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写着密密麻麻文字的历史试卷从我的眼前唰地一声被收走，高中三年级的开学第一次模拟考试终于画上了句号。刚刚还弥漫着沉闷空气的教室突然像炸开了锅一般，吵吵嚷嚷，乱作一团。
“嘿，终于熬过去了，咱们快撤吧。”
坐在旁边座位的男生站起来一脚踢开椅子，笑嘻嘻地转头冲我喊道。
这个人叫葛雷，他拥有着高大的身材和一头向上直竖起来的黄色头发，脸型看上去很有男子气概，给人一种玩世不恭的感觉，要说帅气的话一点也不过分。按理说他这样的人应该很有女人缘的，但是随着与他的接触增多，班上的人就感觉到了他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笨蛋气息，成绩永远徘徊在最后三名的位置，满口蠢话，还经常哈哈傻笑。个性乐天派，是个一旦开启就永远也停不下来的话匣子。这样令人感到抱歉的性格，完全浪费了他那成熟稳重的长相。
“嗯，叫上辰川，三个人一块回去吧。”
我拎起书包，向前走了两三排，一把拽住了一个眼睛少年的后衣领，左右摇了摇。
“别再翻书对答案了，即使错了你也改不了了。“
眼睛少年扶了扶镜框，转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边说“是啊“一边收拾起堆满一桌子的参考资料。
这就是刚才说的辰川，一副优等生模样，事实上他的成绩也确实不错，在班上可以说是稳居前十。虽然外表看上去有些懦弱，但是他优雅的气质与爱好整洁的作风，仍给人一种与他交朋友就会很安心的感觉。
其实我们三个人是死党，每天都会一起乘坐都市特快列车回家。我们的相识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在那乏味的一天天中，不知何时就变得熟络了。而唯一值得称道的地方，就是我们的成绩分列班级的高中低三个层级，能以这种组合和谐相处，在现今的学生中已经不多见了。
我们三个人沉默地走出了教室，现在已经到了傍晚时分，红彤彤的落日挂在远处的摩天楼之间，把眼前一切事物的影子延伸到了远方。
或许是受了这种惨淡的景色的影响，周围的空气变得很凝重，有一种污浊的感觉，好像四周的同学谈论的都是不可告人的邪恶秘密。
我们继续保持着缄默，挪着脚步来到了学校门口，葛雷像是再也忍耐不住这样的气氛，终于停了下来，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垂下的头慢慢抬了起来，露出了憔悴又忧郁的眼神，与几分钟前在教室的他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
他似乎有什么要说，却又怎么也无法说出口的样子，看上去十分痛苦。在经历了一番内心的交战后，他露出了一副释然的表情，嘴唇颤抖了几下，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把他想说的话蹦了出来。
“我可能从明天起就要离开这所学校了。”
我们两个呆呆地望着他，说不出一句话。其实他所说的，我们早就心知肚明，只是一直以来都不知道怎么把这句话说出口。
作为一名高中三年级学生，首先要面对的就是一年一度的大学入学考试。这座中心都市每年有数以千万计的应届考生，这些考生几乎每一个都把进入大学当做走向上流生活的唯一途径。其实这么想也是合情合理的，这座都市人才济济，每年还有大批的外来人涌入，就业竞争已经持续了几十年的白热化，如果连一张大学文凭都没有，将来能做的恐怕也只有繁重的体力劳动，领取微薄的工资，在社会的最底层苦苦挣扎。因此，大学入学考试也就凸显了它的重要性，无数的人为它费尽心力，忍受令人难以置信的压力，拼命学习。
