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带凉意的秋风在我们面前席卷而过，将地上干枯的黄色落叶掀飞到了空中，发出咔咔的声音。竹萤轻轻地向前挪动着步子，纯白的裙角在风的撩拨下扬起又落下，一头浅色短发也被风之手折腾得凌乱不堪，散开的发丝在风力的压迫下紧紧贴在了脸上。
这份凌乱与凄凉，就好像她现在的心情。
我曾经听着竹萤的描述在脑子中为她的叔叔试做了一幅构图，但是，眼前的这个人却与我的预想大相径庭。
从这座贫民窝棚里走出来的这个人，浑身上下主色调是黯淡的灰色，远看上去就是脏兮兮的，满是褶皱的衬衫上衣到处是缝合的补丁，好像已经几年不洗的样子，颜色由原本的白色变为灰色，又变为掺杂着些许土黄色的灰。露出的皮肤也是干枯又憔悴，油腻腻的头发散乱地分布在脑袋上，像几年不打理的杂草堆。布满下巴的胡茬长短参差不起，张开嘴便显现出满口深黄色的牙齿，让人有一种不想靠近的感觉。他貌似伤重未愈，两手还拄着拐杖，靠一条腿支撑着身体。
最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的眼神，他把眼睛眯细成一条缝，斜视着打量四周，那种狡诈的眼神，仿佛出洞觅食的老鼠，让人无法把豪爽体贴之类的词安在他身上。
这个人就是竹萤的叔叔吗，我一时间真的不太敢相信。我正要开口求证，竹萤却抢先向前迈出一步，用细若游丝的声音打着招呼。
“叔……叔叔？”
这是带着肯定语气的疑问句，眼前的这个人，真的是那位曾经的粗犷善良的大叔。
“嗯？”眯成线的眼睛向这边瞟来。
“小萤……！！”
眼前的大叔大惊失色，眼睛突然睁得大大的。
“你……你怎么在这啊……呃……那个什么……最近过得好吗？”
他大概做梦也没想到竹萤会亲自来到这里拜访。让自己的亲人目击到自己的窘态，确实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大叔一边支支吾吾地顾左右而言他，一边摆着手往后退。竹萤悲伤的表情又一次浮现于脸上。
气氛像冰一样冻结了。
我走上前，拍了拍竹萤的肩膀，转头面对着大叔。
“大叔，我是竹萤的朋友，我们进去说话吧。”
“我叫亚寒，是一个高中生，竹萤在中心都市的这段期间就寄住在我家。”
在昏暗的窝棚中，我们三人围坐在缺角的破木桌四周，因为他们两人都难于开口，于是只好由我把事情的原委一一道来。我从自我介绍，竹萤为什么来到中心都市，我们是如何相遇的通通说了一遍，这期间竹萤一直用担忧的眼神望着大叔，搞得他坐立不安。
“大叔，小萤是因为关心你，担心你的伤势，所以才一个人跑来这种地方，她还差点死在路边呢。”
“……”
大叔一脸自责地低垂着头。
“叔叔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竹萤终于开口了，她一边盯着大叔瘫在一边的受伤的腿，一边关切地问道。
“……其实我想你们也知道了，我在这里的生活状况很不好。我一直住在这个肮脏的地方，生活从来没有幸福过。”
大叔终于开始说话，语气显得很颓唐。
“我在这里干的是苦力活，每天累得半死，却没有多少工钱。几个月前，我从建筑工地的脚手架上摔了下来，腿被摔折了。那个工地的混蛋负责人象征性的把我送到医院后，就再也不管我了。因为我没有钱付医疗费，那群医生根本不认真对待我，只是敷衍性地给我包扎了两下，拿给我这个最劣质的拐杖，就把我赶出了医院，即使这样还是榨干了我几年下来的积蓄！”
大叔的语气由刚刚的孱弱不堪逐渐加强，变成了对命运不公的怒吼。竹萤的脸色越发难看了。我则是心如止水，毕竟，每天的报纸和新闻访谈节目中，都到处是这种绝望的哭诉，我已经见怪不怪了。
“什么都市保障体系，都是一纸空谈！从来没有人会关心我们这种底层人士的生活。本来只是腿骨骨折，在中心都市这种医疗发达的地方应该很容易治好的，可就是因为他们的轻慢，我的这条腿到现在也无法站起来。从那之后，工地方面就再也没来找过我，我没有了工作没有了收入没有了积蓄没有了未来，行动也不方便，我几乎失去了一切！！”
