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

作者:花兰米亚 更新时间:2010/12/30 13:34:57 字数:0

回到教室,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心不在焉地翻着课本,旁边的葛雷伏案而卧,发出轻轻的鼾声。外面的天空愈发阴沉,雷声渐渐由远而近。常说雷声能刺激人的精神中枢,提高背书的效率,但现在的我,心中杂事繁冗,眼睛在书本的铅字上滑来滑去,心却早已飞到天边。

“什么啊,这些关我什么事!”

心焦气燥的我终于耐不住性子喊了出来,把握在手中的笔一把丢在了桌边。

“呃,怎么了……”葛雷睡眼惺忪地爬起来,迷迷糊糊冲我发问。

“没什么,关键时刻却总有些烦心事。”

葛雷甩了甩头,恢复了清醒状态。

“怎么?你也快坚持不住了吗?好好静下心来,你要是比我先退学,我饶不了你!”

“坚持不住?退学?”

“你还不知道吗?”葛雷说着用下巴指了指前方。

“黑板?”

“不是,是前面那个教室,昨天刚刚有两个人退学。”

“退学,那么快?”

我虽然知道这里的高三就是适者生存的时代,学习不行的,意志不坚定的,心事重的,统统会被巨大的学业压力逼迫到依靠退学来自保。不过没想到,刚刚开学一个月,这种事就降临到我的身边。

“你以为……”,葛雷虽然满口事不关己的口气,但紧蹙的眉宇还是流露出焦虑。“早就开始了呀,这种残酷的竞争,据说那几个人都是一边哭,一边签下退学协议的。”

“这么严重啊。”

“而且据说还发生了这样的事,临退学的当口家长和同学都来劝说,而那家伙不仅不领好意,反而不知从哪里抽出把水果刀,对着众人乱舞,还大叫着‘别逼我了’,闹出不小的骚动。”

我的脊背顿时一阵寒,莫名的恐惧盘踞在心头。

“话说你还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呢,这么大的新闻都错过了。”

唉,还嫌周围的事不够恼人吗,我在心中轻轻嘟哝。

(啪嗒啪嗒,唰——)

背后突然闪起耀眼的白光,接着便响起震得教室窗玻璃嗡嗡作响的雷声。窗外刚刚还淅淅沥沥的雨滴,在不到半分钟之内,就化为遮蔽视野的雨帘。骤至的庞大雨势轻易压制了教室中的喧嚣。

“呀——”

夹带水珠的寒风涌入室内,将窗帘高高扬起。前排的女生不由得尖叫,我也浑身一阵战栗。我停下谈话,慌忙锁上窗户。

“呼……呼……”

听到背后粗重的喘息,我好奇地把视线移到门口,辰川正靠着的门框,浑身被雨水沾湿,浸水的黑发散乱地披在前额。

大概是被这突变的雨势打个措手不及,慌乱地跑回来的吧。要说起来,后院离我们的教学楼还是有一定距离的。

“哦,老天看你好久不洗澡了,让你一下淋个痛快。”

葛雷的顽劣本性又发挥作用了,他呵呵傻笑,凑上去拍着辰川的肩膀。

“……”

辰川没有像往常一样反讽相机,而是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眼光斜睨着葛雷的脸。葛雷因为这尴尬一幕,原本摆成月牙状的嘴角微微痉挛了几下。

这种眼光,我不久前就见过,在贫民区混沌度日的竹萤的大叔,在慷慨激昂地咒骂着都市的黑暗时,也是这种眼神。如果在内心世界中找出一个与之相配的词,那就是憎恨。

辰川好像要说什么,最后还是欲言又止,伸手挥开了葛雷扶在他肩膀上的手,沉默地走回座位。

看到平时要好的朋友,突然间做出形同陌路般的举止,我的心中疑团满腹。葛雷伫在原地苦笑几声,向着围观群众无奈地耸耸肩,不过既没有抱怨也没有露出不明就里的表情,好像这一切都在预料中一样。

