫·李名言集锦’。”
“巴洛……等!自己编造的也算的吗!?”
“一共5.5钻石信用点,不收格里芬采购票,多谢惠顾。”
店长——自称“巴洛夫·李”的家伙将最后一本书递给春田,摆出一脸捉弄人的表情望着她——那瞪着翠目,紧抿双唇,脸颊微红的样子——那真是把“真是没见过这么不知羞耻的家伙”写在脸上却不得不打开钱包的表情。
如果不是相识已久,被战术人形用这么生动的表情瞪着,谁都会怕自己有性命之虞。
“《虚拟多巴胺与人形极乐》这书……是谁要的?”
李从春田之前堆放在一旁的归还书籍中抓起一本杂志似的薄书,封面平淡无奇,扉页的插图却相当的劲爆。
“好像是Vector把它给我的,写了什么呢?”
“不!完全……呃……没什么可看的。”
李忙把薄书扔进另一旁的旧杂志堆里:“大概是我不在的时候蒂米把它借出去的……她脑袋有时候会出bug忘记写借出记录。”
“是吗……蒂米,把书借给Vector……”
两人几乎同时想象到了那个场景,虽然双双饱读诗书,却完全无从形容……
原因很是不同寻常。
“这样想来,原来店长是喜欢军用风格人形的那一类吗?”
“我喜欢二手市场里最便宜的那一类。”
“请不要对着蒂米这样说哦……”
话音未落,玻璃门上方的铜铃便响荡起来。一个比起春田更纤细些的身影抱着几个从视觉上判断就很重的纸袋从门外的阴雨中挤进来。
“欸!……好,好久不见,你还好吗?Vec……蒂米?”
“……嗯。”
像猫咪一样抖了抖象牙色短发上的雨珠,用最简短的方式回应了春田的寒暄。随后轻盈地交叉着小腿、仅凭着双脚脱掉外出的鞋子,踏进门旁一双毛茸茸的拖鞋向里屋走去——这位随意到好像是在这里长大一般的少女,正是二人之前话题中的蒂米。
然而在春田的眼里,至少从外观上看来,82号书店所拥有的这部私有自律人形蒂米,与基地里那位个性消极的战术人形Vector——几乎没有任何区别。尽管初次见面时产生过这样那样的怀疑与假设,但至少格里芬的单位扫描认证系统并不认为蒂米与她有任何的编制关联。
“这些就是全部了,租期一周。延期可是有额外收费的,别弄丢了。”
李把书本再次清点了一遍,码进春田带来的藤篮中。此时的春田却只是望着里屋的方向,若有所思。李没有催促,只是默默地傍在桌边望着窗外。他知道这种可以不顾一切去沉思的契机对于春田这种造物来说还是蛮珍贵的……直到许久之后,她才再次开口:
“我……每次看到那孩子的背影就想起Vector抱着枪的样子……明明整个基地里所有人形都在做着同样的事,大部分都愿意遵从最初的设定去扮演一个能在开枪之外同时讨人喜欢的角色……却只有她完全不愿意做这种基本的……”
没有作为第一副官的苦恼与责备,在她的腔调中却有一种久违的钦羡。
“即使因为那样的态度被指挥官冷落,明明属于受人瞩目的第一梯队却一直一个人睡在军械所那里,也不愿意讨好任何人。”
雨水洗掉了傍晚的漆色,露出天空那渐入深蓝的本貌。
“那不也挺好的吗?在这种人类刚被集体失心疯折腾得够呛的年代,起码有那么一部分机器人不会像充气面条人那样只会手舞足蹈地麻醉所有人的思考。”
机器人——在格里芬职员内部绝对禁忌的词汇,在这个无关者的嘴里竟如此轻松地吐了出来。这让春田有些惊讶,却又只能执行理解的命令。她换了一种想挽回什么的语气开口了:
“店长也是这么看我……我们的吗?”
李转过身,轻轻将一绺春田的人造发丝抬起来。那些丝线已经在形态上尽可能模拟了人类发丝的质感,但在小书店的旧式灯泡映照之下反射出异常柔和的光晕的秀发,毫无疑问不会是自然的造物。
“感性让我想把你们当成相同的造物来对待……但在如何正面对待理性事实这方面,我跟你们那位既天真又残忍的指挥官比起来有哪些区别呢?”
在说到人形的本质——这个在21世纪中期很流行的哲学问题时,一向随和的店长就会变得直白到不留一丝温柔。
哪怕对方是春田。
所谓的指挥官——那家伙打败了多少竞争对手,在佣兵部门执行了多少血腥的任务才能爬到这个职位上。他对你们这些假货的温柔是真的吗?
只有这句话他从来不会问出口。
他从春田手里接过印着格里芬纹章的钻石信用卡,在老旧的付款机上操作着。偶尔瞥向春田的侧颜时,都能看到——迷茫——罕见地在她的眉眼之间流转着……此时的她,实际上正在进行着已经被否定了多少次的运算呢?这样的运算再进行多少次,最后的结果也是一定的。她这样的造物,连同那座基地里的所有人形都没有定义自己是什么的权利。当她们开始模拟思考时,就会体会到像她的感性逻辑所感受到的——像她最喜欢的那本莎士比亚要传达的东西一样,全是悲剧。
无论她们的造物主对她们有多温柔……每当陷入这样的思考时,春田无名指上那枚亮闪闪的银戒的含义,就会变得非常尴尬。
如果人形不会思考,大家都会轻松很多吧。
“这样的话,蒂米与店长真的很相配呢……抱歉,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我该回基地去了,第一副官的休假从来都没有真的满过12小时。对蒂米来说也是这样的吗?”
