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苏珞衣并不想否认白衣修士的话,尽管他只说对了一半。
但布伦特夫人的情况依然不容乐观。她已经出现了明显的妊娠反应,要是再拖下去,还是会有性命之虞。于是苏珞衣决定,立即为布伦特夫人进行接生。
由于刚才消耗了太多的法力,强烈的眩晕感有如劲风激起的浪潮般,向她一阵又一阵地猛扑过来。苏珞衣把银发咬在嘴里,努力维持清醒。她想起蓓儿降生的那个夜晚,自己和丈夫还在黑渊森林里和支持魔皇的兽人战斗,分娩的阵痛就这样突如其来地降临。那时,苏珞衣身边仅有的卫兵都已阵亡,她流着血,艰难躲避着索踪使魔的追击。一户普通的农家冒着被兽人的残杀危险,将她藏在屋里,替她剪断女儿的脐带,还让虚弱的母女俩休养了一段时间,直到丈夫带着骑兵前来营救。
是的… …蓓儿从一开始,就是在善意的祝福中降临到这个世界上的… …作为蓓儿的母亲,更是作为赐予众人幸福的圣女,她没有理由不让这份善意经由自己的手,继续传递下去。
最终,满身污血的婴儿在苏珞衣的怀里发出响亮的啼哭声。约翰斯握紧双手,嘴唇微微痉挛,全然无法相信刚刚被判了死刑的妻子,竟然能平安产下如此健康的孩子。
“和蓓儿一样,是个女孩子呢… …”
撕下衣袖的一角,苏珞衣将布伦特家刚刚诞生的孩子包裹起来,像摇摇篮一样在臂弯里轻轻晃漾起来。斑驳汗珠早已将她的脸颊浸染成雾色一样的苍白,苏珞衣却仍然含着笑,擦拭起婴儿额头上的湿润血丝,
“也许以后,和蓓儿成为姐妹也不一定呢~蓓儿一定会做一个好姐姐的,对吧?”
她眨眨眼,樱桃红的曈仁里满溢温柔。
仿佛这也是她自己的孩子。
苏珞衣准备把女婴抱给父亲,没想到约翰斯竟然“扑通”一声跪倒在自己面前:
“苍天在上,我约翰斯上辈子到底是救了哪位路过的神仙,才迎来这位大慈大悲的活菩萨?!姑娘,你对劳拉,对布伦特家的恩情,我就算有十条命都报答不了你了啊!!”
“布伦特先生,珞衣不求任何人的报答。只希望这个孩子带给你们的不是泪水,而是祝福。”
用法术洗尽婴儿满身的血污,苏珞衣将孩子交到约翰斯的手上,
“也请您将这份喜悦分享给妻子吧。”
初为人父的约翰斯迟疑了。最终,他还是颤抖着接过襁褓,坐到病榻边,和妻子一同抱起刚刚临世的女儿。
看着惊喜交加的一家人,苏珞衣也松下口气。
是时候离去了,在他们发现自己和蓓儿的真实身份之前。
抱起酣睡中的女儿,苏珞衣正准备悄然步出农家,却感到胸口撕裂开一道轰雷般的剧痛。她连忙扶住门框,胸衣上早已点染出大朵的血梅。
苏珞衣知道,在这场命运的竞速中,她终究还是没跑得过死神。由于刚才祛除瘟疫时消耗了过多的魔力,魔皇烙印在身上的毒咒已经渗入心脏,她无法活着将女儿送到夜精灵的庇护之地了。
“姑娘… …你咋了?刚才没磕着碰着吧?”
约翰斯慌了神,赶来将苏珞衣扶到炕上。小蓓儿似乎也受到了惊吓,攥着妈妈的手指啼哭起来。像落水者抱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苏珞衣慌忙搂住女儿,用侧脸敷在那小小的前额,尽管她自己的脸色业已惨白如月。
不行… …她还不可以死… …蓓儿已经注定无法再见到父亲了,她决不能让女儿失去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位至亲。
更何况,所有人都紧盯着的那枚雪妖信物,就在蓓儿的身上。
可是现在,她连抱起蓓儿也感到格外地吃力,没有办法再回头了… …
努力忍住涌上眼眶的泪水,苏珞衣抿了抿嘴唇,十指收紧成拳。
也许,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蓓儿彻底忘掉自己的亲生父母,忘掉那些将会给她带来无穷灾祸的身世和亲人了。
“布伦特… …先生。“
突然抓住约翰斯的手,苏珞衣干裂的嘴唇如枯叶般艰难翕动,
“能拜托您一件事吗?”
“你只管说,姑娘!就算是翻刀山淌火海,我约翰斯也绝不含糊!!”