我不在的时候这两人吵架了吗,我们三人称兄道弟也已良久,还从未有过这样冷淡的关系,我也一直坚信,这种友谊不会随着时间的推演而消匿。但现在看来,

几天前还紧密的关系,现在却有着分崩离析的趋向。

我很害怕,我们不夹带物欲的关系一直是我的精神支柱。

抱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熬完下午的课,伴随着铃声的响起,辰川瞬间消失在了嘈杂的教室中。

我还盼望着,辰川能出面解释中午的冷漠行径,然后三人冰释前嫌,恢复以往的欢声笑语。但我还是一厢情愿了,虽说近期辰川不见人影也成了常事,但因为中午的事情,我还是格外在意。

“我们走吧。”

葛雷拎着书包来到我面前,看他一脸复杂的神色,他一定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俩无言地走在被落日染红的人行道上,中午的雨停了,地上残留着一洼洼积水,倒映着赤红的夕阳。我的心思还是放在今天的事上,说起来辰川变得异常也是最近的事,好像从我第一次看到他与女朋友的拥吻开始,他就开始变得怯懦而漠然。不是都说恋爱能使人变得阳光吗,这种反效果又如何解释得通?

“喂,想什么呢。”

不过想来他的女朋友也一脸痛楚,好像身心都受到巨大打击一样,会不会辰川为了女朋友在担心呢,因为想不到解决办法变得焦躁不安。但他为什么不找我们商量呢,我们三人,不是患难与共的挚友吗?

“喂——”

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啊。

嗵——

感到太阳穴受到重重一击,我连忙转头,看到葛雷正紧攥着拳头。

“看你苦思冥想的样子,就想来一拳。”

“你个混蛋。”

我们还是有一句没一句的交谈。谁也没有提起中午的窘况和辰川这个名字。

上了列车后,我终于耐不住了,鼓起勇气向葛雷发问。

“今天中午是怎么回事。”

“……”

没有答语,我继续步步紧逼。

“这些天的情况都不对劲,辰川好像在渐渐疏远我们,你不会没有察觉吧。我没在开玩笑,这是怎么回事你得解释一下。”

我尽量保持着平稳的语气,显出认真的态度。

葛雷敲了敲胸口,仿佛在调整气息,接着便收起了往日嬉皮笑脸的风格,换上了严肃的气场,脸色变得扭曲凝重。

接下来他说的话让我周围的时间都停滞了。

“对不起,可能我们几个的关系不能再保持下去了。”

我好像被惊雷劈中一般,我一直认为是朋友间的小纠纷,但听这口气,好像要严峻得多。

“你知道我的父母是干什么的吗?”

“不知道。”这是实话,我们的关系虽紧密,但互相的家庭状况却还是知之甚少。

“其实是一份惹人厌烦的工作,讨债的。”

我还是吃了一惊,讨债的工作,我只在黑社会电影里看过,而且通常是反面龙套角色。

“虽然大众对这份职业评价不咋样,但我们确实不像人们所想的那么坏。父亲当初也是因为找不到其他工作,眼看着不能养家糊口,不得已进了讨债公司。”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本来是欠钱一方的不是,我们只是去催债而已。没什么不对的。”

“这我知道,你继续说吧。”

“好,我的父亲在公司业绩不好,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不用非常手段。欠债的都想方设法规避讨债公司,所以公司的大部分职员都是带着打手办事,这也是无奈之举,谁也不想把自己塑造成恶棍一类的家伙,但是讨债的也是人,也得吃饭,你拿不回债钱,谁给你发工资?但父亲却总是幻想用怀柔政策劝服那帮家伙还债,结果处处碰壁。”

原来这讨债的也分激进派和保守派啊,我好像进入了地下黑市一样的世界。

“就是上个月的事,我爸已经连续五次讨债失败,每次都要挨老板的大声呵斥。第五次的时候,老板说,如果这次你还不能拿钱回来,就给我滚。”

“电视剧中讨债人常常扎金戴银,一副街头霸主的样子。但现实中,至少我们家,都快揭不开锅了。本来这行当利益就微薄,那个猪肠满灌的老板还敛走大半。或许我爸他就不适合这个职业吧,总之为了糊口,他这一次只有成功这一条路。于是他被迫采取了硬派战术。”

“然后发生什么了?”