她转身欲离开,但在那个瞬间,她的嘴角翘起了一丝更加生动的微笑:
“店长才不是可以那么狠心的人类呢。”
在那个瞬间,春田嗅到了在这间干净的小店里,只在这个愣住的男人身边才偶尔萦绕着的淡淡烟草香。
他回过神来,为春田打开玻璃门。她将一条手巾盖在装满书的提篮上,撑开雨伞走进那个灰冷的世界。他很多时候都期待自己能以相反的姿态,从冷雨里迎回自己命定的女人,让这间小屋给她以温暖……但就像那些时候一样,他很快就强硬地否决了这个愿望,并暗自咒骂自己那挥之不去的天真。因为……
“所有的悲剧以死亡结束,所有的喜剧以婚姻告终。”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音量如此低叹道。
春田旋即在雨中不解地望回他的方向,待到这串文字迅速地掠过她的分析模组,她温暖的笑靥在一片灰冷的空气中感同身受地绽放开来:
“拜伦。”
【C1P2】
“Boss 真的很迷那个女人。”
蒂米换上一件轻飘飘的衬衫,将淋湿的衣物挂在离书架最远的角落里,用平淡缥缈的声线评论道。
“跟我念:ren人xing形。我只对人感兴趣。”
李斜瘫在自己的躺椅里,望着春田离开的那个方向——那条路的尽头是一片小高地,在阴雨中勉强能远远地看到那座格里芬基地的加固围墙黑糊糊的身影。虽然现在还不到晚上,但基地里那些塔楼顶端的高度指示灯已经在明灭扑朔,为那些在恶劣天气下巡航的直升机提供一个基本的参照。
它们平时不会在这种天气里行动,不过在这种地方又有什么是值得奇怪的呢。
蒂米收走了店长桌前的空玻璃瓶和午餐的空铝罐,并迅速地将地板拖了一遍,用了几分钟将春田归还的一堆书籍分类放置后,紧接着就去修理旧化的照明电路了——这让李经常有种自己变成了废物的错觉。
“为适配春田1903而设计的那个型号的魅力估值一直是在IOP产品口碑统计名单的前列。从务实的层面分析,Boss对人形产生兴趣的动机可谓相当单纯。”
一连串的自律作业似乎完全没有妨碍到蒂米找机会挖苦李的进程,他知道这不是蒂米故意这么做的。她只是跟她那军用版的姊妹一样口无遮拦,同时还保存了一个以适当频率提供建议的命令罢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好像就是故意的。
“IOP制造公司所推出的自律人形,外观规格均由专业艺术家设计。对于人类而言是纯粹的正面审美产物,在多项标准标准上优于因基因多样性而充满瑕疵的异性人类……”
蒂米平缓的声调暂停了一下,回望了一眼正在椅子里无所事事的李,好像在判断和比较着什么……很快,她的目光又回到了刚刚修好的电路板上:
“对于疑似患有反社会型人格障碍又懒惰同时疑似有特殊性癖的Boss而言,人形伴侣才是最优选项。”
“你在干嘛?雨天告白对我可没什么作用的哦。”
“对于迎合疑似患有反社会型人格障碍又懒惰同时疑似有特殊性癖的Boss的需求,蒂米尚且缺失了数个必要插件。”
“原来是在求我给你安装新的插件啊?IOP垄断了人形客制化端口格式的所有专利之后这些可都是要不少钱的。”
蒂米默不作声地又瞧了这边一眼,却连同那简单的心思一起被李逮了个正着,只好迭忙收回视线,抿着嘴唇把刚修好的电路板又翻了个遍,小屋里的灯光开始不安地扑朔起来。
就好像,一个奴隶用多余到荒谬的劳动强度来抗议压迫一样。
……
操。
“……好吧,好吧!就这一次!”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最好还是学得有人情味一点,最起码他还记得蒂米除了零花钱之外没有领到过任何像样的报酬。
虽然也没有任何法律规定私有人形必需被支付报酬。
“但是要打个赌,如果你赢了,就可以选一种新的插件——我打赌,作为有魅力的相处对象这方面,人形是无法胜过人类的。”
蒂米径直走到店长面前,踢开拖鞋,踩着他的大腿站到了椅子上。曲线分明的柔软小腹隔着充满樟脑味的衬衫布料整个贴在他的脸上,直到蒂米在书架顶部捞出一盒新的晾衣夹。被几十公斤合金骨架+仿生材料的重量压到面容扭曲的李按住她细细的腰,把脸转回到能呼吸的角度,随即叫了起来:
“愚蠢的机器!!你很重啊!下次要爬高之前先申请建议好吗?”
蒂米蹦回地面,一边把剩下的衣服挂起来,一边开口回答的却是延迟了的那个问题:
“春田那样的人形可以同时征服男性与女性人类,同样特征的人类做到这一点的统计概率为0.3%。所以若是春田能够做到这一点便是胜过了大多数人类。”
“就这么定了,反正这镇子上唯一的那位女性是怎么都不会被春田征服的。”
李揉搓着被压得生疼的大腿,索性站起来,从柜台下摸出一把伞:
“我去黛温那边喝一杯,如果有人来借书的话……”
伞柄轻敲蒂米那象牙色短发覆盖着的脑袋,迫使她集中精力到这边来:
“记得这次把记录写清楚。”
【C1P3】
坦率的说,黛温从来不会抱怨像这样的天气——阴雨连绵、气温骤降的天气——一般不会对她的酒吧产生什么影响。一方面,天气不是能够人为干预的。另一方面,就算晴空万里,在她的酒吧里也从来没什么好事发生过。
“高地酒吧”——第五大道唯一可以得到酒精的天堂,疲惫灵魂的加油站。只有在那苟延残喘、频闪不断的全息霓虹灯招牌彻底罢工的时候,年轻的看板娘黛温才会对恶劣的天气抱怨上几句,然后拿一条钢管对着电源插板狠砸下去——足以解决大多数问题。
大多数,对于一座边境酒吧来说,大多数问题都可以被钢管解决。剩下的那些只要在钢管后面拧上一支曾经很长的猎枪亦可迎刃而解。
她回到吧台里,把钢管扔进一个乱七八糟的角落。随后抓起一块脏兮兮的抹布把柜台上的所有异物赶走,除了那两颗死趴着的脑袋。虽然黛温也不是很喜欢晚上8点之前就把自己喝成这样的酒鬼,但酒鬼是她现在最需要的东西。
其中的一个脑袋覆盖着鲜亮的橙色长发,那是黛温最喜欢的色彩。每当这位顾客来到店里的时候她总是感到兴奋。一方面因为那靓丽的秀发,另一方面——这位出手从不吝啬。
“……的难民安置营依然处在超负荷状态。天气转冷之后,供水、食物与住所的问题依然困扰着该分区联合国战后安置委员会。可以看到,上周不堪重负的联合国维和部队大部分已经撤出,当地安保完全被移交给了格里芬安全部队。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支在压制铁血危机方面表现出色的的新兴安全承包企业将会在未来发挥越来越重要的作用……”
黛温一边在指间捻弄着一绺那位客人的橙色发丝,一边无精打采地望着挂在柜台另一边的4k电视——本世纪初的古董,也是黛温的父亲得意的收藏之一。而现在,那上面正转播着一场日常暴乱——坍塌云与第三次世界大战先后席卷了很多人的家园,而且天气越来越冷,这些战争难民总得找个方式表达自己的意见:一个礼拜前他们朝联合国维和部队扔砖头和空酒瓶,有些还不是空的——靠着这些东西把理论上这个时代最具官方身份却没有任何武力许可的军队赶了出去。
但现在,肩并肩堵在他们面前的这面新的人墙不再戴着蓝盔。这些“穿深红色制服的恶棍”动辄以橡皮棍、催泪弹、泰瑟枪和高压水炮相搏,毫无组织的难民抗议群体几乎每次都在五分钟内落荒溃逃,撇下一些跑不动的家伙被格里芬佣兵的膝盖压在地上,紧紧铐住双手带走——某种程度上这些倒霉催的家伙达到了目的,至少他们离开了那个臭气熏天的难民营。
“……由于在全球各个难民营执行医疗与卫生服务的联合国自律人形在过去一周频发不断的失踪与无故解体事件,联合国已申报了超过两千台服务型自律人形的损失。同时,上海机器人保险公司股价在周末上涨27.3%。联合国战后安置委员会发言人日前表示将会重新考虑女性款自律人形投入难民营公众服务工作的可行性。欧洲方面,梵蒂冈圣座公开表示将以天主教会的名义购置更多更加专业化的自律人形投入对难民安置事业的支持。人权观察组织也在同日对这一举动公开表示赞许与……”
在新闻主播起伏稳定的语气之外,锈蚀的门轴忽然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一个身影从门缝里挤了进来。
“欢迎光……什么嘛,是你啊。”
黛温打起些许精神的表情在她看清那个人的脸之后瞬间萎了下去。
“你这是种族歧视知道吗?来,给爷笑一个。”
李把一张钻石信用卡片丢在吧台上,黛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那张卡片捧在手心,的表情瞬间多云转晴:“哇哦!这些钱能买好多罐黄带呢,今天是开卡车来的?”