“现在的我只是每天在家里混着，在门口附近靠捡垃圾换一点零碎小钱，继续维持着我这垃圾一般的生活！”
大叔的脸扭曲着，憎恶和怨恨仿佛烈火一样在他身体四周腾起。
“到处被人歧视，喂，你！”，大叔伸手指着我，“你体会到过吗，那种感觉，每个人都用轻蔑的眼神睥睨着你，大街上的每个人都捂着嘴嘲讽着你，把你当成个流浪狗一般对待，那种感觉，你体会到过吗？！！！”
大叔仿佛压抑已久的死火山喷发一样，四处喷溅着灼热的岩浆团，一股灼烧般的感觉袭向了我的心头。我转头看看竹萤，她惊讶得好像连头发都飘起来了，眼中盈满泪水。
“我……”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声音卡在了喉咙深处。
“你不会体会得到的”，大叔冷静下来，刚刚狂怒的表情也渐渐淡去，“我就是这么没用的废物，小萤，当初我离开家乡时还信誓旦旦地说，我要赚到大把大把的钱回去，现在你看到了吧，我一无是处，连自己都养活不了，连你来到中心都市都比我混得好，你是不是很想笑啊。”
“才不是……”竹萤慌张地反驳。
“哼，小萤你也学会说好听话了。”
“不是的，我才不会因为这点事就……”
大叔摆摆手，用自嘲地笑容打断了竹萤的话。
“无所谓了，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
竹萤好像还有很多想要说的话，但是看到大叔的样子，又乖乖地闭上了嘴。
本来想象的热情洋溢的再会场面没有发生，压抑的气氛笼罩在我们上空。大叔对竹萤的到来一幅不情愿的样子，竹萤为了来找你可是冒了生命危险了啊，他那淡漠的反应让我心中一阵愤怒。
“对了，大叔，从今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为了打破这种僵硬的氛围，我开口问道。
“…………”
大叔保持着缄默，一副在思考什么的样子。
“叔叔，那个，不要再呆在这里了，下一轮航班的时候，我们一起回家乡吧。”
竹萤焦急地望向这边，语气中充满恳切。
“不要再忍受这些了，叔叔，回到家乡后，我们还和以前一样，一起生活，不需要什么忧虑，叔叔你的伤我也会好好照顾的。”
现场又陷入了沉默，仿佛置身于重要的会议现场。
“不要。”
大叔满脸的扭曲，动摇使得他的眼睛布满血丝，但他还是硬生生挤出了拒绝的话语。
啊，其实他的这个答案我早已经猜到了啊，因为……因为我也是深有体会的。
“啊，为什么啊，叔叔你不是过得一点也不幸福吗？”
“不幸福，是的，我在这里一点也不幸福，但是，我回到故乡就可以得到幸福了吗？”
大叔又变得狂躁起来，全身止不住地颤抖。
“你也来到这里有一段时间了，难道就没有感受到什么吗？看看，只要你出门就能看到，远处的摩天大厦，还有那大楼上像变魔术一样几秒钟就会变换画面的广告牌，你没有看到吗，在我们的家乡，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你做梦也想不到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东西。”
“自从踏入中心都市的第一步起，我就决定，再也不会离开这里了。只要我在这里稍微混出一点名头，我就可以享受到我在家乡一辈子也享受不到的快活。只要我有了钱，我就可以每天品尝稀有美食，每天去泡飘满桂花花瓣的温泉，我就可以呼风唤雨，让那些曾经看不起我，鄙视我的人低着头为我擦鞋！”
“我现在是很惨，即使……即使这样，我也每天做梦都在盼望着，说不定有那么一天，说不定有那么一天机会终于降临到了我的头上，上天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它怎么会单单不眷顾我，我只要抓住那一点点机会，说不定就能平步青云，说不定就能获得成功！每本书上都是这么说的，只要坚持下去，就会有转机，我现在就是在坚持，然后照书上说的，我就会时来运转，然后……然后我就会……我就会……”