“那个……”,葛雷突然语塞,连话音都在微微颤抖,“你……看最近的报纸了吗?”

“没有,我没读报的习惯。”

从很久以前我就不读报了,因为上面尽是令人压抑的消息,给人的感觉,就像这报纸本身黯淡的色调,永远是灰白相间。

“那什么,这件事报纸刊载了,你自己看吧。”

说着葛雷掏出一张褶皱的报纸,像是看完后就攒起来塞兜里一样。

我摊开攒成球的报纸,头版便赫然印刷着大标题《欠债者从通天塔坠楼自杀!》,我的心咯噔一下,抬头用惶恐的眼神盯着葛雷。

葛雷此时全然卸去了嬉笑的伪装,憔悴地佝偻着肩膀,这时我才发觉,葛雷那倒竖的黄发中,有些发根处已经褪成白色。

葛雷用下巴颏指指报纸,示意我继续看下去。

我怀揣着紧张感,开始浏览具体内容。

时间是半个月前。一对夫妇从黑市贷款做生意,因为经营不善,不仅未能盈利,反而亏损大半,失去了还贷能力,因而受到了讨债公司的围追堵截。终于,在某一日的晚上,二人走投无路,爬上了中心都市的标志建筑,通天塔的第三百层,从观景台跳下,当场毙命。

报上还附带一张现场照片,不过只是模模糊糊的一片赤色,大部分都打上了马赛克。

警方经过详细调查,确认讨债公司方面并没有违法行为,因而作为单纯的自杀处理。另外对讨债公司也予以警告。

看到这里我长舒一口气,虽然事情相当严重,但好在葛雷的父亲没被追究刑事责任。

接下去就是有关专家的长篇大论,什么现在黑市资金流动混乱,市民人生价值观缺失等等,只是侃侃而谈而已,新闻报道八股文的必要格式,没什么实际意义。我就一目十行地略过了。

但看到最后一行,原本已经放下的恐惧感再次攀上心头。

死者琳氏夫妇还有一个上高中的女儿,目前已经得到了妥善的安置。

我的脑子中立即浮现了琳汐缩在辰川的怀里时那张消瘦绝望的脸。

“什什什……什么!”

我在列车中大叫起来,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

“葛雷,这只是巧合吧,还是你早就知道了!”

葛雷此时已经全身脱离般倚靠在车门边,连张嘴说话都显得不情愿。

“事发之后,我听老爸说了,他们调查过那两个受害者,确认他们有一个女儿就读菁蓝高中,并且名叫琳汐,这还能有错吗。”

“这之后,讨债公司肯定经营不下去了,那个该死的老板卷款逃走了,我爸也因为过度自责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他认为是自己把那两个人逼死的。现在家里已经快过不下去了,母亲本身就没工作,父亲又变成那样子,朝不保夕了。不过我也很担心琳汐,所以近期在学校里也一直观察着她。结果,你知道吗,她几乎每天中午,都在学校后院与辰川长时间接吻,然后倒在辰川怀里哭泣。”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用怜悯的眼神盯着葛雷。

“我不知道怎么办了,家里一团糟,学习成绩也上不去,现在辰川已经知道了害他的女朋友受苦的就是我的家人,我们的关系肯定也维持不下去了,已经……什么都没了。”

葛雷已经一句玩笑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一个劲儿地倾泻苦水。

“这会我真的……离退学不远了。”

这是今天葛雷下车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辰川现在是怎么想的呢,我想到中午他那憎恶的眼神,心中不禁一阵绞痛。

窗外残留着滩滩积水,倒影着被都市夜景系统染得绚烂的夜空,梦幻一般的景致却不能把人从现实的泥沼中救出,看着眼前的积水,我只意识到,秋雨夹带着寒潮,雨季要开始了。

到家后,我把那张报纸平摊在书桌上,在节能灯的柔和白光的映射下,报纸上洇出一条条水渍,或者说,泪痕。报纸的两侧也有着深深的指纹印迹。我不由浮想出葛雷两手紧攥纸边,眼眶湿润地看这篇报道的景象。虽说这种事在媒体发达的今天已是司空见惯,但发生在周围人的身上,还是令我不寒而栗。