“我的店面距离这里不到100米,然后请给我调一杯‘圣诞快乐劳伦斯’,我会盯着收款机的,谢谢。”
黛温的表情晴转小雨。
“……勉强来两罐黄带,冲厕所用。”
秒转晴,步子轻盈地去调酒了。
李来到那两个醉鬼身边,将其中一个穿着脏兮兮陆军上衣的家伙扑通一声拉倒在旁边的地上,将那个凳子据为己有。摔在地上的家伙并没有选择醒来,反倒吧唧着嘴巴,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打起鼾来。
望着黛温一边哼着不成调的音乐、转动着雪克壶的身影,李忽然感到有些可怜——这座酒吧在上一代的老板死在战争中之后一直处在经营困难的状态,后继者黛温并不像她那受欢迎的父亲那样善于绑住客人。最后在一定程度上靠黄带酒厂的赞助维持经营——条件是帮黄带推销出更多的啤酒。
从客观的角度上讲,黄带这家酒厂在普通人那里的看法也只是“不算好喝”而已。但对于李,以及广场拐角的布莱克本医生这样的个人私酿者来说,黄带酒厂那些添加了大米或者索性往里放淀粉的“啤酒”,可谓是丧尽天良、恶名昭彰了。它能运转至今完全是因为在大战中为俄军独家提供了不计其数的廉价马尿。
战后大部分人靠着发战争财的王八蛋的施舍才能活下去是这个时代的悲哀。无论如何,虽然自己的书店也赚的不多,不过李自有发财的门路。
“……于新西区海关扣押的可疑大宗货物为军用级轻武器。根据当地警方调查,这批军火属于战前大型跨国帮会组织‘帕拉斯’。而在本月30日当地法院的审理中,被告方律师提出多项证据证明该批武器的自动模式与火力限制标准均不触犯当地法律;以及提供了缺失多日的、受联合国官方当场认证的武器运输许可,故诉讼不成立而结案。被认为主导此次军火走私的‘帕拉斯’高层负责人之一的奥莉薇尔·李对记者表示:‘帕拉斯’在战争结束后一直致力于废土边疆区的稳定与重建,对于那些处在烧蚀地带边缘的居民而言,法律并不能保护他们自身,武器可以。”
李盯着电视屏幕里那个穿着醒目红色裙装的身影,那位面对诸多媒体的话筒依然谈吐自若,不失潇洒的女性——就好像她走的是戛纳的红毯,而不是法院的阶梯——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用再见到她了。
一夜之间遣人换掉了所有枪支的扳机组件,然后马上内通联合国官员行了个方便吗……西区海关看来有些人要丢饭碗了……她的风格真是从来都没收敛过。
从小就是那个样子。
差点陷入回忆的李,忽然发现自己身边那个趴在吧台上的亮橙色的脑袋动了动。脑袋的主人接着浑身丧气地勉强直起腰板,伸了个疲惫万分的懒腰……然后狠捏了自己的眉心几下,才睡眼惺忪地看见坐在自己身边的那个男人。
“嗨,李……我没欠你钱吧?”
“没有,不过你看着好像刚跟他干了一炮似的。格琳娜。”
格琳娜睡眼惺忪地望了李一会儿,又往地上那个鼾声如雷的男人那里望了一眼,然后向吧台里摆了摆手:“黛温,冰水……”
刚从醉意中缓过神来的格琳娜把衬衫的扣子从下往上一颗一颗地重新系上。显然,黛温不会允许有人在她的吧台上干炮,不过这位格里芬后勤官喝了酒之后看来热坏了,衬衫的领口一直咧到了肚脐,露出她那色彩不可描述的Bra的一小部分。
“你的‘圣诞快乐劳伦斯’,还有格琳娜的冰水。”
黛温把两杯饮料放在两人面前,抱着铝盘到后厨去了。格琳娜拿起那杯冰水咕嘟咕嘟地喝了一大半才放下,呼出一口冷气,紧接着按住了开始搏动起痛感的太阳穴。
“你们的人最近都一副心力交瘁的样子啊?”
李捏起酒杯底部细细的玻璃握柄,望着浅浅的杯中如同雪花飘散般的奇异现象,迟迟没有下口。
“咝咝……啊……最近基地出了些人事问题,所有计划都乱套了……”
格琳娜待到冰水给头脑带来的扎痛减轻些之后,又啜了一口。她望着杯中慢慢旋转的冰块说道:
“一个Dummy系统维护小组的重要技术人员失踪了,还带走了一具战损的春田1903傀儡机体。你可能不知道这两件事加在一起有多要命……总之指挥官很不高兴,整个基地已经在周边找了她们很多天都没有结果。”
李挑了挑眉,欲言又止,他感到自己的袖口里面正在出汗。他咽了口唾沫,把袖口提起来一点,然后做作地盯着桌板想了一会儿,才转过目光问道:“为什么要带一台傀儡机体出逃?IOP杂志上说过傀儡机没有主机的链接,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谁知道呢,可能是拿去卖钱,也可能更坏。最坏不过是被铁血带走了,因为IOP的产品追踪网络完全找不到那台傀儡机体的黑匣子信号,蒸发了一样。”格琳娜把插在杯口的柠檬瓣塞进嘴里,咀嚼起来。等到她缩起脖子,眯起眼睛消化了那刺激大脑的酸味之后,她才用更清醒的语调再次开腔:
“基地里有传言说系统小组的那个女孩迷上春田了,但是在格里芬是不允许维护部门的人与战术人形主机有云图分析之外的直接接触的……所以……‘私奔’,有些傻乎乎的人形信以为真呢。”
她把剩余冰水喝光,叹了口气:“现在的话恐怕已经逃远了吧,指挥官已经打算向总部申请通缉了,死的,那种。”格琳娜把手掌放在喉前,做了个切割的手势:
“她知道的太多。”
“不管做什么,你们都真是喜欢玩命啊。”
李终于举起自己的酒杯轻啜一口,伏特加基酒的火苗首先在整个口腔里蔓延开来,使他也打起了一些精神。这种以一部老电影为名的鸡尾酒是黛温的父亲最出色的独创之作,也是黛温继承的最完整的那部分。
享受完第一波酒精洗礼之后,他才想起来自己跟蒂米的赌局可能已经输了。
“这是工作啊……工作。”
格琳娜往桌上丢了几枚大面额的战前硬币,拍了拍李的肩膀,向大门走去。但在她触碰到把手之前,锈蚀门轴的尖叫声自己响了起来。
“喔!格琳娜小姐!外面还在下雨,要我送你回基地吗?”
这个突然插进来的、好像每顿都吃汉堡长大一样的大叔音,让李的脑海里马上浮现了一个肥胖的身影。
只不过那个胖子身穿一件黑底缀以白格条纹的防风外套,腰间那条格外结实的尼龙腰带也暴露了他的身份。
“谢谢你,魏斯警官,你再靠近一步我就跟指挥官说你性骚扰。”
胖警官听后马上吸起肚子,裤子几乎要掉下来了。他从被自己堵满的门口抽身进来,谄媚地笑道:“路上小心,格琳娜小姐。”
格琳娜头也不回地钻进了雨幕里,她一直以来都对这个胖警官过敏。不过魏斯警官也是第五大道乃至S06区边境地带唯一的巡警,很久以来基本无事可做。在漫长的坍塌云烧蚀边界线上,偷渡者和逃犯可以在任何时间从任何地方通过,他孤身一人的巡视毫无意义。而当铁血的侦查小组接近第五大道东部那片废墟时,他腰间那支只有两个弹匣的.38口径手枪也仿佛是个笑话。
所以有时候他宁可来这里转转。
“一切都还好吗,黛温?”
“黛芙尼雅。”
黛温强调了一遍自己的大名,她也一直不喜欢这个临时政府雇的德裔警察跟自己套近乎。她瞥了魏斯一眼,一边从酒架后面转出来,将一些很可能已经过了期的轻度酒放回到酒架上。
“很好,给我一杯波本。”
魏斯把淋湿的大檐帽摘下来,挠了挠有些谢顶的脑袋,踢了一脚躺在地上鼾声如雷的那个家伙:
“醒醒,罗丹多!在公共场合与交通要道施行不妥的行为是违反风化法第二章第十三条的!”
