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后，我和朋友们纷纷道别，一个人走出了校门，拐向了与平时相反的方向。
我答应竹萤今天要帮她买手机了，但是鉴于钱包里那寥寥几张可怜的钞票，正规途径进货的名牌手机肯定与我无缘，于是我只好另辟蹊径，把目光投向了距离学校不远的杂货云集的贫民区。
中心都市有着为数众多的贫民区，里面杂居着各色人等，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贫穷，他们永远吃着过期的食品，住着简陋的危房，因为缺乏良好的教育而行为粗鲁。简而言之，这些贫民区就好像中心都市这块巨大玉石上的污斑，只不过，这些污斑的面积有些过大，已经到了瑜不掩瑕的程度。
贫民区虽然混乱，却也有他的便民之处。能买到正规商场买不到的便宜货。虽然要冒一定风险，但对像我这样生活早已捉襟见肘的家伙来说，倒不失为一种明智的选择。我现在要去的地方，就是一个凭借众多假货与商业诈骗而臭名昭著的贫民区地下市场。
只能给竹萤买这种非法渠道的东西，说实话还真有些过意不去。小萤，不好意思，这已经是我承受能力的极限了，我在心里一边默默道歉，一边从熙熙攘攘的商业街拐角处往里一绕，轻车熟路般进入了被两旁的摩天大厦所遮掩的贫民区。
顿时一排排破败不堪的灰色砖瓦房映入眼帘，与刚刚消失在身后的流光溢彩的商业街相比，简直就是不同次元的世界。这种视觉反差，就像在阳光暴晒的午后突然钻入了阴暗潮湿的牢房一样的感觉，让人不由地惊叹，这座都市真是一个奇妙的地方。
其实这里是我最讨厌来的地方，原因很简单，被肮脏丑陋的环境所包围，任谁也不能处之泰然。路边的垃圾堆里渗出令人作呕的黄色液体，散发出阵阵恶臭。蹲在墙根附近的无业游民衣衫褴褛，用狡诈的目光偷偷打量我，让我感到浑身不舒服。我不想在此久留，快步向附近的杂货市场走去。
走到一半，我愣住了。没想到在这里又碰上了熟悉的三人组。
不，或许应该说是可怜兮兮的浦帆同学和他的朋友兼敌人，不良青年二人组。
浦帆同学仍是一副老样子，脸上青白可见，衣服满是裂口。整个人双手扶地，趴在那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我已经无力吐槽了。每天都演同一出戏本来就够烦的了，还总是有一个人心甘情愿地唱苦角。说实话，事情发展到现在，对浦帆的态度，我已由原来纯粹的同情逐渐变为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如果换做是葛雷那家伙的话，估计他的头像第二天便会赫然出现在法制日报的刑事版块。
双手插兜的不良青年们也发现了我。我们尴尬地互相对望着。
没有葛雷在的话，估计我一个人不是对手。正当我思考着要如何快速脱身时，带头的不良青年突然笑了笑，转身逃走了。
我感到很诧异，好像他们的目标早已锁定为浦帆一个人一样。
我上前扶起已经不成人样的浦帆，向他询问详情。
“完全不知道啊，自从上回不巧遇到他们以后，这两个人便如影随形，每天都会来找我麻烦。”
浦帆哭哭啼啼地说，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女生。
“你没有在什么地方得罪那帮家伙吧，看他们总是在打你一个人。”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连名字也不知道，怎么会得罪他们呢！”
“真是的，怎么办才好，也不敢告诉家人……”
浦帆一脸孱弱地哭诉，连话都说的断断续续。
我看到他那一副熊样，不由地一阵心急。
“我觉得……”
我在考虑要不要说出口。
“什么？”
“我觉得他们之所以只欺负你一个，就是因为你太好欺负了！”
我终于说出了一直想说的话。
这里不是幼儿园的过家家，如果你总是表现得很软弱，就会成为别人发泄的对象，尤其是在这种粗人扎堆的地方。
“你总是不反抗，所以他们才越打越欢，你也去还手啊，别只是立在那里当木桩，别指望他们可怜你，那群人的变态欲望是无止境的！”
我大声对浦帆同学喊道。
浦帆同学用惊讶又委屈的眼神盯着我，停了一会儿，又支支吾吾说道：
“可是，我害怕他们再……万一出了什么事……我真不太敢……”
我很愤怒，虽然我知道这家伙的软弱个性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改的，但是他改变得越晚，他就会吃到更多的苦头。
“总之这是我的建议，你好好想想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唔……嗯……”
