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话 魔都之陨(上)
Episode 115 the Struggle in Shanghai
夕阳在陆家嘴的天际线敛去最后一丝赤染的回眸,像风情万种的舞娘在谢幕间抹去丹唇上的红。
独坐于酒店顶层的全景总统套房里,黑纱礼裙的女孩靠在冰冷的落地窗前,一任华灯初上的外滩在她的眼中,斑斓成泪。
张爱玲说,这座城是名,是命,是《金锁记》里曹七巧盘桓扭曲的人性迷宫,是《色.戒》中王佳芝欲罢还休的欲望陷阱;
王安忆说,这座城是情,是义,是《长恨歌》中王琦瑶笑对铅华的安然,是《富萍》中那个扬州姑娘羽化成蝶的执着。
她曾经无数次地在这些作家的笔下触摸过这座城市,正如幽居深闱的少女千百次地在梦中思念那个遥远而陌生的东方情人。外滩… …黄浦江… …东方明珠,还有苏州河上的外白渡桥,万般风情都在此刻化作夜店女郎鸡尾酒杯中姹紫嫣红的摇曳,如焰的旗袍将夜风染成酡红,那是千万异乡人共同沉淀的幻梦,却是女孩此生能够望尽的一切梦魇。
夏楠语是前天才入住到这里的。在浦东卡尔顿酒店最顶层的江景套房里,你能将这座城市最繁华的表演尽收眼底,却又注定只能在这透明的宫殿里独品高处不胜寒的落寞。
房间里摆设显然经过了考究的安排,施华洛世奇的水晶雕刻,中空镂刻的欧式木床,玫瑰红的帷幕在巴洛克风格的吊灯下扑闪如瞳,梨花木的家具像托衬着钻石的天鹅绒一样,积淀着厚重而温润的光芒。
从服务员的交谈中,她得知了这是上海最好的酒店。从女孩居所的落地窗边推门而出,还有一个宽敞的玻璃天台。倘若有心,只需一盏烛光,一杯温酒,一抹微醺,大半个城市的灯红和酒绿就会如仆人般拜倒在你的脚下,在梦境里某个遥远的瞬间,对你俯首称臣。
当然,这里的一切也并不是尽善尽美。就在下午,酒店的工作人员在天台进行了修缮,还更换了护栏,看得出这家酒店已如同它那悠久的历史一样,老态龙钟而又疲态尽显。夏楠语那样年轻的女孩住进去,倒如同一捧雪花落于沙漠。
“小姐,您的晚膳到了。”
房门被轻轻推开,系着白围裙的女服务员将紫檀色的餐盘轻轻端到了夏楠语的身边。然而,她却无从在小木桌放下餐食,因为上面还放着女孩丝毫未动的午餐。
抿紧发紫的嘴唇,夏楠语依然望着窗外的夜景,不为所动。
她已经绝食一天了。
“什么都不吃的话,小姐的身体会扛不住的啊… …”
不仅仅是饿肚子的问题。夏楠语来到上海后,就再也没有进行过透析治疗。她感到体内某个寄生的恶魔正在缓缓苏醒,预备在她最绝望的时候,将自己的身体撕成碎片。
“小姐… …”
“‘传说中,世上有那么一种鸟儿。’”
垂下眸子,夏楠语绞紧笼着黑纱的手指,
“‘它一声中只歌唱一次。从出生的那一刻起,这种鸟儿就一直在寻找着世界上那棵最锋利的荆棘树,一旦找到,它就会用尽一切力量,把自己的身体扎进最长最尖的那根刺上,同时放声歌唱。整个世界都会为它的歌声惊颤,连上帝也会从云间驻足相望。然而,歌声消失的时候,便是这种鸟儿殒命的那一刻,它用生命完成了最美的绝唱。’”
“对不起,小姐,我不是很明白… …”
“考琳.麦卡洛,《荆棘鸟》。”
像一笼烟雨拂过杨柳,夏楠语终于回过头,凝视着服务员的眼睛。那双纯黑色的眼眸仿佛经过了银河之觞千万星辰的淘洗,只此一刻的凝重,撼人心扉。
服务员的手不觉微颤。她早已听说,这个静若皎月般的女孩是宏发总裁的未婚妻。那个老板把这家上海最好的酒店全包了下来,几天后就要在这里秘密举行婚礼。她实在想不出,嫁给这样一个大户人家还有什么好发愁的,天天穿金戴银,锦衣玉食,不知道会幸福成什么样子。
全然无法理解眼前这个女孩,服务员换下盛着中午饭食的餐盘,正准备离去,目光在无意间触碰到床上崭新的雪纺婚裙,
“对了,小姐,这件婚纱您还是试一试吧,毕竟是先生亲自嘱咐过的。”
见女孩无动于衷,她只好叹着气,悄悄离开房间。
夏楠语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这是一次注定徒劳的反抗,却并不意味着女孩将会束手就擒。
“她吃东西了么?”