罗丹多终于醒了过来,他打了一个漫长的响嗝,坐在地上对着魏斯歪歪扭扭地抬手举了个很有讽刺意味的纳粹礼,然后倚在吧台底下,恋恋不舍地轻闭双目吧唧着嘴回味着萦绕在自己周身的酒气。
“工作时间饮酒也是违反临时政府警察条例第十条的。”
李一边替罗丹多反呛着,一边对着胖警官举了举手里的鸡尾酒,以示问候。
“这也是我特么‘喜欢’在这片不毛之地呆一辈子的原因。”
魏斯警官早就习惯了跟这些人相处。他把大檐帽扔在吧台上,然后在格琳娜坐过的位置上坐下,不断扭动着面积巨大的屁股,直到获得一个完全舒服的接触面为止。
“嗯……嗨,老铁,好久不见。”
醒得迷迷糊糊的罗丹多敲了敲李的凳子,口齿不清地问候道。
“我们昨天才刚见过,然后我看到你的枪店门没锁。你喝成烂泥的这段时间里你的枪店已经武装了好几个连的强盗了。他们现在正在攻打格里芬的基地呢。”
李话音刚落,罗丹多那慢慢瞪圆的眼睛就意识到了什么,他连忙扶着旁边的凳子歪歪扭扭地想站起来,然而凳子也很不给面子地滑倒了,他整个人再次摔了个狗啃泥,却马上以令人惊异的韧性连滚带爬地离开了酒吧。
“波本。”
黛温将一杯琥珀色液体放在魏斯警官面前,顺势被魏斯那不老实的手指从手腕摸到了指尖。她顿时抽手,举起铝盘“咣”的一声狠砸在了魏斯的半秃脑袋上,转身回到后厨去了。
“……哇噢————”本该是哀嚎,事实上却是充满享受般意味的长音从魏斯的喉咙里冒出来:“这也是我特么……喜欢在这片不毛之地呆一辈子的原因。”
“你最好别去骚扰我家的蒂米,她有点儿……”
李一边说,一边点着头用手指在空气里比划着什么。
“我懂,我懂。”
魏斯抚摸着被打痛的秃头,吞下一口波本酒,摸了摸皮肤松弛的脸颊,嗓音也变得滋润了些:
“幸亏我不怎么看书。”
说完,他反常地沉默了一会儿,粗壮的手指在杯沿上滑动着……防风外套上的雨珠纷纷垂聚起来滴在凳子下的地板上。他张开宽大的手掌来回抹了抹体现着睡眠不足现象的松垮眼眶,仿佛一个正在面临中年危机的力不从心的普通人——他胳膊上的巡警臂章,与他现在的样子格格不入。
“格里芬跑了人那件事……搞得附近鸡犬不宁,下一个搞不好就是这儿。”
他抬起杯子又喝了一口,话语中尽显无奈:
“上头都由着格里芬的脾气办事,一个星期里起码在附近四个定居点搞过搜查,闹得鸡飞狗跳……说实话,那个女孩没犯法。不过现在格里芬掌管的地区里,他们的指挥官就是法律。”
魏斯往格里芬基地的方向晃了晃脑袋,接着对李说道:
“你还记得吧?S06的这位大爷刚来的时候看着还是个挺不错的小哥,几个月过去之后……”
李点了点头,慢饮着杯中的鸡尾酒没有作声。
魏斯回头望了望空空的门口,转回来稍稍贴近李,压低了嗓音说道:
“所以这阵子你的活计最好做得低调一点,在别的地方警察不会有兴趣去管这个。不过这是在格里芬眼皮子底下,他们对这种生意可是敏感的很呐。”
李侧目看了魏斯一眼,轻声说道:
“你在说什么呢,警官?我只是个书店老板而已。”
魏斯盯着李的眼睛,鼻子里轻哼了一下。随后他扬起脑袋将那杯波本一饮而尽,丢下几枚硬币后抓起翻在一旁大檐帽,留了一句话:
“你最好能一直这么谨慎,在这种地方没人出卖你的唯一理由就是他们需要你。”
他朝着门大步走去,走到一半又回头对着李开口……尽管他欲言又止,但李还是背对他点了点头。
……
门轴的尖叫声再次响起,屋里的空间一下子宽敞起来。
【C1P4】
几分钟后,李也出现在了酒吧门外的雨蓬下。
雨还在下……不如说比他进来的时候更细密了些。冷雨浇在水泥地面四处开裂的公路上,将尘土的气味溅起在空中,送进每个人的鼻孔。
事实上,刚刚出现在李面前的那些人,几乎就是生活在这座广场周围的所有活人了。除了街角那位打死都不愿意出门的肉商兼无证医生之外,大家都喜欢偶尔在背后这座小酒馆里颓废一下。虽然有些人的“偶尔”比较不值钱。
生面孔在这里并不常见,那些打算正儿八经路过这里的旅行者都会被闲出二百斤肥肉的魏斯警官仔细盘问。而那些不打算正儿八经路过这里的家伙,也必然不会想让这里的人记住他们的脸。
李抬脚走进雨里,他的书店在公路东侧的那一排废弃建筑中间。现在天色已经转暗,而每当到了晚上,整个镇子都会变得黑到可怕,吝啬的灯光只会出现在看似密集的建筑中的一两处。
这座镇子就如看上去那样——被完全地废弃了。广场周围的居民除了黛温之外,没有一个人是这镇子的原住民。早在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这里就是坍塌云蔓延的重灾区之一。当时整个镇子的居民都争先恐后地逃离这片即将被变成废土的家园,几乎一夜空城。
而在三战爆发之后,公路附近的那座小高地——现在是格里芬的前线基地所在处——在某场战役里就是交战双方都想夺取的制高点。巷战也不可避免的在小镇内部展开,直到双方艰难地分出个胜负之后,才留下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废墟,拍屁股走人了。
战后,有些不太愿意呆在天天暴动的大城市里、或者是不想挤难民营的人会到这样的烧蚀边疆区来寻找战前留下的房屋和生存资源安静地住下来。客观来说,现在地球上到处都有这样半死不活的废墟小镇。但因为坍塌云烧蚀过的土地已经完全失去养分变成了废土,这些聚落往往很难在最基本的食物方面自给自足,所以这类聚落的物资流通模式千奇百怪。而第五大道——则是依靠着为那座格里芬基地多少提供一些生活服务来维持运转。
在那些远离家乡的格里芬雇员看来,这座镇子的重要程度几乎比得上真正的曼哈顿第五大道了。
但这种地方从来都不是任何人想象中的世外桃源,尤其是格里芬保持沉默的时候。在灯火辉煌、地砖发亮的街道上,人们的底线是道德;在道德崩塌的地方,人们的底线是法律;在法律鞭长莫及的地方,人们没有底线。
李在最初流浪到这里的时候,他刚退出一支七零八落的远征军还不算久。在那场战争之后,士兵再也不是人们愿意去尊重的生物了——哪怕他曾是个优秀的无人机情报部队军官。
那时候,一直坚守着家园的黛温不遗余力地帮助他,她终于看到了自己长大的街道上重新迎来了第一个邻居——有时,孤独与过往幸福的遗迹相伴时杀伤力会更为强大——他们把军队遗留下成堆的旧炮弹壳卖给那些开着卡车的新游牧民以换取零件与工具,利用李在军队里学到的本事修好镇子需要的一切:清理道路,重建蓄水池、输电系统……然后,自由。
有时,抱着同样心态的人们也会路过这里,但大多数人不认为这片糟糕的废墟会适合他们定居。所以人去人留,留下的也只有这几位罢了。
但是今天,似乎多了些什么。
李在这里住了太久,所以他能感觉到有一束很反常的炽热目光在盯着自己……他站住,往那个感觉传来的方向望去,那是废墟之间常见的垃圾堆。雨水淋在这些肮脏的杂物上,变成污水横流在那个角落里——但李完全不在乎这些,他大步朝那个方向走去。
他很肯定那些破塑料布刚刚动了一下,绝对不是风的锅。
李左右望了一下,确信天色已经暗到没人能看到这个角落之后,将塑料布掀了起来——
“……hi……嗨?”
在那下面的,是一张他从来没见过的面孔——虽然尚可辨认出是一位女性,但那张脸显然已经有一段时间疏于打理了。原本乌黑的长发被雨水结成绺贴覆在皮肤上,如果不是那双直盯着自己的眼睛,他会以为只看到了又一具尸体。
虽然,他确实在一瞬间那么认为过。
“……嗨。”
【C1P5】
“要一起吃晚饭吗?”