我的生活不愿过多掺杂这种多余的闲事，但是浦帆的样子总是让我不得不去管，说实话，我觉得很麻烦，而且和那帮闲散人等结仇，对我也不太好。最重要的是，我觉得不能在这样继续照顾浦帆了，否则只会给他招来更多的欺负，他必须自己学会站起来。
于是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浦帆，只留下他一个人继续在那里啼哭。
我来到贫民区地下市场的电子产品区，这里原本是一座大型仓库，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废弃了，逐渐演变成了各路商贩的聚集地。我在这里转了几圈，发现都是一些虽然便宜但是外观像古董一样的手机，与那些电视广告上的名牌精品相比，简直像儿童玩具。
竹萤她应该不会在乎这些的，随便买一个吧。我这样想到，走向了最近的一家商铺。
我忽然想起忘了问竹萤喜欢什么颜色的了，不过也没有必要为此再折返一次，所以我决定照着自己的感觉挑。
竹萤会喜欢什么颜色呢？
我环视了一下眼前的柜台，目光聚焦在了一款外壳被涂成纯净的绿色的款式。
不知怎的，我突然觉得这种颜色很适合竹萤。
“老板，这个多少钱。”我指着绿色手机，抬头问道。
我刚一抬头，顿觉眼前一片黑，我头一次感到，这个世界其实是很小的。
眼前的这个人，几分钟前我刚刚见过，只不过那时的他正在挥拳殴打浦帆同学。
没错，眼前的这个人就是那个带头的不良青年。
我瞬间警觉起来，用充满敌意的目光凝视着他。
他刚一看到我时也显得很惊讶，但随后就叹了口气，脸上没有了那种穷凶极恶的表情，嘴上嘀嘀咕咕说了句“是你啊”，然后满脸堆笑地说出了职业用语。
“你好，你需要点什么？”
我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于是我故作镇定，压低声音说道：“咱们刚刚才见过面吧。”
不良青年听后释然地笑了笑，没有作出回应，他站直身子，冲我一挥手，说了句“跟我来一下”，然后转身走到了店铺后面。
我虽然满腹狐疑，但还是决定跟过去，当然，我的拳头一直保持握紧的状态。
“我现在是这个商铺的店主，但是几年前，我也是个辍学的高中生。”
我们两个靠在由仓库改建成的市场的墙边，身边的不良青年仰望着天空，用令人意想不到的柔和语气向我婉婉道来。
“你是那个被我们欺负的家伙以前的同学吧。”
“是的。”
“他跟以前的我很像。”
“你说什么？”
“以前的我也是因为成绩垫底，被校方强行劝退。离校后就不得不面对自己的一切。那时我什么也不会，性格也软弱到家，谁也不敢得罪。于是到处被人欺负，到处被人歧视，周围的人都对我视而不见，就好像我在这个世界上是多余的。”
“你体会到过那种感觉吗，被整个世界漠视，每天的生活如同坠身地狱。”
我摇了摇头，我承认，一直以来我都生活在温床之中。
“后来我渐渐明白了，这里与以弱肉强食为法则的蛮荒草原没什么区别，你展露出来的软弱，非但不能博得别人的同情，反而会成为他人发泄的对象。”
“在这种状态下，我终于学会了如何在这个社会的底层混下去，不管你的性格本质是什么，你的外表必须变得硬气一些，那样别人才会跟你讲理。从那时起我就换上了今天的这身打扮，对人的态度变得锋芒毕露，很多人都很害怕我。但也正因为如此，我虽然一个朋友也没有，却得以过上了我长年来梦寐以求的安稳生活。不会再有人来找碴，也不会再有人来嘲讽。”
“但是，我觉得我明白的太晚了，如果……如果能早一点戴上凶恶的假面具，我就不用在遭受那些虐待了。”
我惊讶地看到这个人咬紧牙关，脸型扭曲的样子，那些往事好像真的带给了他抹不去的灰暗印象。我第一次发现这个人通情达理的一面，他只是迫于现实，违心装成了不良青年的样子。
还有，我好像对他一直殴打浦帆的原因，有些许理解了。
“不提往事了……”他缓缓地将头转向我，“我们打了你的同学真是对不起，但是希望你能理解，我也不愿打架，我是真心为他好。”
“那天我们经过工地的门口，看到了你的同学正蜷缩在角落里哭泣，那一瞬间，我真的好像看到了昔日的自己，当初我也曾经蹲在那里消沉。”
“我走了很多弯路，才获得了今日的苟且偷生的机会。我也有人性，我不希望别人再重蹈我的覆辙，那样就好像看到了自己往日的痛苦。正因为这样，所以我每天都会去找在这附近找工作的他打架，我希望他能够尽快成长起来，尽快意识到自己应该以怎样的姿态活下去。他连高中都没有毕业，想要今后挤入上层社会是不可能了。如果他想继续在这里活下去，就必须要遵守这里的法则。”
