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是三天后的早晨。
我全身的神经却依然像灌了滚烫的铅一样。我艰难的起身,却不小心一脚踩空,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该死。”
抬起头,我看着面前的那面镜子。
镜子里的那个男人面容瘦削而憔悴,乌黑色的发间突兀的长出了几撮白发。
我转过身子,无力的跪在镜子前。
突然,门外传来的一阵急促敲门声,让我怔了一下。
“莱恩!莱恩 K 希尔斯~我知道你已经醒了!快点开门!”
是一个令我觉得无比熟悉的女孩子的声音。
我扶着墙,朝门的方向一点一点的踱去。打开门,一个身披着与体型根本不相符军服的淡紫色长发女孩站在我面前。
“蒂娜...你...”
“怎么?不好意思见老同事?”她鄙夷的皱着眉,抬起头看向莱恩。
“你...你竟然还活着...”
“哈哈,难道我应该死了吗,还是说你在奇怪,那一道弱不禁风的术式为什么对我不管用?”
“不...我..”
“所以你是想让我站在门外多久??有你这样对待长官的?”
没等我开口,一束淡紫色的光流便从我身旁掠过,一回头,她已经瘫在了我的床上。
眼前的这个穿着军服自称长官的孩子,是新月里和我同一代的‘代灵者’。
被赋予了能够将全身术式网络的活跃性完全激发,并且以能量的形式外放的能力。
但也由于术式网络被过早的开发,肉体的生长期被滞留在了十二三岁时人类小孩的样子。
“...你这家伙..还是老样子,所以说能告诉我我现在是在哪里吗?”
“恩卡岛的妖精灯塔,老家伙没有告诉你吗?”她卷起被子,在床上滚来滚去。
“没有....灯塔又是什么?”
“顾名思义,就是灯塔咯,笨。这是这些妖精里在每一座岛上都建有的防御设施和通讯设施,你当做宿舍就行了。”
“那灯塔里都住着谁?她们又都在哪?”
“这里啊..除去六个..不,五个妖精以外,就只剩下我和你咯。”
“至于她们在哪里嘛..”蒂娜坐了起来,将食指轻轻搭在腮边。
“你上次遇到的那个,还有其他两个现在应该在岛上,另外两个呢,我觉得你还是不要追问比较好。”
“为什么?”
“因为这是岛主的意思咯,反正过一段时间她们就会回来。”
她从床上跳了下来,朝门口走去。
“我突然想起来还有点事情,先走一步啦~有什么事情用老法子联系我咯,我已经把那道术式重新激活了,再见~”
早已习惯她的我行我素的我,并没有觉得无奈。用过久违的早餐后,我百无聊赖的走出灯塔,转过身,抬头仰视着这一座有趣的建筑物。
这是一座由砖和沙石砌成的高塔,巍然矗立在城镇边缘的一个平坦的悬崖上,塔高三十米左右,总共有八层,塔身呈圆柱状,整座塔和塔底层的小屋完美的融为一体,从远处看起来就像一座有着巨大烟囱的民居。
不同于普通灯塔的地方是,在塔身之上,有着许许多多供妖精们进出的洞门。
细心的我发现了,有三四处洞上不是小小的木门,而是被一簇簇的花,不同的洞上,花的种类也不同。
从塔的顶层看去,整个恩卡岛映入眼帘,它坐落在山峦的一端,而在这里可以看到另外一端乃至整个岛上的小镇,广袤的视野延伸而去,直到远方山顶上另一座已经废弃了的灯塔。
恩卡作为边境岛群的一员,相比于其他空岛显得孤独而荒凉。沿着广阔的坡道,从谷区延伸至城镇中心的钟楼,道路的两边并排着大大小小的简单石砌建筑。