他站在那被称作厨房的小空间里,向着前屋——那被改造成书店的那一半——大声询问着。这只是象征性地问问,实际上李已经将比平日多一些的食材切好塞进炖锅里,打开那尊出土文物似的煤气炉。煤气燃烧的气味与食材的气味缠绵着飘进了书店的小门厅里。
煤气储量也不多了,他自己平时更多是在吃些过期的罐头。
他调整好火苗之后慢悠悠地踱离了厨房,在他转过那个区分开书店与起居室的小拐角之前,吹风机的声音就传进了他的耳朵。
那女孩身上披着一条毯子,正端坐在凳子上对李投来感激的眼光,而蒂米正坐在她的背后,用吹风机烘干着她湿漉漉的头发。
“你喝酒吗?”
李从柜台边摸出一罐被黛温强卖的黄带啤酒,也只是象征性地问了一下,实际上他并没有去注意那女孩的反应,毫不客气地递了过去:
“用这个暖暖身子。”
“谢,谢谢……我不知道该怎么……”
“你是傻了还是怎样?想在这种地方的室外过夜吗?”
面对李的粗鲁,女孩一时无言以对。她尴尬地挠了挠脸颊,换了一种复述的语气说道:
“她说……找到写着第五大道82号的门牌……如果那上面夹着一张黑桃Q的话……”
李的表情僵在了脸上。
“‘那里出售自由’。”
听完这句话,李瞬间变了一张脸。他连忙跑到窗前,把所有的百叶窗拉合,闩住大门。那女孩也感到脑后一凉,换了一种触感——蒂米手中的吹风机,不知何时换成了一支手枪。而蒂米另一只看似纤细的手也紧紧地将那女孩的右手腕扣在了背后。
李扒开百叶窗中最隐秘的一瓣,朝外看了又看。在确定没有可疑的人在附近之后,他转向那个呆坐在凳子上、吓坏了的女孩。
气氛瞬间变得如钢铁般冰冷。
“她,她只是让我走投无路的时候到这里来,她,她……我……”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格里芬或者IOP的间谍?”
脑后响起手枪保险被解除的声音,完全不知该如何回答的女孩急得泪水在眼眶里不停打着转。
李心烦意乱地叹了口气,又扒开百叶窗往外看了一眼,换了种方法问道:
“‘她’是谁?你的联络人是谁?是葛蕾塔还是玛利亚?如果五秒内回答不出……”
“不!她,她……没有告诉我名字!我不知道她的名字,请别,别……呜哇!!”
话还没说完,彻底被吓到崩溃的女孩嚎啕大哭了起来。
李的眼光落到蒂米身上。蒂米见状把手枪收回了衬衣下面,然后向李摇了摇头,松开女孩的手腕,手上多出了一团皱巴巴的合成纸。
那是从女孩的口袋里找到的。
“致第五大道82号……”
这是一个旧信封——虽然它饱受雨淋与揉弄的摧残,但那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辨。在这个时代,纸质通信虽未被完全淘汰,却也变成收费高昂的情怀服务了。
而用这种既没有地区指名也没有邮编,只有一行模棱两可地址的信件,显然只可能来自李的联络人,这么说的话——
他放松了些,靠近那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孩,环抱她的肩膀,贴住她的脸颊——这种来自肩周和面部的温暖能让人能迅速地冷静下来。
在情报部队的日子让他学到了不少有用的东西。
“我错怪你了,抱歉。但是你既然是我的顾客,也该知道我需要非常谨慎。”
蒂米将一块手帕递给她,手里的手枪又换成了吹风机。打开的一瞬间那女孩又吓得猛抖了一下,但舒适的暖风很快又在她的发丝之间流动,让她慢慢地冷静下来。
不过最有效的,还是那从里屋飘来的、有些不对劲的焦糊味。
【C1P6】
几分钟后。
李站在走廊的拐角处望着狼吞虎咽着那锅不算美味的炖菜的女孩,自己却完全没有胃口。
他已经纠结了几分钟,不过想到今天在酒吧里魏斯的警告,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比平时格外谨慎。
毕竟,面对必须正面解决的问题时,自己也只是个书店老板而已。
他一边向后门走去,一边从口袋里抽出那块已经很老旧的手机,启动了一个自制app——这可以让这部手机发出的讯号只能被单向接收——随后他拨通了一串特殊的号码。
他走出后门,倚在被黑暗吞没了一半的墙边等待着听筒彼端的回应。这条在冷雨中分外阴森的后街是无人废墟的一部分,本来就构造复杂的巷道在几年前那场战斗之后变得更加混乱繁复。一些顽强的小生物——经常让蒂米整夜像猫一样趴在地上巡视屋里各个橱柜底下的小生物——的窝就藏在里面。连最先进的生物感应器都无法找到它们。
不光是耗子,里面就算藏着个大活人想必也很难被找到,简直是名副其实的水泥与砖石的迷林。所以偶尔铁血与格里芬的战场蔓延到镇子附近时,所有人都会去废墟带里的某个坚固又隐蔽的备用粮食储存库里聚会个一两天。
“喂,亲爱的!我上电视了哦~”
听筒那头爆发出了一个显然喝得泥醉的声音,不过这嗓音似乎跟泥醉的语气非常相称——那是个像红酒一样甘冽又醇熟的女声。但如果被它陶醉了可不是件好事,李知道有很多人被这个充满魅力的女人吸引之后失去了一切。
除了自己。
所以他不需要壮着胆子就可以反呛道:
“亏你穿着老妈的裙子上电视哦!”
“那么我可爱的弟弟找姐姐有什么事呢?又有人砸店了吗?”
李略显无奈地咽了一下,探着脑袋左右望了望之后,取出一个纸盒扥出一支烟:
“上次那个客户,跑到店里来了。格里芬现在正到处找她。”
“咦?果然是越可爱的女孩子越容易惹麻烦吗?”
“你是想让我夸你是惹麻烦巨匠吗?”
“不惹麻烦的话,像咱这样的家伙可是活不下去……哎呦~”
听筒那边的背景音中还有男人的声音,似乎还不止一个……李懒得去想象她又开发了些什么新玩法,但他知道只有她玩他们的份,还没人能从她身上榨出什么等值的东西来。
奥莉薇尔·李——帕拉斯东欧分舵首席司事,能在战争废土上变出金子来的魔女。
“所以要姐姐帮你料理售后服务吗?没问题~最近在那个区域附近刚好有我们的常驻执事呢~带到东区那边就自由啦~”
“帕拉斯都有常驻执事这种东西了吗?”
“嗯哼~~呼呼……跟你渊源颇深的家伙呢。我会让她在附近待机,准备好了就让那家伙戴着信标尽快离开S06,她会接应……呀!轻点,你这肌肉脑……咿!……”
得到想要的答复之后,李自顾自地在酥声起伏的精彩之处挂断了通信,嘴唇间的烟迟迟没有点燃。
与自己渊源颇深的执事?有这种家伙在组织里吗?会是谁呢?
不管怎么样,他最好还是先把眼前的事情料理好。那个女孩子在这里多呆一天都会把泄密的威胁提升一个等级。他还没有自己姐姐那种乐于拿命浪的心态。
他转身回屋,回到那个对他来说尚且单纯的地方。
“吃饱了吗?”
他出现在前厅拐角处,望着那个已经将炖锅打扫一空的女孩。
就算没吃饱,也没有多余的东西能喂给她了。
“该看看结果了,跟我来。”
身为格里芬战术人形Dummy系统小组的工程师,这位有着一头乌黑秀发的女孩见过很多精妙的工作场所设计与不断更新换代的设备。但只有这次让她惊得甚至合不拢嘴。
她记得被蒂米蒙着眼睛走下了一段楼梯,走过了几个拐角,在一段只有磁力闭锁的闸门才会有的闭锁声之后重见光明——
在略显阴暗却显然出自专业工作室设计的照明之下,大批让她目瞪口呆的设备反射着幽幽蓝光:IOP最新式人形维护基座,一组独立服务器,甚至从没见过的心智云图集成式编辑操作终端。而只有战前中国军事情报部门才配备的、搭载了政府级电子攻防核心的移动防火墙监测塔在墙角里闪烁着资料库安全的提示信号——
在这座废墟般的小书店里,竟有着一整座功能完整的自律人形改装工作室!