我靠在墙边，沉默不语。一直以来正统的教育都把打架这种事归为反面，我一下子还真不太能接受这种教育方式。
“你可能还不能理解。”
这个人好像看穿了我在想什么，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但是我是过来人，比起你们，我更能体会到生活的不易。你的同学那样的人，如果不经过锻炼，将来是没有他活下去的出路的。即使被他所愿恨，我也要继续下去”
眼前的男人露出了柔和的表情，从口袋里缓缓抽出一支烟，点燃后叼在了嘴边。
“我希望你们不要再照顾他了，这么做不是对他温柔，相反会害了他的。他最需要的是靠自己的力量在这里生存，而不是依靠别人的同情。”
我没有反驳，而是静静倾听。
或许是我们太自以为是了吧，或许在这个冷漠的社会上，只有冷漠才能维持这个社会的平衡。
至少这个人是没有一点恶意的，我这样想到。
“嗯，我知道了。”
我轻轻地应答。
被我定义为不良青年的男人，看上去好像也不那么丑陋了，而是显得无奈又憔悴。
他转过脸，冲我露出了率真的笑容。
“好了，就到此为止吧。对了，你是来买手机的吧，真是巧啊。是要刚才你看过的绿色手机吗？”
“是的。”
“给女朋友的？”
“才不是！”
“呵呵……”
于是我付了钱，向店主道了别，正要转身离开，忽然顿觉全身一阵恶寒。
是那个视线！绝对没错！
漆黑的视线从身后直穿过来，我浑身上下一阵战栗。
我快速转过身，左顾右盼，试图找到那个人的身影。漆黑的视线已经消失，眼前只有混乱不堪的人群。
但是在摩肩接踵的市场里，要想找到一个隐藏起来的人，就像在雨林里寻找一片特定的树叶一样困难。
“怎么了？”
卖手机的青年发现了我的异常，一脸担忧地问我。
“嗯……怎么说呢……”
我想了想。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做丛茗的人？”
青年耸了耸肩。
“在这种乱得一团糟的地方怎么会知道谁叫什么。”
“那你见没见过这样一个人，是个女孩子，黑色的长发留到了腰部，最大的特征是拥有像刀一样锐利的眼神。”
“嗯……”
青年皱起了眉头，托着下巴思考。
“被你这么一说，我确实经常在这附近见到这么一号人物。长相不错的女孩子，但是那眼神真是让人浑身发抖。”
“你知道详情吗？”我用急切的语气追问。
“不知道啊，我只见到她经常在这附近出没，可能是住在这附近的人吧。”
“这样啊……”
但至少得到一条线索，她经常出没于贫民区，但是为什么呢，菁蓝高中虽然学费不贵，但若是贫民区的人应该还是负担不起的。那么她又在这附近干什么呢，并且为什么每次都要躲着我呢，虽然我们确实也不太熟，但我还没讨厌到让人躲着的地步吧……
我拼命摇了摇头，我到底在想些什么，凡事总是瞎猜，并且现在也不是管别人闲事的时候。我打消了继续追查下去的念头，离开了贫民市场。
回家的路上，我路过公寓附近的警局，突然看到母亲从警局出来。
我知道，她又去打听竹萤叔叔的消息了。母亲总是希望能尽快找到竹萤的家人，所以经常顺便去警局打听。而我，很遗憾，我太自私了，总是希望竹萤离开的那天晚一点到来。
“给你，你的手机。”
我把手机递给了像小狗一样望过来的竹萤，她接过来，在手里来回把玩。
“因为没什么钱，只是便宜货。”
“不，已经很好了，谢谢你~~”
竹萤好像很兴奋，脸颊微微泛红，两手紧紧握住了劣质手机。
“没想到能收到你给我的礼物呢~~”
虽然我很想吐槽说这不是什么礼物，不过看到她那么高兴的样子，我又把话憋了回去。
我拿过手机，插入SIM卡，又递回给竹萤。
“来，打个电话试试。”
“好。小亚你的手机号码是……”
竹萤用僵硬的动作按着键。她第一个能想到我的手机号，我不知为何心中一阵暖意。
“叮叮叮————”
粗糙的铃音从我的上衣口袋中响起。
“喂，你好——”
“嗨，我是竹萤。”
左耳边传来了竹萤真正的清脆嗓音，右耳边传来的则是经过信号处理后有点嘈杂的，电子化的竹萤的声音，两边的声音混杂在了一起。
“听到了呢，再说一句试试。”
“小亚我喜欢你~~”
“啊啊————？”我心中噗通一声。
“哈哈，开玩笑的开玩笑的。”
“哦，那就是不喜欢了？”
“啊，不是的不是的！！”
我一边看着竹萤手舞足蹈的样子，一边听着那有趣的声音。
或许当竹萤离开后，我们也能继续用手机交谈吧。
当然，这也仅限于竹萤待在中心都市的短暂时间，在竹萤的故乡，手机信号是通不到的。
或许我们现在的生活就像用手机通话一样，热闹又令人安心，但是一旦通话完毕，按了挂机键，一切又将归于寂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