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话
Episode 29
在古德堡村游玩几日,薇诺娜就不得不踏上归程。
虽然再三婉拒,兰蓓儿还是执意要送她到镇上的长途马车站。临行前,布伦特夫人带着大大小小的孩子们把两人送到酒吧门口。她一直拉着女儿的手絮絮叨叨,左右叮嘱,倒像是在送兰蓓儿远行。
好不容易听妈妈唠叨完,少女正欲屁颠屁颠地跑向在路口等待的朋友,不料布伦特夫人一把抓住她,像拎小羊羔一样把女儿拽了回来,
“慢着闺女!”
“又、又怎么了… …”
兰蓓儿砸吧着小嘴,哭笑不得。
“这个你带上,路上饿了将就着对付一下。”
布伦特夫人一边说着,用沾着油星的手掏出一个小布袋,挂在少女脖子上。
“这是… …牛角面包?”
放手捏了捏,兰蓓儿心中的泛起澜澜微波。打开袋子,她惊讶地发现里面的面包足足够吃一天了,而且还带着暖烘烘的麦香,似乎刚从烤炉里端出来。
“都知道咱们家蓓儿嘴馋,要是路上在什么小摊子里吃坏了肚子,那不得把你老母急成啥样。就趁昨天夜里现做了点吃的,你一路上带着,也算打打牙祭。”
温融的布袋贴在心口,仿佛一碗鸡汤暖热下肚,兰蓓儿捧着一袋子的面包,眼里的小星芒转成风车,
“哇哇!爱死妈妈啦!!”
她一下子跳起来,紧紧抱住布伦特夫人水桶般的身子,雪润小脸在母亲侧颜不住磨蹭。
不远处,薇诺娜扶了扶女巫帽,静候风中;微微上扬的嘴角,嫣然笑含。
她想起自己也曾是有亲人的。每当清晨,年幼的小公主抱着厚厚的典籍,去宫廷教师那儿学习时,母亲也会蹲在自己面前,整理着女儿层层堆叠的蛋糕裙,将一朵沾着露珠的龙胆花插到她的发丛中。
而分别前,白银魔女总会俯身吻在她的前额。雪风似的发丝就在小公主的耳边轻柔摇曳,支离过茜色晨曦的酥软,在女孩的眸中斑驳点润。
呼出口长气,薇诺娜握紧胸前的挂坠,悻悻垂眸。
没想到的是,布伦特夫人走到她面前,将同样一袋牛角面包挂在女孩脖子上,
“看咱这记性,咋能把薇诺娜给忘了?”
“夫人… …”
海蓝色的瞳孔瞬间收缩,薇诺娜低头望着胸前的布袋,惊愕得久久说不出话。
“对不住了姑娘,咱这穷乡僻壤的旮旯地,实在是委屈你了。连走的时候也没啥好招待的,这袋面包,不嫌我手糙就捎上吧。”
布伦特夫人抱歉地笑了笑,笼着袖套的双手搭在女孩肩头。
“谢谢夫人了,我一定会… …好好珍惜的。”
尽力缓过神来,薇诺娜摘下女巫帽,温婉微笑。
“姑娘,在布伦特家,你还真别见外。硬要说谢谢,也得是我们老两口来…
…兰蓓儿这孩子吧,平日里没头没脑的,烧个水都能把锅炸飞。你说让这熊娃子独自去皇城上学,我这当妈的还不得天天心悬得跟那井绳似的。要咱讲,多亏有你们这些小伙伴罩着,这傻闺女才不会哪天缺胳膊少腿地被人抬回家!”
“您多虑了,夫人。”
薇诺娜掩住嘴,忍俊不禁,
“其实很多时候,都是蓓儿… …在照顾我。”
“那孩子也经常说起你。姑娘,放假了一个人窝在学校也怪冷清的,就跟兰蓓儿一起回来玩玩吧。我和老约翰也不在乎多一个闺女,要是不嫌布伦特家破,以后就把这儿当成你的家,想吃啥用啥,只管给我这个当妈的提!”