毫无疑问这里所有的设备都没有在UN人形处理管制网络上注册过,她看到了许多被格里芬标准操作训令所绝对禁止的配置——她以为当初自己所联络的那个非法人形改装工作室一定远在天边,没想到竟然就在距离基地不到两公里的地方……
她很谨慎地眨着眼睛,她意识到在这座狭小的工作室里几乎能对任何一部自律人形进行从机体修理改造、到云图覆写改写甚至是通过傀儡系统入侵格里芬云图存储器在内的所有操作。这种程度的专业化,如果不是隶属IOP的高级人形工程师的话……
意识到这一点,她回头望向面无表情的蒂米——那对被猫儿一样挑起的眼角所装裱起来的金色眸子——正在工作室的特制幽蓝灯光下反射着OBS-3s军用观瞄光元所独有的微弱光圈。那对眸子在精心编织的偏振薄膜的掩盖下,根本没人能在这座工作室以外的任何地方发现这一端倪。
“她……该不会也是……”
“我以为你会更关心你的人偶而不是我的。”
李来到床式维护基座旁,将雪白的毯子掀起一些,露出那张让他虽然见了无数次却依然怦然心动的完美脸庞,还有那头烘烤过的麦芽般柔和温润的秀发——
女孩激动地蹦到基座旁,将那外观与春田没有一丝区别的躯体的手拢在双手中。只是她却像睡着了一样毫无反应,这显然与她设想的有些不同。
“她身上的损伤并不严重,已经修复好了。但光是抹掉它的IOP追踪条码不触发警报就花了很多时间,然后也给她建立了独立的心智核心,虽然还没有载入云图……但总之她是自由了。春田M1903的心智云图拷贝在黑市上一时找不到,格里芬对这个封锁的很严密。”
李拍了拍身边的私人服务器。一边解释着,一边坐在自己最喜欢的工作椅上,拉过云图操作终端的触控板,打开了一些工作文件:
“我曾经试着按照春田的性格自己编写一套出来,但那太费时间了。而我明天就必须把你和这东西送出去,我会退给你一半金……”
“她……她会怎样?”
李望了她一会儿,开口道:
“我现在可以给这份云图加上终止与运行符,她可以重构意识,但以后她一定会有逻辑BUG。我也可以载入一个民用人形的通用云图,但她再也不会是春田那样的家伙了。另外在这东西的CPU被彻底损毁之前对云图动手动脚肯定会让Dummy母机受到影响,搞不好还会发送警报甚至重建反控制。这你总是懂的吧?”
她点了点头,望着床式基座上的春田——她看起来就是那个英姿飒爽的春田,但又不是春田。第一副官春田绝不会将失去意识的这幅样子让基地里的任何人看到,哪怕是指挥官。
她的言行,她的姿态,影响着基地里的所有人。
那么,你究竟何时能更加关心自己一些呢?
尽管自己作为Dummy系统的操作者,她对于战术人形心智云图的认知早已基于最冷酷的0与1。但她明明就是站在那里的那个春田,比人类还要像人类的春田……
“可以问个私人问题吗?”
李把操作板推到一边,换了一种更加谨慎的口吻:
“你为什么要带她逃离格里芬?你付给我的钱足够买两部家用顶配自律人形。”
“她……她是不一样的。”
她的眼光始终望着床上那张娴静的脸:
“在Dummy部门那种地方工作,每天总是看到许多想忘掉的事情……每次作战之后,损毁严重到不能修复的傀儡机体就必须予以解体并换成新机。那些没有灵魂的躯壳如果能被简简单单的视作人偶就好了……但你看到她们像死去的动物一样被堆放在等待分解的弃置场,身上的剩余装备都被卸除……哪怕是人偶……”
她捂住嘴巴,似乎在忍耐着什么。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她深吸一口气,回忆道:
“在基地的所有工作都遵守严格的时间表,每个机型的维修时间被精确到秒,在那之前必须把一切都准备妥当,每个人都没有时间浪费……指挥官绝对不会允许维修或者补充机体的时间有一秒的延长。几个月之后,连我们这些人都变得更像是机器一样了……但只有她,第一副官……在那些深夜,所有人都赶紧跑去睡觉,只有我在值班的夜晚,她给我这个素未谋面的家伙带来咖啡的时候,我感到她变得比我们更像人类。她就是那样的人……不管是不是程序所规划的自律行为,总是温柔地对待所有人。”
她抬头望向蒂米的方向,那张冷静的脸孔就像之前那样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在阴暗的冷光之下她的轮廓变得更加细瘦,眼眶里也看不到了那对金色的眼睛。在有些阴冷的工作室里,她瘦小的身体也没有哪怕一丝多余的异动。
“我……我本来很害怕人形。那些与我们的外貌没有区别,却与我们有最根本区别的造物……你不觉得可怕吗?我的职责只是调整好每型人形的傀儡系统,也许那些搭载了心智核心的母机被命令簇拥在指挥官身边,好像在那个男人身边真的有一个活力满满的家庭一样。但对我来说,那些傀儡子机只是在行动结束后就呆若木鸡地在维护基座里站成排而已。在执夜的时候,被那些东西围绕着的我,和被母机围绕着的指挥官……到底哪个身边的是真正的人形呢?没有在想这种事情的时候,就只感觉到自己是一座大墓地的陪葬品而已。”
“但是,春田好像能读出我所害怕的东西。也许是她第一次送来咖啡的时候,看到了我不安的表情……但是,从那以后只要是我值夜的那些晚上,她都会给我送来咖啡,有时还会陪我呆上一会儿。她会在旁边继续白天没有做完的文书工作,或是安静地看看书,发出像我们一样能让人心情安稳的呼吸声……你也知道人形其实不用这样做的吧。这些军用人形,被设计来甚至连呼吸声都被算在战斗风险因素里了……但在那个时候却……”
她把眼镜摘下,另一只手紧紧握着傀儡春田有些凉的手。如果这具人偶也有像她那样生动而荡漾的感情的话,那只用来持枪与搏斗的、能轻易捏碎她手骨的机械手想必依然无法像这样用力地表达自己的感情吧。
“后来……在那个夏天……指挥官像疯了一样命令四个梯队中的三个轮番出击,我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得到些什么,竟然这样迫切地要所有手下的人形与时间相搏。那几天里,我看到过G11浑身是血地进入维修站,只是修好战斗机能之后又浑身是血的出击了。后勤第四梯队的维尔德和446她们……她们真的看起来只是孩子而已,在不眠不休地连续后勤二十多次之后再度出发时,我看到446向指挥官敬礼时两条腿都在发抖。那……那可是机械啊……”
李只是静静地听着,取下那支没点燃的香烟。
“最后一天,第一梯队已经打到极限了,甚至我的检修部门根本没有接收到Vector的哪怕一台傀儡机体。因为那孩子本人也是躺在担架上被送进维修站的……”
她又抬头望了望蒂米,那一半沉浸在阴影里、丝毫不为所动的身影好像与她所说的事件毫无干系一般。
“最后,第一梯队完全撤回来的时候,我看到她……”
她的目光落回到傀儡春田的脸上,感到双眼中有些温暖的东西在酝酿:
“这部傀儡机体受了多处枪伤,但核心元件伤的并不重。但指挥官为了马上进行下一轮出击,命令我们直接撤换掉所有损伤机体……那时候,她的应激求生模组还在运转啊!我看到她对我伸出手,之后判定我不是可以提供援助的战术人形而落了下去,然后再次启动求生模组,又对我伸出手……我看到那张脸,就跟那些夜晚里陪着我的一模一样……那时候,她的嘴里没有任何喘息声发出来,因为这样会暴露她的队友——因为她依然认为自己身处危险地带之中啊!我难道……能把这样的她推到降解室里吗……”
“所以你把她藏了起来,在藏不住的时候联系了帕拉斯吗?”