“那… …能请您和布伦特夫人,来做蓓儿的父母吗?”
约翰斯下意识地站起身来,
“姑娘… …乡下人没见识,您就别开我们玩笑了。“
“珞衣是认真的。”
她握紧约翰斯的手,赤眸泪涟有如花枝惊颤,
“求求您,和夫人… …把蓓儿收养成布伦特家的女儿吧!“
“可是姑娘,这女娃可是你身上掉下来的亲骨肉… …咱两口怎么能恬着脸含含糊糊地抱走?“
苏珞衣没有直接解释。她咬住牙,颤抖着挽起右臂衣袖,约翰斯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那条胳膊,从小臂到腕部,早已如烈焰炙烤过一般的焦黑。约翰斯虽然不通魔法,却依然嗅取到了强烈的枯萎气息――那是刚刚下葬的墓穴里才有的味道。
“我就不瞒您了,布伦特先生。”
苏珞衣淡淡一笑,像是道歉,却更像是在掩饰什么,
“如您所见,珞衣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但是对蓓儿来说,一切才刚刚开始。”
“总会有法子的,姑娘,你救了劳拉,救了我们全家的命,难不成连自个儿也救不了吗?”
心弦被约翰斯的话狠狠一拨,苏珞衣侧过头,眸子里的红枫零落成泪。
“渡人难渡己,医者不自医。”
她自顾自地呢喃着,柔弱声线一如秋雨淅沥。
“姑娘,我知道,你和你的娃不是凡人,你们是老天爷派来救济我们的福星… …可你也瞅见了,除了这烂泥地里的一亩三分田,布伦特家就没啥好说的家当了。古德堡又是这样一个鸟不拉屎的旮旯地,你的小雪娃在咱这里,会吃苦的啊!”
“但是在野外,只有您对我们母女俩伸出了援手,即便自己家里忍饥挨饿也要把食物分给珞衣这个萍水相逢的陌路人;糟糠之妻病入膏肓,您也一直守候在她身边,不离不弃… …难道这样的家庭还不能让蓓儿成长为一个善良的人吗?”
苏珞衣扶着墙,勉强站立起身,
“而且,您所说的这些,对蓓儿来说,反而是最好的保护。”
她叹了口气,把女儿粉嫩的小手包入掌心,
“这个家族的血脉承载了太多的诅咒与不幸,珞衣现在唯一希望的,就是让蓓儿作为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平凡而幸福地度过一生。”
说着,苏珞衣伸出手,把女儿抱到约翰斯的面前,
“作为回报,珞衣会用最后的力量带走这片大地上的瘟疫。是的… …就算不能创造一个没有人哭泣的世界,至少,请让我能够慰去这里的不幸… …”
约翰斯还想再说些什么,可苏珞衣已经将小蓓儿推到了他的怀抱前。
他已经没有理由拒绝恩人的请求。眼前这个毛茸茸的小女婴像小猫咪一样钻进他的胸膛,在这个庄稼汉内心最柔软的角落,牢牢扎下根来。
忍不住探出手,约翰斯接过了小蓓儿。
苏珞衣如释重负。她一拂衣袖,一条镶嵌着晶莹钻石的颀长法杖出现在了手里。苏珞衣拄着法杖,一瘸一拐,没入屋外浑浊而坚硬的夜色中。
“姑娘,你去哪儿??”
约翰斯抱着蓓儿,连忙追出门外。苏珞衣没有回头,她径自走到布伦特家的篱笆外,在一片空地上站定。
“以希波克拉底之名起誓,我,苏兰珞衣愿放弃神树伊格特西的一切庇护,将圣女的祝福转送给这片大地。我愿将我的身体化作容器,去接纳这片大地上所有的污秽;我愿将我的灵魂融入清风,化作滋润人们干裂嘴唇的缕缕甘饴。苍天在上,请让苏兰珞衣一个人去承受全部的诅咒与痛苦吧!!”
平静的夜色霎时间惊风四起,苏珞衣摊平法杖,缓缓上升到半空,
“溯樱――模因逆转!!”
