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夜里，竹萤可能一宿未眠。
因为居室面积狭小的缘故，竹萤没有自己的房间，每晚只能睡在客厅里临时搭成的简易床铺上，当然为了避免早上被看到尴尬的状况，她每天早上都会早起，顺便准备早餐。
昨天深夜我偶然醒来，依稀看到门缝里透出的光亮，客厅的灯还亮着。于是我轻手轻脚地挪过去，微微把门拉开一条缝，把头趴在那里观察客厅里的情况。
竹萤背对着我的视线坐在床边，床头昏暗的灯泡发出黯淡的黄色光芒，只照亮了周围一小块儿范围，将整个客厅的氛围渲染得像牢狱一样，竹萤低垂着头在那里不知思考着什么，就连投在墙壁上的影子都显得凄切。
我没有说话，轻轻地合上了门，继续回去睡觉了。
第二天，也没有对竹萤说出任何安慰之词，像往常一样，吃了早餐，出门去学校了。
希望这种平静地日常能够安抚下来那颗躁动的心，使它得以慢慢自愈。
我正坐在清晨的教室中思考着昨天的事，一个黑影从我的眼前掠过，走向了前排的座位。
那是拥有瀑布一般黑色长发的纤细身影。
我的脑中顿时浮现了昨日在贫民区里的追击战，那时的那个人像幽灵一样在小巷里来回逃窜，最终我还是没能追上。虽然不能肯定那个人一定就是班长，但那漆黑的眼神是如此特别，我在记忆中再也搜索不出拥有那样刺骨眼神的第二个人。
上一次，还有上上次，她都像突然从地里冒出来一样将视线扫射到我的背后。
不行，很在意，于是我放下手边的事情，来到班长的座位前。
“班……班长。”
我战战兢兢地朝她打着招呼。
班长听到招呼，甩动着一头长发，转头面向我。那漆黑的瞳孔里射出的凌厉视线顿时像激光一样穿透我的心脏，我好像看到了死神在她背后一边阴笑一边向我挥下镰刀，一股寒意霎时从脚底直接冲向头顶。如此正面迎接那眼神我还是第一次。
“什么事。”
班长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用冰冷冷的语气言简意赅地问我。
“那个……什么……昨天你有没有去过旁边的贫民区，就是附近商业街背后的那个……”
其实我本来计划的是说“你昨天看到我了吧，为什么跑？”但是一跟她的眼神接触我就浑身打颤，心里的退堂鼓一下比一下敲得响，连准备好的犀利问话也退化成了软弱的喃喃自语。
“没有。”
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就否定了。
“那你有没有经常坐一辆垃圾回收车？”
班长的恐怖视线忽然间变本加厉，仿佛涂毒的箭矢一般，我不禁连连后退。
“你说什么我根本不知道，请你不要再问奇怪的问题。”
略发低沉的音节一字一字清晰地吐出来，脸上的表情纹丝不动，没有一点心虚的表现。
“那……那个……班长，请你……眼神放轻松点……这样……太紧张了，不太好吧……”
我实在受不了这种气氛，声音都因紧张而变得尖细。
班长默默注视了我一会儿，有那么一瞬间好像露出了寂寞的表情，但是随即又立刻恢复了本来的面貌。
“你如果觉得不舒服就别再来找我了。”
就连高低起伏也没有的语调，班长说完就转过身，瀑布一样的黑发就像要把我清扫出门一般甩动着。
我就像被丢弃的小狗一样呆立在原地。
这时班长突然又半转过身，用一边的眼睛斜视着我，仍是冷若冰霜的语调，对我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反正再过一段时间你就见不到我了。”
我精神恍惚地回到座位，刚刚那一幕着实把我吓得不轻，我刚一坐下，看到旁边的葛雷和一群男生正以崇拜的眼神看着我，就像迎接出战归来的英雄一样。
“你们干什么呢？别用那种恶心的眼光看我。”
“那个……”，带头的葛雷一脸惊讶地说道，“没看出来啊，你原来这么勇敢，竟然敢一个人直接面对班长，真是太厉害了。”
“啊？这个啊……只是说几句话而已，时间长了我也受不了。“
“才没有呢，你已经很厉害了”，旁边的男生用充满崇敬的语气说着，“上回我刚一和她搭上话，结果被她那双眼睛一盯，我吓的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对呀，那种眼神，只要想一想我就浑身发抖！”另一个男生一边说，一边心有余悸地战栗几下。
“你已经在她的视线下坚持了一分钟了，我努力了一年最高记录才二十秒。”
“只有恶魔才有那么可怕的眼神，说不定她是恶魔转世呢。”
“班长她一定用眼睛杀过人。”