李发话了,他大致能猜出之后的发展。在过去的几年里,来找他做非法改造生意的家伙,总是有些共同点的。
而这位的私人问题,他已经知道的够多了。
她点了点头,只是望着那张熟睡的脸,没有再说话。
李叹了口气——在自己还小的时候,他以为21世纪初那个和平又落后的世界已经够复杂了,没想到自己在奔三的时候还能看到这种戏码。这让他戏谑地以为自己以后是不是还会看到跟智能抽水马桶谈恋爱的人。
“早些睡觉吧,你可以睡我的床。天亮之前我得把你和这东西送出去。”
【C1P7】
躺在有些冷硬的长款躺椅上,望着玻璃橱窗之外那黑漆漆又弥漫着雨雾的世界。这让李久违地回忆起自己刚搬来这里的时候,也是在前厅里睡了很久的地板才从废墟里挖到一张弹簧床搬到二楼上去。毕竟没有像样的卧室可称不上家。
想到这里,他再三地回想着自己藏在垫毯下面的本子是不是全部都提前藏到橱柜后面去了——毕竟现在自己的床上也是久违地睡着一个会喘气的女人,他可不想在她附近遗漏任何一本可能暴露自己兴趣的玩意儿。
雨幕带来的冷空气渗进门缝弥漫在一楼门厅里,这让他不由得把毯子拉紧了些。
完全睡不着。
门厅里回荡着一丝与书籍纸张不同的余味,那是蒂米给那女孩吹头发时使用的液化熏香的气味。连李自己都忘记了是什么时候从卡车游牧民手里换到了这瓶没用的东西,又在之后放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么想来,有一个自律人形真是方便啊……
上次嗅到这种气味是什么时候呢?呼之欲出的记忆在他头脑深处打着转,但是,他真的想回忆起那些事么?
战争爆发之前,跟那些家伙装作世界真的和平的样子在一起相处的那些往事……
那时他们主要在网络上相处,在和平年代里大家在一起创造了一些非常值得自豪的东西……有些东西甚至改变了这个世界。至少,这个角落。
熏香的气味挑起了仅有的寥寥几次社团线下聚会的记忆,他记得有个才华横溢却着实笨手笨脚的女孩子——他记得很清楚:“有着粉色长发的熊猫。”这句形容说出口之后,一直到战争爆发她都没有再理过自己。那天她跟莱柯“讨论”未来机器人的自律模式时,失手打翻了一个熏香壶——是的,记忆的源头原来在这儿,原来如此久远。
久远到他甚至快忘记了,那时候他们还自称……
90wish.
现在这样的世界是我们所期待的样子吗?
……我们都变成了什么样的家伙?
毯子里的异动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感到躺椅上的空间局促起来……不久之后,象牙色的发丝从毯子这头钻出来,强行与他平分了这面积并不宽裕的温暖角落。
他这才想起来,平时她似乎总是睡在这张躺椅上。虽然李并不觉得她用得着睡觉,但还是给她安排了每天起码四个小时的自充电与系统检查时间。这会让她在那些时间里变得像浅睡的野猫一样安然又充满警惕。只是由于她总是在李入眠之后才进行充电,而在他醒来之前就会恢复活动。长此以往,他已经忘记了她是否需要一张床了。
她曲线有致又有些瘦的身体紧贴着自己的身体,刚刚清洁过的脸庞伴着香波的气味贴在自己的胸口——她恒温循环泵的律动与自己的心跳交相振动在生物之间可以拥有的最短距离——哪怕其中一个不是。
李打算掀开毯子换个地方睡,蒂米却揪住他的衣袖,让他停了下来。
“……冷。”
他愣了一下,左臂慢慢地抱住蒂米的后背,并向上抚过她纤细的脖颈,揉摸着她后脑被清洗到如羽毛般软蓬的象牙色短发——诚然也是人类无法拥有的柔顺——她在毯子里缩了缩身子,鼻息释出的排压气体吹动着他的衬衣挠痒了他的皮肤。
这家伙,什么时候也学会发出呼吸声了?
虽然他自认为不是个占人形便宜的家伙,但只有那个字对于两人来说是一个默契的暗语。一直冷淡理性的她只有在那时才会罕见地索求一些未经运算的温暖,关闭所有的戒备程序享受一时的松畅。而对于他——那个字就像一个魔咒,让他可以短暂地以为自己并不是孑然一身。
冷。
在黑暗中,静谧持续了些许时间。
“所以?”
李轻轻地问道,蒂米在她胸口上蹭了蹭,随后抬眼望了望他,就像一只趴在他胸口贪暖的猫。
但蒂米不会在外人处在附近50米内时触发索求拥抱的行为,所以这次她定然带来了一些收获:
“……在童年时曾受到同生姐妹的不伦追求,因其异常心态——判断,激烈矛盾——导致事件发生后一周其姐妹因其过失离世。”
静静地听着蒂米半小时前接入格里芬人员资料库调查得来的内容,他叹了口气——他早已忘记自己调查过多少这样的事情,这世界得拥有多大的容量,才能容下每个人的故事呢?
“……分析判断其在很长时间内抱有愧疚与悔恨,以及对同辈年长女性非理性依恋的心理存在。后者可能随时间发展已成为潜意识与人格倾向的一部分,从两小时前的表现分析,可能性为百分……”
李揉摸着蒂米发丝的手将她的脑袋按回自己胸口,打断了她的话。
“这样就可以了。”他望着窗外的雨幕,格里芬基地的方向,模糊的探照灯光依然在闪烁着:“她真不适合到那种地方去。”
“‘同情’?”
她有些发闷的声音传来,列出了一个她无法理解的概念。
他只是理顺着她那羽毛般柔软的象牙色短发,没有解释。窗外的雨声夹伴着风声,让夜变得更加有寒冷的质感,也让毯子里的温暖更加凸显。
“遇上春田那样的家伙对她来说真是个悲剧。”
突然,蒂米的身子猛地抖动了一下,透过皮肤真切地感受到那惊颤的李松开了手,那对金色的眸子在黑暗中闪烁起来。
“有小股格里芬部队出动,短距生物扫描仪侦查队配置,方向第五大道,距离还有……”
“啧,偏偏挑在今天!”
李迅速掀开毯子,向着楼上登去:
“醒醒!格里芬的人要来了!快准备……”
当他推开卧室的门时,却发现那张大床上空无一人。李瞬间便想到了最坏的结果,他迅速又向楼下赶去,当他抵达工作室时,连那具傀儡春田也不见了踪影。
“艹,小看她了,那家伙来真的啊!”
“根据热源残余判断,目标依然在附近一公里内,废墟区方向。人形处于活跃状态,判断已被启动。”
“带上武器!”李披上外套,踩进那双饱经沧桑的登山鞋里:“那家伙贸然启动人形,不知道使用了哪个云图。可能会触发春田主机那边的警报,这最好别是那群家伙突然出动的原因……”
更重要的是,如果她不带上李藏在项坠里的的帕拉斯信标,之后不知道会逃到哪里的她如果被格里芬抓住,在那具傀儡春田心智核心上做的所有手脚都会被格里芬发现。
话音刚落,蒂米就已经先行穿戴完全如疾风一般冲出了后门。
【C1P8】
跟随着蒂米的步伐在风雨中追赶着,李越想越只能想到一些不那么乐观的结果。
最不乐观的莫过于替格里芬干掉那女人和那个人形,只要破坏掉心智核心,IOP也无法查出自己对那具人形做的手脚……
他随着蒂米拐进那片复杂无比的废墟区,转过数个拐角、翻越数堵矮墙之后,那两个身影就在一条小路的尽头。
蒂米虽然手握上膛的手枪,却明智地只是追赶而没有开火。李已经能听到来自广场那边的嘈杂声,搜查队已经到了——
“停下!”