说罢,她张开布帘般的双臂,将薇诺娜拥入怀里,仿佛女孩已在布伦特家生活多年。
作为一个常年操劳家中的农妇,布伦特夫人的身材的确称得上是粗短壮实。肥厚的胸脯像三明治一样把薇诺娜挤在怀里,压得她几近窒息。不过,兰蓓儿母亲身上混杂着奶酪和泥土的腥臊味倒是让女孩感到淡淡的熟悉,好像她遗失在记忆深处的某个梦境碎片。
大概,这就是名为母亲的气息吧… …
“好神奇的说,原来我的妈妈也可以是小薇的妈妈呀~”
少女蹦到朋友旁边,好奇探过头来。
蓓儿的母亲… …就是我的母亲… …
原来如此,果然我和蓓儿从相遇的那一刻起,就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姐妹呀…
…
心中的涟漪一如春风阵阵,薇诺娜趴在布伦特夫人胸前,嘴角舒卷开淡淡的笑意。
坐着泥土路上的牛车一路摇摇晃晃,兰蓓儿把薇诺娜送到镇上的长途马车站。
只要在这里坐上马车,穿过一片树林和山谷,不用半天就能到达奥菲多的省会——嘉诺市。届时再搭上通往王都的特别快车,薇诺娜就能在崇山峻岭的陪伴中回到海尔达姆了。
不知是什么缘故,今天的马车迟迟未见到站。兰蓓儿就陪着薇诺娜聊了起来。眼看太阳愈渐西斜,回古德堡的牛车也快收班了,薇诺娜暼了暼兜里的怀表,叹了口气,
“蓓儿,时间不早了,你还是先回家吧。”
“可那样小薇不会很无聊嘛?”
兰蓓儿搂着车棚的柱子,左右晃头。
“没事,我带了卡莲老师留的魔药学作业,正好趁着现在做做。”
薇诺娜笑笑,从锦囊袋里取出厚厚一沓的羊皮纸。
“呀呀,太太太可怕了!!”
少女吓得直跳起来,像被猎豹追逐的小猴蹿上大树,
“作、作业什么的精神污染,小薇怎么能随身带着呢?!”
每次都是到开学前一天满地打滚的少女无法想象,薇诺娜居然在放假第一周就开始做起了作业。
“蓓儿,你不会以为下学期开学我们还是二年级吧… …”
“诶嘿,当然不是啦!人家还是宝宝嘛,还要和一年级的小豆丁们在迎新晚宴上抢蛋糕吃的哟~”
脸颊在柱子上不停剐蹭,兰蓓儿咧开嘴,吃吃笑笑。
“兰蓓儿同学!!”
无可奈何地叉起手,薇诺娜绷着脸,金发掩映下的脸颊微微涨红,
“一个月后,我们就是三年级的毕业生了!!还有不到一年你我都得参加‘国家法师能力认证考试’,无论是升学还是工作,也得先通过考试呀… …不然校长再如何开恩,也没办法让你留一辈子的级啊… …”
“小薇、小薇太严厉啦!!”
拧紧双眸,兰蓓儿拼命摇着头,仿佛这样就可以把朋友的话扇成耳边风。
“那你复习得怎么样了?卡莲老师也说过,下学期开学就有摸底考试。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蓓儿你在两个月前的模拟考里离最低及格线还差三百分吧… …”
“人家当然… …当然有在准备的说~!”
“是吗?”
眉毛轻轻扬起,薇诺娜衬着下巴,面如铁壁,
“那你给我讲讲‘锁魂咒’的基本知识点——别说没学过,《死灵法术防御学》十一卷第六百五十一章整整一百页都是在讲这个,校长还亲自来给我们授过课。”
“哈哈,这人家还是知道的~!”
兰蓓儿挠挠耳朵,大松口气。如果薇诺娜是考她什么变形咒的三十六种异构术式或者罗摩汤剂的复方药引,她还真得在朋友发火前脚底抹油,赶紧开溜。
但在萃琉璃,锁魂咒的威名就像十七年前魔皇的肆虐,足以让人闻风丧胆。
“那你说来我听听?”
“锁魂咒嘛… …当然是死灵法术的一种啦,要说威力的话,也是相当厉害的了,是暗黑系魔法里最邪恶的,只需轻轻挥动魔杖就能瞬间夺命… …算得上是死灵法师偷鸡摸狗,杀人越货的必备魔法。”
少女解释得眉飞色舞,薇诺娜却皱起眉头,脸上翻涌的凝重,百味陈杂。
“蓓儿… …你就这样去答题,送分题就变成送命题了呀… …不说考试,你提到的这些,也只是锁魂咒的冰山一角。”
她捋着鬓前金发,海色蓝眸升腾起月影般的迷蒙,
“锁魂咒,的确能杀人于无形,也深受死灵法师们的偏爱,但它的威力却远不止于此。根据使用者魔法回廊的宽容度,锁魂咒的效果可以像滚雪球一样无限膨胀。像我们这些人畜无害的小魔女,就算知道锁魂咒的完整启动术式,也不过是让目标打个喷嚏,顶多流流鼻血。”
“流鼻血也超可怕的啦!上次蓓儿磕破了鼻子,把血滴到客人的酒杯里,为此还被爸爸拎起来打屁股呢!”