但是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学习的天赋，也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到成绩优异，每年都有数量庞大的考生因为忍受不了临考前巨大的压力而退学放弃，即使参加考试，大部分应考生也都免不了落榜的厄运。每年的分数公布的日子，都是自杀与精神崩溃集中的噩梦之日。关于这些的悲惨故事我已经听得够多了，再也不想听到了。
正因此，升学率成了评价某一所高等中学最重要的指标。对于那些成绩垫底，可能会扯平均分后腿的学生，校方惟恐避之不及。我们就读的菁蓝高等中学的做法是，从升上高中三年级的那一天起，每隔一个月就会进行一次全员模拟考试，每个班级考试平均分最低的那一个，在成绩公布的第二天就会被劝退。
辰川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而我则是稳居中央，但是葛雷的境况却相当不乐观。说实话，他得最后一名的几率还是相当高的。其实，他自己也早就意识到了吧，他表面上的乐观可能只是在掩盖他心中那份难以抑制的动摇。
当他用落寞的语气说出“我可能从明天起就要离开这所学校了”的时候，三人间的气氛陷入了一阵尴尬。我现在应该怎么做？沉默？安慰他？还是上去拍拍他的肩膀。我真的不知道。
最后还是他自己又慢慢抬起了头，一边挤出了僵硬的笑容，一边以平淡的口吻说：“没关系，退学倒也无所谓，反正即使让我参加入学考试，也一定考不上的，我这一辈子可能注定要在贫民区里度过了。”
他顿了顿，不自然地呼了口气，又说道：“如果我真的退学了，你们也会常来找我吧，不会因此就把我抛下不管的吧。”
虽然他是笑嘻嘻地这么说，但是能感觉得出，他是真心害怕万一退学了，再也没有人会与他如此无忧无虑地成为朋友了。
“不会的，你永远都会是我们的朋友的。”辰川的语气坚定而严肃。
我也笑着点了点头。
沉默再一次笼罩在三人之间。
“这样啊……”，葛雷也露出了一丝微笑，“那就好”。
三人在夕阳的余晖下登上了每晚都会搭乘的列车。刚刚阴郁的气氛也随着车上的吵吵嚷嚷渐渐消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我们每天都会经历的，最快乐的列车时光。
“细想一下，现在还单身的好像就剩下我一个了”。
葛雷一边说，一边坏笑地来回扫视我们。
“我和琳汐才刚刚开始交往嘛，别把我们说的好像在热恋中一样。”
辰川用没什么说服力的话语反驳道。
琳汐是隔壁班的女生，上个月刚刚向辰川告白，现在二人正在交往试用期。像他那样头脑聪明，又温文尔雅的男生，会有女孩子喜欢也是正常的。
“哦？你这是在炫耀自己的女朋友吗？”
“啊？！才不是！”
看着二人的傻瓜谈话，我也忍不住吐槽了。
“喂，我说一句。辰川他有女朋友那是真的。但是我现在确实是货真价实的一个人。”
“啊啊，前面那句就不必说了。”
辰川好像认输了一样。
葛雷又露出了那种坏笑一般的表情，用戏谑的眼光瞄着我，说道：“是吗？可能只是在学校里没有哦~~。”
“你说什么？”
“现在可是有一个可爱的女孩子在你的家里照顾你哦，你和她就没发生一点事吗？别跟我装出一副无辜的表情，就是几个星期前你在免费游乐场救出的那个，叫什么来着……总之就是那个留着一头浅色短发的纯洁少女。”
“对呀对呀，有她在你可真幸福呢，小亚。”辰川也跟着起哄。
“你们是说竹萤啊，确实她现在算是寄住在我家，不过我们之间也只是普通的朋友关系。另外她办完事后也会立刻离开回她自己家的。”
“哦，你已经感觉依依不舍了吗？”
“喂，你这家伙不要曲解我的意思！”
今天也和往常的每一天一样，在吵吵闹闹中度过了我们的列车时光。每天的三十分钟列车时间，就是我无比期待的可以放松精神的避难所，只要能看到朋友们的笑容，我也就能发自心底地笑出来，释放出一整天积攒下来的忧郁。