“……”
“……”
一群无聊的男生在这里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唉，班长啊你在别人眼中都是些什么形象啊，我一边在心中吐槽一边想着她最后的一句话。
“反正再过一段时间你就见不到我了。”
这是什么意思呢，见不到她了，怎么回事？我想起了班长经常出没于贫民区这一事实，难道她现在已经交不起学费了，面临退学的危险吗？其实我也从没听说班长的家境有多贫寒，应该说，她的那副样子导致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底细。
“哎——哎，你们在讨论什么呢？”
拥有着完美音质的一句问话打断了我的思维，叶恋突然在人群的边缘趴出头，歪着脑袋好奇地看着人群的正中央，一副开心的笑容在脸上漾起。
“是她呀……”
“又来展现她那大小姐作风了？！”
“真不爽。”
“算了，我们走吧。”
周围的男生用厌恶的表情瞥着她，然后就像躲避瘟疫一样纷纷从她身边散开，各自走回自己的座位，只留下叶恋一个人尴尬地站在那里。
“啊……哈哈……”
叶恋似笑非笑地抽搐着脸颊，却难掩自己落寞的眼神。
“真是的，就这么讨厌我吗？”
她一边苦笑，一边用手指摆弄着垂在肩头的一绺鬈曲的金发，刚才尴尬一幕搞得她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唉——”，叶恋垂下手臂，用有些做作的姿态长长叹了一口气，“算了，看来我注定不受人欢迎呢。”
“喂，那群男生怎么看上去那么讨厌叶恋啊，她明明长得不错，按理说应该很受欢迎才是呢。”
等叶恋垂头丧气地转身离开后，我向葛雷这样问道。
“那什么，你多跟她接触接触就知道了，那个家伙是个怪人。”
“怪人？是指叶恋？”
“是啊。”
叶恋是中心都市第二大企业，也就是中心都市处于垄断地位的药品制造公司的千金小姐，不知什么原因在这学期开始时突然转校到我们这所平民高中，当然其他人都不知道这个隐情，我也是因为一些机缘巧合偶然获悉了这个情报，不过鉴于她本人的意愿，我没有把这件事声张出去。
怎么说呢，社会地位落差太大，她那样的人在我们普通人看来有一些奇怪的地方也是可以理解。不过就我观察，她应该还没有奇怪到让人躲之不及的程度。
“现在大家都知道她的身份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高中生了。”
“哎？大家是怎么知道的？”
“啊……那个其实是我说出去的”，葛雷一边呵呵傻笑，一边把他不假思索的行事作风完全暴露了出来，“几个星期前有人问我叶恋她到底是不是大小姐，于是我就把上次咱们跟踪她的事情都说出来了。”
在那次跟踪行动中，只有我看到了那最后一幕，所以现在葛雷他们还是认为叶恋她只不过是一个爱慕虚荣的普通女生。
“我说，这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万一被她知道了有你好看。”
虽然她早就知道了，我们还差一点被一群黑衣保镖抓个现行，不过这种事还是不要说出去的好。
“没事啦，后来那个人竟然又去找叶恋求证。你知道叶恋她怎么回答的吗？她竟然理直气壮地说：对，他们说的没错，我就是这样的，不是在自我介绍时都说了吗，我不是大小姐的。她的这种话还真是让人气不打一处来。”
“这就是她奇怪的地方吗？”
“还不只是这样，你没有感觉到她的风格经常不一致吗？”
“不一致？”
我想起来了，确实有这种情况，叶恋她在自我介绍时那种傲气的语调，和我在学校后院碰到她时她露出的那种欢快小鹿般的气质，确实有不小的反差。
看到我恍然大悟的样子，葛雷也笑了笑。
“看来你也遇到过呢，其实经常出现这种情况，她和别人说话的时候，本来装出一副可爱少女的样子，然后说到一半突然翻脸，换成了一副瞧不起对方的高傲嘴脸。这种事一而再，再而三发生，大家就都不再理她了。”
“其实她好像很想要交朋友的，不过因为她那个样子，有人说她是多重人格，有人说她是精神障碍，还有人说她心理变态，妄想症，拜金狂……总之说什么的都有，这种谣言一样的东西一传开，所有人就都像躲怪物一样躲着她了。”
“其实她也挺可怜的，不过要怪就怪自己那种狂妄的态度吧。”
上课时，我向教室的对面望了一眼，叶恋的座位是紧靠墙的一边，她一头歪倒靠在墙上，情绪低落地咬着笔芯，刚才的事可能对她的打击很大吧，或许她每天都会遭受这种打击。