兰蓓儿捂着双耳,死命摇头。
“而在鬼影教团的手中,锁魂咒才真正成为死神的代名词。那些魔力高深又毫无忌惮的死灵法师可以轻易拓展咒语威力,小到用快速吟唱瞬间解决掉十倍于己的敌人,大到能够用意念直接抹杀掉一整座村子的生命,却又让村子里的建筑物毫发无损。”
薇诺娜顿了顿嗓子,继续解释,
“最可怕的是,魔皇阿撒托斯的几个鹰犬发明了锁魂咒的终极发动术式‘多重锁魂’。在启动时,通过连通同伴的魔法回廊,来成倍增加启动术式的魔力供给,这样的咒术,足以将整座城池夷为平地。”
“这、这么厉害的吗?!”
兰蓓儿从柱子上跳下来,瞪大双眼。
点点头,薇诺娜接上了先前的话,
“按照连通同伴的数量来划分,多重锁魂又分为‘双重锁魂’‘三重锁魂’等等,威力逐次提高。最厉害的当属锁魂咒的‘十重锁魂’形式,一旦成功发动,即便是校长也无法抵挡,据说能够将整座王都变成焦土,所以理论魔法学家们又特地给了‘十重锁魂’的锁魂咒一个专属绰号,叫‘十重血咒’。最近几百年,十重血咒只发动过两次,都由魔皇亲自发动,一次是用来杀害雪妖族的最后一位族长,一次是用在和白银魔女的对决中。”
扬起头,薇诺娜轻轻垂上眼眸,仿佛有无数的雨滴落在她的脸上,声声惊泣,
“很遗憾,这两位都不在人世了。即便是我的母亲,白银魔女苏尔罗伊,也是因十重血咒的影响在狱中与世长辞。”
双手在裙边交绕成蝶,女孩坐到柱子一侧,偏头望向远方的群山。
“顺带一提,多重锁魂这种咒术之所以邪恶至极,是因为它的发动还需要消耗同伴的生命。双重锁魂需要两名额外的系联者提供魔力供给,发动完成后会彻底破坏他们的魔法回廊,致其丧命。以此类推,十重血咒就要牺牲十个无辜者的性命,来获得这样可怖的毁灭效果。从这个意义上讲,锁魂咒的每一次发动都意味着有成倍的生命,即将凋零。”
女孩知道,自己所说的这些已经远远超过了教科书的范畴。提起锁魂咒,人们总是在面露惧色的同时,讳莫如深,仿佛十七年前鬼影教团掀起的腥风血雨还历历在目。但她也明白,回避刽子手的屠刀,是对逝者最无情的背叛。
更何况,她的母亲,就是死于十重血咒,这份锥入女孩血脉深处的仇恨,刻骨铭心。
“真的… …没人逃得掉吗?”
兰蓓儿坐到女孩身旁。
“如果是十重血咒,一旦成功发动… …就成为了目标的死亡宣判,绝无逃脱机会… …也许有天,我也会像妈妈一样… …”
叹在嘴边的气息,凝滞如雾,薇诺娜摸着胸前的鸢尾挂坠,哽咽住了。
“蓓儿,绝对不会让那些坏蛋们得逞的!”
少女转身拉住朋友的双手,翡翠眼眸中的光芒,沉淀着萤石般的熠熠坚定,
“绝不会给他们那样的机会… …要是这些坏家伙想伤害小薇… …蓓儿就把没吃完的牛角面包塞到他们嘴里,还要配上最臭最臭的酸奶酪,让他们吐得没办法唱出半句术式!!”