镶嵌着晶莹曜石的法杖杖尖迸发出冰火碰撞般的光芒,衣袂飘扬的苏珞衣咬紧牙,披肩银发翻飞如浪。她在空中高举法杖,滚滚黑色的浊流从村子、从大地各个方向集聚而来,如同坏绕着北极点的万星之轨般交汇杖尖。
请不要在我的墓碑前哭泣
我不在那里,我并没有睡去
我的身躯化作了枝叶
我的泪水淋漓雨滴
我是杨柳涤荡起的春风,千丝万缕
我是雪地里的钻石,熠熠生辉
我是流连在稻田里的阳光,温暖如吻
我是深秋时翩跹的细雨,轻柔似纱
在鸟儿灵动的盘旋中
我奔放着飞升的激情
在群星静谧的闪耀中
我守护你孑然的跫音
请不要在我的墓前哭泣
我不在那里,我永远不曾离去
… …
苏珞衣的吟唱空灵而悠远,仿佛彼岸花丛中千古流转的潺潺风铃。约翰斯听到周围的柴扉里传来熙熙攘攘的声音,那些本该在病榻上垂死挣扎的病人们此时却拄着拐杖,纷纷走出屋子。滚滚黑烟从身上游离而出,饱受病魔摧残的村民们仰望着天空中施展法术的女子,目光中的迷离逐渐被虔诚取代。
终于,他们跪倒在苏珞衣舞动的裙裾下,像礼赞神明一样对她叩拜起来。而苏珞衣右臂上的毒咒也蔓延开来。焦黑色的蛛网沿着她的锁骨蜿蜒而上,在苏珞衣苍白的脖颈上支离出大朵的血梅;她的眼眸像凤凰业火般急剧燃烧,灼灼火星将半边飞扬的银发尽染成霞。
即便被世间所有的恶意填满… …即便这具残躯已经支离破碎… …珞衣,也一定要让蓓儿在一片没有泪水的天地里,幸福长大… …
… …
圣女救济古德堡村的消息像野火般燎遍周围的各个村落,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想要一睹救命恩人的真容。而此时此刻,在离村口不远的一片小树林里,苏珞衣已经裹好了斗篷,准备和布伦特一家人诀别了。
仿佛知道母亲即将离去一般,小蓓儿在约翰斯怀里突然嚎啕大哭。她紧紧咬着苏珞衣的指头,两只小手死死锁住母亲的腕部,怎么也不肯放手。
“听话,蓓儿,从现在起,约翰和劳拉就是你的爸爸妈妈了。”
轻轻捏着女儿的脸蛋,苏珞衣努力控制住声音的颤抖,
“要做布伦特家的乖女儿喔~”
然而,小蓓儿却哭闹得更厉害了。苏珞衣只好把女儿抱过来,在怀里缓缓摇晃起来。
“别哭呀,蓓儿,妈妈给你讲个故事吧。你知道,为了这片大陆的和平,妈妈和爸爸一直在和一个叫魔皇的大坏蛋战斗。那时,你才刚刚从妈妈肚子里出来,我们一起在在一座小城镇里休整,这时鬼影教团的坏家伙们用炸开附近的堤坝,汹涌的洪水奔腾而来,很快就把妈妈和你冲散了。”
将蓓儿贴在自己柔软的胸脯边,苏珞衣微微垂上眼眸,
“那是用黑魔法发动的袭击啊,洪水不仅淹没了城镇,更要命的是,在水底还有一个致命的漩涡。水面上挣扎的人们都像小铁块一样被漩涡拖到水底,很不幸,蓓儿,你也在这之列。但是当妈妈在事后急急忙找到你时,却发现你躺在摇篮里安然无恙地漂浮在水面,你知道为什么吗?”
“妈妈用法术还原了当时的场景,这才发现,是无数素不相识的人救了你。当你和周围的人一起被漩涡拽向水底时,在水里的法师和魔女们用将你包裹在气泡里,用微薄的法力将你努力推回水面… …是的,那种程度的法力不足以让他们自救,却足够支撑一个临世不久的婴儿平安浮出水面… …蓓儿,即便在如此绝望的境地里,他们依然做出了那样的选择,那些在洪水里牺牲的叔叔阿姨,都是你的爸爸妈妈呀!!”
她别过头,匆匆擦拭起眼角的晶莹,却还是有几颗泪珠绽放在女儿粉嫩的脸颊上,
“所以,蓓儿,从一开始,你就是在大家的爱意中降临到这个世界上的。接下来,轮到你为远在天国的他们,指明通往幸福的道路了。“
苏珞衣俯下身,刚想亲吻女儿,没想到,一朵白色的小花瓣抢在前头,绽放在兰蓓儿前额上。
是雪花。
已经数十年未曾落雪的奥菲多,在母女俩生死诀别的现场,簌玉缤纷。
苏珞衣愣了一下,嘴角边释然开淡淡的苦笑。
作为雪妖的孩子,蓓儿却再也没有机会回到故乡了。苏珞衣从小长大的那座雪国古都早已毁于战火,也许,神树是想用这样的方式,让蓓儿和雪妖的身世彻底诀别吧。
“一定要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子啊,蓓儿。”
深吸一口气,苏珞衣吻在女儿的脸蛋上,
“那么,永别了,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