回应给李的却是一声熟悉的爆鸣,他脚边的开裂水泥地被子弹打中溅起无数碎渣,打痛了他的脚腕,但他还是丝毫没有减速地向那边冲去。
在对方开了第一枪之后,判断位置已被枪声暴露的蒂米迅速还击两枪,以惊人的精确度将她手中的手枪击落。趁此机会,李迅速缩短距离扑了上去,将她死死按在巷道一边的墙壁上:
“你到底想怎么样?你以为这样就能从他们手里跑掉吗?”
李回头往自己来的那个方向望了望,三声枪响必然已经引起了那些战术人形的注意,但复杂的废墟带依然可以阻滞搜查队一段时间。
蒂米紧扣着傀儡春田的手臂,只是她似乎也没有反抗的意志,只是木然地望着这一切。
“你给她载入了什么云图?如果春田重建了反控制,你带着她跑到哪里都会被发现的!你不要命我还想多活几天呐!”
她的黑色发丝再次被雨水打湿,与雨珠一起贴在她的脸颊上……她是在哭吗?
“我……我受够了,我信任过你这样的家伙,但他也险些把我供出去!……你其实,跟那些家伙没有区别的吧!”
她的语调中确实带着哭腔。
“那些家伙,我遇到的那些家伙都只想着把我交给格里芬好领赏金,你也是这样的吧!你们帕拉斯不是经常跟那些大公司串通一气吗!?”
李紧咬牙关而没有回答——光是判断现在应该怎么做就占据了他的全部思绪,何况格里芬的猎犬已经越来越近。
“快逃。”
傀儡春田突然发话了。
李回头惊讶地望着她——本来显然是云图残缺的状态,怎么可能会判断形势?
傀儡春田一歪脑袋,表情突然生动了起来——
母机信号被重建了。
李如此判断,他心中一凉,松开了手。此时,展开搜查的命令也开始废墟区的边缘回荡。
“我已经逃不出去了。”
傀儡春田缓缓走近,蒂米放开了她。她走到那个在悲愕中呆立的女孩身边,撩去她脸颊两侧的粘发,双手托起她的双颊,传递着最后的温暖——
“请……努力去爱上一个人类。”
温暖的人工双唇阖上了她那颤抖着的双唇。在冷雨之中,在这个角落里的几分钟,有些超出言语的东西从一个灵魂传递给了另一个灵魂。
当她们分开时,那对祖母绿的眼睛仿佛给她注入了什么不容辩驳的东西。她们所能倾诉的一切,都已经在一吻之中尽数传递。
尽管她咬紧牙关试图强忍那完全忍不住泪水,但她最终还是心痛万分地采取了最聪明的做法。她接过李的GPS项坠,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当李看到那个背影不顾一切地向废墟区更深处跑去时,他才终于松了口气。
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蒂米扫描器的范围里。
“那么,该担负起我的责任了呢……”
傀儡春田眨了眨眼,回头望向嘈杂声传来的方向。
“您的技术真是无可指摘,感谢您修好我的战伤……那么,由您亲自来吗?”
她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只要一颗子弹准确地从那个角度穿入,心智核心就会毫无保留地粉碎,任何痕迹都不会留下。
蒂米举起枪,但被李按了下去——至少这种事,让自己来——道路彼端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必须在那些人形看到之前……
保险打开,却迟迟没有抬起枪的勇气——因为那对祖母绿的眼睛,此时正在白瓷般的脸庞上反射着让他为之着迷无数次的光辉。
在那个瞬间,她的嘴角翘起了一丝更加生动的微笑:
“店长才不是可以那么狠心的人类呢。”
这句似曾相识的评论让李心中猛地一颤,然而就在下一秒,一发精准的子弹从远处射穿了她的太阳穴,枪声紧随随后袭来。她的整个身体被子弹的冲力旋了半圈最后跌倒在瓦砾之间,双目定格,再无生气——
“大家!来这边!我找到了!”
这熟悉的嗓音,却是从枪声的那个方向传来。
那个快步跑来身边的搜查队领头人,是身穿蓝色制服上衣的春田,他稳健地关闭步枪的保险,与下午时闲适温润的气场完全不同。她望了望倒在地上的另一个自己,对李展露出一种罕见而复杂的笑容。
“报告情况!”
另一个女性紧随其后赶来,她身穿格里芬标准深红色常服,凛声问道。只是她单片眼镜下的眼神比起春田要寒冷数倍。
“多亏这位先生帮我们抓到她呢。赫丽安小姐。”
赫丽安不屑地瞧了瞧李和他身后的蒂米,眨了眨眼,又转向春田的方向:
“另一个目标呢?”
“抱歉,扫描器上没有其它信号。你有见到她吗,先生?一位黑发少女,不是这周边的人。”
她对李挤了挤眼角。李回过神来,答道:
“不,没有……镇子附近很久没看到陌生人了。我还以为这家伙是……这到底是……”
“具体情况有点复杂……”
“这是军务,平民没有知情的必要。”
赫丽安打断了春田的解释,但她随后就用冷冰冰的口吻郑重其事地对李行了个礼:
“感谢你对本社的帮助,先生。请在一周内到本社最近的基地领取酬谢。”
说完,她便命令其它人形抬起那具已经完全失去生气的春田傀儡,一步不拖拉地踏上了返程。
“嘿欸……这不是挺能干的吗?”
经过他身边时,队伍中的汤姆森戏谑道:
“有空还找你玩~”
“跟上!!”
赫丽安的断喝让汤姆森也只好马上跟了上去。远远地,他依然能听到赫丽安的抱怨——那家伙跟机体分开了,这下可就很难找到她。
跟在队伍末尾走了几的步春田在雨中望回他的方向,远远地四目相交时,她温暖的笑靥在一片灰冷的空气中再次绽放开来。
“是这样啊……”
李望着春田的背影,自言自语道:
“只有善于谋略的生物才能得以保全。”
【C1P9】
第二天,雨终于有了停的打算。
李就像以往那样懒散地瘫在躺椅里,因为没有任何人会在星期一的早晨造访82号。虽然星期二到星期天他也多是这幅德行,除非来的人是春田。
一般来说,为了避免自己变成废人,在拥有这种天气的日子里都会做些扫除。只是当他的余光撇到蒂米从晾绳上取下昨晚淋湿的衣服时,他就觉得有这种想法简直是对自律人形存在价值的亵渎。
想到这里,他便心安理得地又往椅子里缩了缩。只是蒂米突然在他身边停下,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眼神望着他。
“……干嘛?”
“打赌,赢了。”
人形永远不会遗忘,除非被格式化。
我要把这句话写进21世纪第一部人形相处指南里。
李捂着眼睛拖延了几秒时间,最终还是决定面对现实:
“说吧,你想要什么?”
蒂米转身从旧书堆里捞出一本薄薄的杂志,精确地翻开一页人形插件广告,摆到李面前——
他在里面看到的东西似乎能改变一个人。他曾经嘲笑那些对人形用情过深的人是在与自动抽水马桶谈恋爱;但不知道他如何看待与机器人一本正经地吵架的家伙。但无论如何,第五大道82号的门廊里一如既往地生机勃勃。
顺带一提,那封面上的大字正是《虚拟多巴胺与人形极乐》。
突然,门钟的清脆响声打断了星期一早上的活力,一个肥大的身影占满了门框。
魏斯看到在椅子里纠缠做一团的两个人,咳了两声,将一个崭新的信封扔在了旁边的凳子上:
“致第五大道82号。”
【C1 Forbidden Color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