大叔的话已经说不下去了，他站起身仰望着作为屋顶的破木板，两眼中溢出绝望的泪水。
我听到了轻轻的呼吸声，竹萤面对大叔坐着，双手紧紧按住蹙紧的膝盖，低垂着头，额前的刘海遮住了眼睛，她脸色发青，艰难地挤出一点声音。
“叔叔……你现在还在想着这些吗？”
“承认……自己真实的生活……就不行吗？“
大叔手捂着胸口，发出粗重的喘息声，突然转身失去控制地向我们大喊。
“我又何尝不清楚这些，我知道这种想法只是一厢情愿，我知道这样下去什么也不会改变，我知道上天根本不会赐予半点机会给我，我早就不属于这里了，我比谁都清楚这一点啊！”
“可是……只要一想到，说不定，哪一天我或许有百分之一的概率抓住了机会，那样我就再也不会痛苦了，我，我做梦都在盼望的事情，就可以实现了，我无论如何都割舍不下啊。”
“我一旦回到了故乡，就意味着永远失去了中心都市金子一般的生活啊。如果我没看见这些……那倒好了，可是……可是我已经看到了啊，我全看到了！那种闪光的华丽每晚就像海市蜃楼般出现在我的梦里，我怎么可能放弃，我已经没有办法放弃了啊！”
我的心脏犹如虚空爆炸般的剧烈抽搐，眼前大叔扭曲又疯狂的身躯，渐渐与我的影子重合在了一起。
大叔猛地冲向屋子的角落，粗暴地拉开抽屉，从里面一把抓出一个外表泛黄的药瓶。
精神刺激类药物，不用猜我也知道是这个，痛苦中的人们的救世主，让人忘却噩梦的虚幻世界国王。
大叔将一粒胶囊倒在颤抖的手上，送到嘴里咕咚一下吞了进去。
刚才的痛苦仿佛只是一场梦，就像看到天堂般幸福的表情在大叔的脸上荡漾开来，气息逐渐变得均匀，紧张而绷紧的身体慢慢松弛下去。
竹萤望着这如同蝴蝶破蛹而出的情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靠这个我就可以活下去。”
大叔转身面对着我们，两只眼睛恢复了神采。
“真是个好东西啊，这种精神药物，每次我陷入绝望时，依靠着它就能找到自我。重新找回信心，没有尝试过的人是怎么也体会不到的，那种好像飞起来成为神仙的感觉。只要有它，我就能看到中心都市的美好，我就能继续这么混下去，直到我出头的那一天！”
大叔咧开嘴笑了起来，伴随着空洞的眼神，像电影中邪恶的外星人那样尖声笑着。
竹萤从刚刚开始就低垂着头，刘海的阴影遮蔽着她的眼睛，让我看不出她的表情。但是她用力紧抿着嘴唇的动作透露了她的哀伤。
“小萤你要不要也来一个尝尝，在家乡那种穷乡僻壤一辈子也体验不到的，尝尝看吧，保准叫你一下子迷上它。”
“不要给她吃那种东西！”
我闪电般伸出手臂挡住了大叔推过来的药瓶，虽然精神药品不会危害身体健康，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让竹萤接触这个。我自己也很少尝试那个，虽然它带给人的那种无与伦比的体感让人痴迷，我心中却隐隐抗拒着它。
大叔有用那眯细的眼睛瞟着我的脸。
“小萤你先出去一下，我和这位小哥说点话。”
哎哎？和我单独说话？大叔到底在想些什么。
竹萤轻声“嗯”了一声，站起身走向了门边。拉开门的瞬间又用难过的眼神回头望了我一眼，然后就低头出去了。
看到她这副模样，我既同情又担忧。
“坐吧，喝茶吧。”
大叔端过来一个像笔筒一样的茶杯，里面泡着破碎的茶叶杂屑，茶杯的内壁沾着黑乎乎的污垢，说实话，我真不想喝，但是出于礼貌，我还是拿起茶杯咕嘟了两口。
“大叔有什么事吗？”我边喝边问。
“你叫亚寒吧，嗯，那什么，你打算什么时候和小萤结婚？”
我噗嗤一下把含在嘴里的茶水全部喷到了大叔脸上。
“你你你说什么？”
我刚才好像听到了了不得的话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