“呀——”

背后传来了细微的呻吟。转头发现竹萤正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饮料在后面偷瞧。好像是看到报纸上的照片受了些惊吓吧。虽然已经模糊化了,但血淋淋的本质不会变,按理说报纸刊载这种照片尺度确实过了点。

我看到由于刚才那一下,茶色的饮料溅到了竹萤端杯子的手上。

“没事吧。”

我拉开书桌的抽屉拿出手帕,一手接过玻璃杯,一手把手帕递给竹萤。

竹萤则是红着脸颊,慌乱地摇着头说着“没事,没事”。

紧接着她又好奇地趴过来,指着报道,歪头问着“这是什么?”

“你自己来看吧,报纸你能看吧。”

“报纸这种程度还是没问题的,我也是马上高中毕业的人了。”

竹萤好像对我的问话有些许不满,鼓着腮帮子回答。

我把报纸向外推了推,竹萤就两手撑着桌子静静读着。

其实我不愿让她看到这种负面报道,毕竟她刚刚经历了她叔叔那件事,还处在心有余悸的状态,精神上比较脆弱,不想再增加她的悲伤了。

果然,随着目光的游移,竹萤的脸色越来越差。

“怎么这样……”,听到了她的轻吟。

“其实这种事倒是经常发生的了。不过这次比较特别,这些当事人的孩子都是我的同学。”

“啊?”竹萤张大嘴巴,讶异不已。

“真的,你看,那个讨债人的孩子,就是当初在游乐场和我一起救你的那个黄发的笨蛋。还有,死者的女儿,就是那个戴眼镜的家伙的女朋友,也是我们学校的。”

“那他们都很可怜啊。”竹萤满脸的哀伤。

其实我本以为竹萤会对讨债者的行径表示愤慨,不过眼前的少女还真是超乎常识的客观。怎么说呢,就好像不谙世事,却又不落俗套的第三者上帝视角。

“是啊,我跟你说,那个叫琳汐的女孩,就是死者的女儿,现在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精神上也濒临崩溃,葛雷那边也相当困顿。”

“那……有什么能让他们恢复精神的吗?”

“不是那么轻易的事吧,心伤难愈嘛,就像竹萤你……没什么。”

我刚想提及往事,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

竹萤脸上一瞬间掠过一丝阴霾,但转瞬又恢复了温柔的表情。

“对了,那个叫琳汐的女孩,和你的朋友,叫……辰川吧,是男女朋友吧。”

“照他们的说法,应该是的。”

虽然辰川很不愿提及这件事,但也从不否认,况且他们还那么热烈的接吻过了。

“那么,如果能加强他们的恋爱关系,让他们能够互相依赖互相鼓励的话,说不定,心情就会好些。”

“他们已经在互相依靠了,我就曾亲眼看到琳汐蜷缩在辰川怀里哭。”

“这不叫互相依赖的啊。”竹萤突然换上了教导人的口气,竖起食指,做出谆谆教诲的样子。展示姐姐作风的竹萤我还是第一次见,不仅没有半点威压,反而有种搞笑的感觉。

“真正的恋爱中的互相依赖,应该是,我想想,对,不单单是聆听,还要去安慰啊,安慰。告诉对方,人生苦短,未来还是充满阳光的。然后两人一起,共同向着未来努力,这才是恋爱中人该有的!”

听了她的话,我认定,这家伙绝对没有恋爱经历。不过仔细一想,竹萤说的虽是青春文学中的陈词滥调,但也不无道理。如果这两个人真的陷入热恋,把对方视为最重要的事物,说不定确实能缓解这种悲伤。未来之路即使陡峭,两个人互相支撑,也能一直走下去吧。

身边的朋友在遭受痛苦,我真的不能袖手旁观。我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总之明天去试探一下情况吧。

“竹萤你很厉害啊,能想出这种主意。”

“啊啊……没什么”,竹萤扭捏得缩着身子,脸上泛起一阵红晕。

话说刚才的姐姐属性那么快就消失了啊,我看着竹萤离开房间的背影,露出了今天唯一的一次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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