第一次在兰蓓儿的瞳孔中看到这般的稳重与承诺,薇诺娜的胸口像被什么狠狠撞击了似的,回荡耳边的,只有少女润如风铃的清越声线。
谢谢你,蓓儿… …有你在身边,即将独面黑暗的我,已然,无所畏惧。
顺着少女的臂弯,薇诺娜靠在朋友肩头,轻搂住她的脖子,半垂眼睑上的睫毛,如涟漪般颤动不止。
分别的时刻还是来临,她目送着朋友远去,嘴角露出久违的笑意。
太阳已临近山头,长途马车依然迟迟未至。车站里的乘客在抱怨之余,开始陆续散去。但薇诺娜必须得赶上今天这班马车,开往王都的特快列车每周就这么几趟,错过这次,她就得一个人在嘉诺市再待上几天了。
听在闲聊的马夫说,也许是前一站的旅客太多,马车干脆就绕过小站直奔终点了。如果走上几里路到上一站去看看,可能还赶得上。
地图上标示的前一车站距这里也不过一个村子的距离,薇诺娜决定去那边碰碰运气。
在僻静处,她吟唱起瞬移魔法的术式。如果可以,女孩真想一下子跃迁到王都,可那样的话,海量的魔力消耗得让她直接在校医院度过整个假期了。
奇怪的是,魔法启动失败了。
女孩又尝试了几次,还启用了强化术式的高阶辅助法阵,却依然没法在镇上挪动半步。
薇诺娜只好悻悻收起魔杖,步行出城。她还是第一次在瞬移术上失手,如果不是附近有人为施加的魔法屏障,那就是她太过劳累,精神涣散了。
真是的,要是在考试中这样,她怕不会促成学校里好多对情侣吧。
因为在圣蒂斯安娜,女孩子们面对男生表白时,总会说“要是你能找到主席也发动不了的魔法我就答应你”。
山谷中的小镇也在目之所及的远方流浪而去,薇诺娜咬着布伦特夫人做的牛角面包,沿着溪涧边的石板小路轻快前行。
按照路标指示,只要穿过不远处的一座森林,再翻上一座小山丘就可以到达目的地了。
到了嘉诺市,还是想想给墨莉带点伴手礼吧,最好给她妹妹缇娅小姐也捎上点什么… …对了,可不能忘了校长。
糟糕,出发前应该问问蓓儿,奥菲多都有些什么特产。
不过,那姑娘指不准会说“当然是特产蓓儿啦”… …
想到这儿,女孩脚下的步子仿佛生起风来,变得轻盈了许多。她不禁哼起校歌,花瓣似的裙裾跟随着灵动的身子翩跹旋转。
接近森林时,薇诺娜发现了成堆的马车残骸,还残留着着魔法施展后留下的烧灼痕迹。
先前放飞的心儿在瞬间收紧,女孩抿了抿嘴,从斗篷里抽出魔杖。
奇怪,难道是遇到了强盗?
如果真是会点小法术的强盗,凭借女孩出色的魔法技能,收拾几个不在话下。可在马车折断的车辕上,她发现了大陆魔法联盟的纹章。
女孩的心开始惴惴不安地跳动,仿佛加快了速度的钟摆。她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有能力袭击大陆魔法联盟的组织,除了蔷薇十字会,她想不出第二个。
难道是… …
薇诺娜攥紧魔杖,本想立即展开远程感应法阵联络璃曼珠,可转念一想,她打消了这个想法。
不妨再看看情况,自己好歹也是璃曼珠的得意门生,也许局面是能够掌控得了的。
女孩猫着腰,在路边的草丛一路潜行。马车残骸沿着石路撒布四周,却见不到一具尸首,看来袭击者非常干净利落地打扫了现场。
在森林边缘,她终于发现了一位幸存者,躺在小土堆的背斜面,歪着身子,奄奄一息。
“森息——治愈!”
她蹲在伤者旁边,轻轻点拨魔杖。淡蓝色的光芒下,对方身上的纵横的伤口开始缓慢止血、愈合,紧接着,他喘息起来,眼睑有了轻微的晃动。
“请坚持住,马上就好——术式增强,诺拉克尔法阵解析!”
女孩握住他的手,最大限度地提升了治愈咒的魔法效力。伤者的血痕愈合得更快了,他开始咳嗽,胸口像海浪般剧烈起伏,
“我… …这是… …在哪儿… …”
“您终于醒了!”
薇诺娜收束起法阵,松下口气。
“这里是奥菲多省的卡林镇,看您的制服,您是大陆魔法联盟的人吗?”
吃力地点点头,对方摊开身子,上气不接下气,
“小姐,你是… …”
“薇诺娜.洛塔,蔷薇十字会三等见习执行官。”
她想了想,随便给自己编了个身份,
“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听闻到女孩的询问,他的瞳孔在瞬间放大,冷汗淋漓的脸庞突然急剧扭曲起来,好像有一只凶兽迎面扑来,
“小… …小姐… …”
竭尽全力,他用沾满血污的手握住女孩,
“快逃命吧… …鬼影教团… …不… …阿撒托斯就在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