“还没有,夏先生。”
“裙子呢?”
“看样子,小姐是打算坚持到底了。”
房门外传来交谈,夏楠语的心脏惊跳了一下,那是夏天海的声音。
“你先下去,我来对付她。”
耳畔传来房门开锁的声响,夏天海步入了房间。
和大部分中年人不同,年逾四十的夏天海依然保持着商界老手最干练的形象。黑西装,灰衬衣,乌羽色的领带一丝不苟地锁在领口,仿佛苍鹰钳住磐石的爪刃;他的脸庞让人想起那些历经岁月风化的嶙峋山岩,每一丝皱纹的延伸,每一颦眉头的微挑,都饱含了时光刀刻斧凿般的锋利。而两侧下塌的嘴角将他的整张脸拉成战鼓般的紧致,那是一旦擂响就不再会妥协的强硬。
如果不是两人姓氏相同,外人很难将夏天海和夏楠语联想到父女层面的关系。除却他们的眼睛,也只有那两双如墨的黑眸,都在星尘般的寂静里沉淀着同样的冰冷与淡然。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楠。”
掀起一条木凳,夏天海围坐在女儿身边,
“你在心中诅咒着我,恨不能马上把夏天海撕成碎片,然后,把碎片丢进炉子里,烧得不能再烧,再把这些灰烬撒到海里――用你们文人的话说,叫‘挫骨扬灰’对吧?”
背过身,夏楠语选择用沉默回应父亲。
“这倒不奇怪,我一开始就不指望你能够理解,就像从没有一家小公司会自愿被天海收购一样。”
紧了紧领带,夏天海从兜里掏出支香烟,在手指间玩弄起来,
“我可以给你自由,楠,但那会害了你。你是女孩,这世界对女人本来就充满了恶意,再拖着那样的疯疯癫癫的妈,你会在人间,寸步难行。”
“你以为,妈妈会变成这样是谁害的?”
夏楠语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一字一句,声声带刺。
“活在过去的人永远没有未来,固执于此只会让我们两败俱伤。”
龙纹浮雕的Zippo打火机在手中发出燧石般的呓语,夏天海侧过脸,鼻梁被霓虹切割出荧蓝色的晨昏线,
“说到底,人在这世上走一遭,围绕的无非就是‘交易’二字。你付出时间,我给你金钱;你流下汗水,我给你果实。现在,你要付出的仅仅是一纸婚约,你和你的母亲可以收获一生的锦衣玉食,宏发能够得到一位美丽的夫人,天海可以拓展一个全新的市场,如此三赢的交易,多少人梦寐以求,却又求之不得。
“‘仅仅是一纸婚约?’”
终于侧过身子,夏楠语挺直上身,冷黛色的光芒从眼眸中睥睨而下,
“夏天海,难道在你的眼里,婚姻就是这么无足轻重的一纸合同么?没有语言,没有感情,甚至未曾谋面,仅仅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以为现在是什么时代?你这是在物化人类最神圣的爱情!”
“不管是什么时代,人都不是神仙,仅靠几句你侬我侬就能衣食无忧。”
夏天海并不动怒。他一甩手,打着Zippo火机,捏着香烟,却迟迟没有将之点燃,
“楠,你就像你妈妈一样,总爱将书里那些故事当成现实。你只看到《牡丹亭》杜丽娘和柳梦梅终成眷属,没看到杜丽娘为了和穷书生在一起几近丢掉性命;你只看到《西厢记》中的崔莺莺和情人厮守终生,没看到张生中了状元才被崔家招入门下。”
经不住火机的炙烤,夏天海指间的香烟叹息出疲惫的紫雾。在成为商人前,他也曾夹着这样的烟头伏案于无数个备课的深夜,
“是的,楠,你渴望爱情,但这世上所有的爱情都经不住岁月的洗礼。七年之痒,十年之痛,再浓烈的感情也会在柴米油盐的琐碎中归于平淡。所以婚姻,从来都不是为爱情准备的,它只是一纸契约,代表着两个人、两个门当户对的家族在财力和地位上的联合,说到头,和上市公司的合并重组相差无几。”
夏天海的声音平静得就像浸润在月色中的湖水,却比沸腾的岩浆更加让女孩心惊肉跳。即便如此,她依然保持着面无波澜的沉稳。
她快成功了,只要夏天海坐到了自己身边,只要这个男人还把自己当作交易的筹码,一切都还有希望。
“所以,楠――”
“别过来――”
就在夏天海要抓住女孩手腕的刹那,她拂袖约起,和父亲拉开距离,像一只扬翼的天鹅击水而鸣;在女孩白如雪羽的喉咙,一把事先藏好的小剪刀早已死死抵在了上面,
“再上前一步,夏楠语就在你的面前,血溅三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