但是这也仅仅只有三十分钟而已。
夕阳渐渐沉到了天边，葛雷和辰川已经在前几站分别下了车。现在的车上只有寥寥几个乘客，我孤寂地靠在一边的车壁上，通过对面的窗口遥望着窗外一闪即逝的都市景观，心中充斥着压抑。
我出生于一个普通的工薪阶层家庭，生活水平在整个中心都市中属于中等偏下。我的父母十分希望我将来能够出人头地，在这庞大都市中争得一席之地。因此把我跨区送到学费较低但是教学质量还算不错的菁蓝高等中学，但是我却未能如他们所愿成为一个优等生。时间是不等人的，转眼间我也升入了三年级，决定前途的考试马上就要降临了，无论我还是我的父母都显得紧张万分。
听学长们说，跟有钱人子女就读的贵族学校相比，菁蓝的升学率要低得多。平均来说，每届大约只有一半的学生能熬过这一年从而参加最后的考试。其他的要么因为实在跟不上而放弃，要么因为心理压力过大而再也承受不下去了。参加考试的人中也只有少一部分会被大学录取。最终大多数人还是会进入社会去找些对学历要求不高的又脏又累的体力活。
我粗略算了一下，按目前我的成绩排名，我应该是属于考前就会退学的群体。如果哪一天我真的退学了，父母会以怎样的失望表情看着我，光是想想就令我不寒而栗。
窗外渐渐染上夜色。都市中的各类霓虹灯将天空映得七彩炫目，美丽得像天堂一样。
面对着这绚烂的风景，我深深地叹了口气。
中心都市A区边界指示牌像飞一样从列车窗口掠过，同时车内响起了即将进入终点站的生硬的电子音。还在车上的多是一些劳累一天的上班族，他们一个个都面露菜色，疲惫不堪，坐在列车座位上脑袋一抬一垂地打着瞌睡。
经常听人说，即使考上了大学，坐进了外表光鲜的办公室，也还是免不了接连不断的痛苦。虽然我还不太能理解这些。
到站了，我随着稀稀拉拉的人流下了车，沿着只有昏暗灯光的狭窄小路慢慢前行，在一所饱经风霜的公寓前停了下来。我家就在这里，在这所公寓的六层。一家三口挤在破旧又狭小的房间里，啊，不，忘了，现在是“一家四口”。
没有路灯，我抬头仰望着这座黑洞洞的公寓。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与苦闷涌上心头。
我想起了今天的模拟考试历史试卷的论述题，在那道题上我写下了“如今的中心都市是人类的骄傲，是人类文明的精华。”这样的语句。但是，我心里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想法。
我讨厌中心都市，讨厌这里，讨厌死了，讨厌得恨不得能早一秒离开这里。
这里从来不能给予人快乐，这里尽显着人间的丑陋，这里的乌烟瘴气让我感到窒息。如果要比喻的话，这里就像一朵莱佛士花，有着又大又美丽的花瓣和花蕊，散发出的却是腐肉般的恶臭。
但是，但是……我还不想离开这里。
现在的我仍然沿着这座都市里最最平凡的人生轨道前行。
我的父母希望我能在中心都市里打出一片天地。这里有丰厚的物质，更多的机会，方便的交通，最新的思潮，那靓丽的外表就像有魔力一样吸引着我，让我无时无刻不去梦想我永远也接触不到的上流生活。“身为中心都市的市民，你应为之骄傲”这是老师和父母从小就不断灌输给我们的。纵使这里的人都是自私的，纵使这里早就变得污浊不堪，我仍然憧憬这里。
可是，我真的快受不了了，我的未来就像黑雾一般迷离。
怎么办，应该怎么办！每当我想到这里，头就剧烈地疼痛起来。算了，不想了，车到山前必有路，我抛下了所有折磨我的念头，快步跑上了楼。
我三步并两步迅速跑到了家门前，不停喘着粗气，快速转动着门把，我希望早一点听到那个声音，让我烦躁的心得到治愈。
如果问我一天之中值得我去期待的事，那么只有两件。
一件是每天放学后与朋友们一起在列车上度过的快乐时间，另一件就是，每天到家后打开家门的那一瞬间，听见的那个清新醉人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