既没有大而广阔的港口,也没有喧闹嘈杂的城镇广场,只有几千个居民和他们朴素而简陋的镇区,茂密的常青植被覆盖着三分之二的岛群,几座孤零零的灯塔,矗立在岛上的几个角落。微风纷然而过,精心打理过的草地上零散的长着几朵三色堇。
悬崖旁的平坦空地上,草地簇拥着几座安静的间隔着平铺在地上的石制纹雕。
崖边上,静坐着一位穿着纯白色连衣长裙的少女。
她手中握着的那一簇淡粉色绣球花的花瓣,被一片一片的摘下,然后轻轻的放开。
花瓣在空中没有规则的飘动着,然后消失在厚厚的云层中。
鲜艳的茶色长发披在她的肩上,和她身后米白色的发卡一起,在和煦的阳光下闪烁着点点淡芒。是那天的那个女孩子。
我的眼神停驻在她的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挥之不去的失落。
我想说些什么,但是无从开口。
我知道,自己的歉意是一种徒劳。
突然,有人用手轻轻的拍了拍我的后背。
“这位小哥哥在这里看什么呢,一个人呆呆的,难道是小偷吗?还是..”一位金色短卷发和留着整齐刘海的孩子笑着对我问道。
“兰蒂,你这样很没礼貌,你忘了上一任驻守官是怎么被你气走的吗?”打断她的是一位天蓝色头发娇小的女孩子。
她们两个都抱着许多大大小小的袋子,里面装着各式各样的蔬菜。
“我当然知道嘛,只是一个玩笑而已...”金发少女嘟着嘴,将头歪到一边。
“失礼了,驻守官先生,我们两个是这座岛的妖精士兵,我的名字是阿妮亚,这边这位卷发笨蛋,你叫她兰蒂就行了。”
“..没事的,嗯..你们好..我的名字是莱恩琼斯,叫我莱恩就可以。”
“莱恩啊,那以后多多指教咯。”金发少女向我伸出腾出的左手。
我也伸出右手,“啪叽”一声,一堆沉沉的东西瞬间堆在了我手上。
“那么谢谢咯,莱恩先生~”她狡猾的对我笑了一下,然后朝着那位茶发少女跑去。
天蓝色头发的少女看向她们,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她的名字是夏洛特,夏洛特法尔斯琴奈。”
“嗯..”
然后她又看向我,对我微屈前身的行了个礼。她用白丝带简单系着的头发顺势滑到了胸前,但是她并没有在意。
“莱恩先生,等等麻烦你帮我把这些东西放在厨房旁的桌子上就好,辛苦你了。”阿妮娅小声说道,并伴以一抹令人难以察觉的微笑。
“不..并不麻烦的。”我愣了一下,尴尬的一笑。我跟着她慢慢走进了屋子。
远处的两个女孩,并排坐在了一起,好像在聊着些什么。
阿妮娅的身手麻利又精明。
几个小时内,许许多多的杂务都被她料理完毕。
餐桌上,严肃的气氛让我觉得很不自在。
阳光从透过窗户平铺在桌子上,让人能清楚的看见那些弥漫在空气里的微小漂浮物。
每个人都默默的吃着盘子里的东西。
“阿妮娅!你今天做的浓汤真好喝!”兰蒂突然打破了这一片沉默。
“那就请你好好的把胡萝卜吃完。”坐在旁边的阿妮娅面无表情的回答道。
“阿妮娅,我吃饱了。”夏洛特站了起来,端起了还盛有大半没喝完浓汤的碗。
“夏洛特..碗放着让我来收就好...”但没等阿妮娅说完,夏洛特就已经走出了餐厅。
阿妮娅无奈的看着我,尴尬的笑了一下。
“对不起,是我的原因。”
“我没能救回那个叫佩拉堇的孩子。”
“不,不是你的错。”兰蒂低下头,无助的眼神发散而紧张。
“这一次护航行动,本来应该是我去的,但是我因为旧伤复发,佩拉堇才代我去的...”