不过叶恋她可不是一个普通人，既然已经陷入了这种窘况，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呢？那时的黑衣保镖也说过，如果她想回到原来的贵族高中的话随时都可以。恐怕她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吧。
想到黑衣保镖我突然发觉了一件事情，一个月前我和叶恋在学校后院碰上时，她还是那种开朗天真的气质，等到我跟踪她来到后门，她在与黑衣保镖对话时，确是那种高傲又强势的语气。或许前一个她才是真正的她，后一个只是为了敷衍那些盯着她的人而戴上的假面具，电视剧上就经常有这样的情节，声名显赫的大小姐，在那种雍容华贵的红地毯上只能强装出社交性质的人格，只有在无人的地方或恋人的怀里才能摘下假面，袒露自己的真实。一个月前那些黑衣保镖也说过，他们奉公司总裁之命随时保护着叶恋，叶恋也大叫着让他们不要总是盯着自己，或许叶恋那佯装出来的傲气只是为了蒙混跟随者的眼睛，她跟别人说话时，说到一半突然发觉到了身后跟随者的视线，于是迫不得已改变自己的性格……
等，等等，这么说现在这个学校里，说不定到处都有为保护叶恋而潜伏于此的神秘人物，说不定我们现在还时刻受到这些人的监视。想到这里，我感觉全身都冒出一股冷汗。
“嘭——”
一个粉笔头正中我的脑门，疼痛的感觉把我拉回了现实。
“亚寒同学，你走什么神呢，看你的脸扭得像歪瓜一样，本来成绩就不是很好，还不注意好好听课。”
全班同学的视线聚焦到我这里，我只好满脸堆笑地敷衍过去。
午休时我饭也没吃就冲出教室，保护重要人物的特工一类的家伙潜伏在学校，这种非常漫画的情节虽然非现实主义，此时却占据着我心中的高地，无论如何也很在意，如果每天都被奇怪的人监视，那还真是危险的状况。
可能我是被上回叶恋与神秘保镖会面时的对话吓怕了，对这种事格外敏感，唉，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真是不得安宁。
于是我在校舍里来回逛游，随时注意着周围有没有眼神锐利，形迹可疑的人影出没，我绕着校舍走了大半圈，还是一无所获，周围每个人好像都很正常。
其实想想也是，那种特工一类的人大多都飞檐走壁，行踪莫测，如果都能被我这种人轻易发现，那估计就活不到今天了。
我扶着墙喘着粗气，我到底在干什么啊，让人知道我做了这种事，会被当成神经病的。我抬头望了望前方，眼前的地点是，学校后院。
一个月前，我曾经在这里偷窥了辰川和他的女朋友热吻的场面，让我诧异不已。
不知怎的，好像预感到什么一样，我的双腿不由自主地向前挪动，像绷紧的琴弦一样的紧张感扼住喉咙，我蹑手蹑脚地匍匐在墙边行动，探出头往后院窥视。
又看到了，辰川在和他的女朋友接吻，两人的嘴唇黏合在一起，身体也紧紧地贴住对方。那个叫琳汐的女孩，和上个月看到时相比，消瘦了一大截，曾经丰满的脸颊都已经凹陷下去，最令人吃惊的是，她在接吻的同时，泪水在她的眼中来回打转，一滴一滴地滑落下来。
这，是哭吗？
是因为接吻而产生的幸福感，激动地流下眼泪了吗？但为什么我总觉得，那一滴滴眼泪，与普通的眼泪没什么区别，都是咸而苦涩的味道呢。
接吻过后，那个叫琳汐的女孩一脸绝望的表情，眼泪汪汪地望着辰川，而辰川也是一副痛苦的样子，使劲将对方的身体抱得更紧。
我感到胸口一阵疼痛，这种情况我也刚刚经历过，在昨天傍晚的列车上，我和竹萤也陷入了相同的境况，与自己关系密切的对方的痛苦会毫无保留地传达到自己心里，而这时候的对方，也是最需要有人来支撑的。
辰川的女朋友的情况好像更糟糕，远远看过去就知道，她的健康状况已经很不乐观了，那虚弱的眼神也是即将崩溃的预兆。
我想起来，辰川最近经常会毫无征兆地陷入沉思，对他说话有时他也会像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在列车上他也总是一脸哀伤地凝视着窗外。
其实我真的不想牵扯到这种事情中，我后退几步离开了后院。
但是我心里明白，对于我和辰川这样的关系，他的事情，早晚有一天会把我卷进来，只要我还承认是他的朋友，我就无法逃避。
几只鸟从教室窗户外面飞过，外面的天空阴暗又压抑，蓄积了雨水的灰色云朵不知什么时候飘到了我们上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