“兰蒂...”阿妮娅将手温柔的搭在她的肩上。
“莱恩先生,你先去休息吧。剩下的交给我就行了。”阿妮娅轻声说到。
“但是...”
“莱恩先生。”阿妮娅摘下眼镜,用请求着的眼神看着我。
“请去休息吧。”
“好...好的。”我没有再说什么,回到了楼上的隔间。
奇怪的是,蒂娜没有来一起用午餐,也没有联系我。
我沉默着,走回了房间里。
“混蛋。”我给了墙壁重重的一拳。
我没能救回那个孩子。
就像那时候,我没能救回艾莉西亚一样。
要是在那个时候,再坚持一会,她体内残余的菌落就能被我及时发现。
要是...
不,我做不到......
我做不到。
那时候的我清楚的意识到,高密度覆盖于肌肉,皮肤,毛发之内的术式之上的那些活物,已然将这个可怜的女孩子啃食殆尽。
我透支了生命,使解构的精密性达到一种新的高度——就算是以往每一代的咒剑师都达不到的高度。
如果不是因为妖精这个特殊个体的术式网络产生的强大隔离性。
在我鲁莽的消灭掉那些菌落的时候,她就被我杀死了。
我必须去向那个女孩道歉。
至少,争取让她们以往的气氛都不会像今天这样。
我给了自己几分钟,平复了一下心情。
沿着一段旋转的楼梯,我来到了夏洛特的门前。
‘夏洛特 法尔斯 琴奈’
她的门牌上,是娟秀的花体字书写下的这个名字。
‘咚咚’ 我轻轻的叩了两下门。
没有人应声。
‘咚咚咚’
......
“阿妮娅,我说过我已经饱了,不用担心我了。”
“我是莱恩...莱恩 K 希尔斯。”
……
门慢慢的开了。
茶色长发的女孩子穿着睡衣站在门前,她看了一眼,但是又迅速的转过头,将视野对准了我身旁的一盆枯萎了大半的三色堇上。
她红红的眼眶,看起来就像是刚哭过一样,茶色的长发被随意的用白发卡别起。
“对不起...”
“我没能..救回你的朋友。”
我弯下腰,向她行了一个旧新月里的歉礼。
她诧异的看向我,欲言又止,泪光盈满了她水蓝色的眼眸,甚是美丽。
“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向我道歉啊..”那天听到的哭腔再一次出现在我的耳旁。
“是我..害死她的..我...是我太没用了”她低头捂住了自己的嘴,被发卡别起的几束头发滑落到了肩上。
她掩饰不住的抽泣声,让我十分难受。
“对不起..”我递给她一副手帕。
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
空气如死水一样沉默,唯一突兀着的,是塔外那片树林里的清脆鸟鸣。
“谢谢你..莱恩...”
她抽泣着说道,从我手中接过手帕。
“那时候...没有人搭理我们。”
“人们为了不被传染..不过也很正常不是吗?”
“你一定,是冒着死去的风险去救她的吧。”她擦干了眼泪,向我艰难的挤出了一个微笑。
“我说过的吧,回归世界树对妖精来说并不是坏事,所以,不要再内疚了,好吗?。”
“莱恩先生。”
她在安慰我。
而我呢?
面对着她印染着某种强大觉悟的绝望和冷静。
我积塞在心中氤氲已久的情绪再一次得到了爆发。
孤独,愧疚,不安,痛苦。
不知从何而来,也无心追根究底。
我沉默了许久,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下星期,我会加入收复军的先遣队中,我会...给她一个好的交代。”
“莱恩先生.....”
我颤抖着说完了这句话,转过身,慢慢的走下了石阶。
我没有听到关门的声音。
唯有余光里,她看着我,失落而后悔的眼神。
在莱恩和夏洛特都没有注意到的地方,悄悄的听完了他们对话的水蓝色发色的少女,默默的关上了她的窗户。
旧历1109年,2月14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