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话 萧先生与兰小姐
Episode 147 the Heart-Broken Reunion
没有惊讶,没有激动,甚至没有过多的悲伤,萧桐重新拿稳相机,眼神凋零成小花园满地的落叶,在光影斑驳的破碎中喃喃支离。
上海一行,男孩才明白自己对女神的喜欢,已经在这马拉松式的单相思中风化成灰。所谓放不下,不过是他逃避兰蓓儿的借口,抑或,是萧桐对夏楠语的某种愧疚。
“从前的日色变得很慢,车马,邮件都很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曾几何时,萧桐深信着这句话,哪怕这种喜欢只是男孩单方面的付出,哪怕曾经的女神根本就不曾知晓他的心意。后来,他从夏楠语这里偶然借得了一本《霍乱时期的爱情》,书中的男主人公,才华横溢却又一贫如洗的穷小伙阿里萨爱上了千金小姐费尔米娜。但由于世俗压力,费尔米娜嫁给了门当户对却并不爱她的乌尔比诺医生。阿里萨便终身未娶,苦苦等待了一生的时间,直到乌尔比诺医生意外病逝,已成耄耋老人的他才牵起心上人的手,和费尔米娜共同度过了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时光。
从那时起,萧桐便笃定了主意,要像阿里萨一样用尽一生去爱一个人,用旷日持久的真诚去打动夏楠语。任何的移情别恋在他看来都充满了罪恶。然而,这场爱恋拖得太久了,男孩这份得不到回应的喜欢已经被漫长的时光消磨殆尽,残留下的,唯有那份精神洁癖式的执拗。它像一把生了锈的锉刀,在兰蓓儿敲开他的心扉时,以“忠贞”的名义拷打着他,以至于让他错过了真正喜欢的人。
现在,夏楠语名花有主,这场酷刑般的长相思以这样的方式迎来了了断,萧桐也终于可以抛却过去的羁绊,继续赶路了。
当然,代价是他将和兰蓓儿的感情,连同与夏楠语共同经历的的那些记忆,从心脏颤动的肌腱中一起剜出,肉斩骨断。
萧桐想起人在大量失血时,身体分泌的肾上腺素会将肉体对痛感的知觉降到最低。现在的他业已麻木得感知不到任何的苦痛,唯有心中被挖走的那部分,在胸腔中空洞地呐喊着,声声索魂。
在看到萧桐的那一刻,夏楠语的眼中闪过一丝雨打芙蓉似的摇曳。她拉过校委负责组织文化衫拍摄的同学,询问是否能更换拍摄日期,没想到,萧桐拦在了她的面前,
“没事,我可以拍。”
他努力咬住嘴唇,嘴角的痉挛却愈发厉害。
“我很抱歉,萧桐,没有人提前告诉我摄影师是谁… …”
掬着耳边垂髫,夏楠语的脸颊泛起粉黛色的微涟。
“没有什么好道歉的,楠语。我今天只是一个普通的摄影师,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无意间注意到她和楚天紧紧握在一起的手,萧桐别过头,反复挑拨着相机的开关,仿佛那是一种控制时间流逝的节拍器。
劝说无果,夏楠语只好服从了原有的安排。楚天则还是像往常一样,阔步上前和萧桐热情握手,拍着男孩的肩膀问寒问暖,好像晴空中迎面泼洒来的一汪阳光。萧桐勉强招架着他,感觉自己就要被这汪温暖的阳光蒸发殆尽了。
拍摄正式开始。介绍人说得没错,这的确是个只需按快门的活儿。拥抱、搂腰、挠脸乃至接吻,情侣间所有的亲密行为,夏楠语和楚天都完成得自然而又温馨,仿佛两人在青梅竹马的时期就已开始热恋。
果然,只有楚天这样优秀的人才配得上楠语啊… …可笑,真是太可笑了,我这种差劲的家伙怎么有资格去喜欢别人啊… …
太完美了,夏楠语和楚天… …这样的两个人才是世界上最完美的恋人… …一定是这样的… …
他机械地按着快门,相机“咔咔”的拍摄声宛如某种火焰的跳跃,将男孩几近停滞的心跳舔舐成死灰一般的焦黑。
拍摄结束后,萧桐坐在地上收拾着相机,盘算起收到劳务后每日消费限额的变动。连续一下午的拍摄让男孩的嘴巴像火烤一样的干燥,他看了看教学楼中的自动售货机,还是决定去食堂的免费饮水机打水喝。
正在这时,有人递给了他一瓶果汁,是夏楠语。
“辛苦了。”
她盘起长裙,坐到男孩身边,
“可以聊几句么?”
“你方便吗?”
萧桐迟疑了好一会儿,最终接过了果汁。他四下搜寻着楚天,和夏楠语保持住了距离。
“有什么不方便?”
向后撩拨起绸缎似的乌发,她侧过脸,冰清眼眸皎若初月,
“楚天是夏楠语的男朋友,不是领导。我和朋友说说话,用不着向谁请示。”
点点头,萧桐拧开易拉罐,小口啜饮起手中的果汁。
“萧桐,你脸色很差,最近又熬夜了?”
“理工科的搬砖狗,熬夜赶工再正常不过。”
“不管作业考试如何,你一定要注意身体。我们大家都希望你能好好的,毕竟,你给自己背负的东西太多太多了。”
抬头望着满天飞的乌鸦,夏楠语用余光微微瞟向男孩,
“只是一些道听途说的消息,希望你别介意,萧桐。物理系的一些老师最近接了很多私活儿,还把它们一股脑地推给学生,让学生给他们打白工。听说还有一个博士因为过度劳累突发脑溢血住进了北医三院。无论如何,你一定要有所警惕… …”
“你以为人人都像楚天一样,从小就是含着金钥匙长大的?除了用身体,除了用命去换,我这种人连他们的起跑线都够不上了啊!!”
他激动地站起身,声音像电流涌过般颤抖起来。
夏楠语的嘴角如花枝般痉挛了一下。她睁大眼,望着攥紧双拳的男孩,满目愕然,
“你变了,萧桐… …”
许久,她才从朱唇中抿出一丝气息,
“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就算是作为朋友,我也能为你分担点什么… …”
“不用了,楠语… …这世道,我们谁又不会被改变呢?”
拎起相机包,萧桐背对起夏楠语,
“还有要事,失陪了。”
才走出几步,男孩想起什么,忽然转过身来,
“虽然很突兀,还是真心地祝你幸福,楠语。”
说罢,他丢下那罐才抿了几口的果汁,像逃兵一样匆匆离开了现场。
回去后,萧桐急于把相机里的照片导出来,以换取校委的劳务报酬。可屋漏片逢连夜雨,他把读卡器忘在社团活动室了。
不错,正是被兰蓓儿当作临时公寓的那个社团活动室。
万般犹豫之下,他还是决定“冒险”去活动室取回读卡器。为了避免和少女撞个满怀的尴尬,男孩算准了时间,准备趁兰蓓儿上班时悄悄溜进屋子。没想到打开门时,里面的场景却让萧桐大吃一惊:
活动室空了。
当然,社团原有的家什还是规规矩矩地摆在原位,但房间里和兰蓓儿有关的一切都消失了,无论是藏在桌子下的一箱箱零食,还是曾晾在卫生间的一件件粉白衣裙,甚至连墙上那些他给兰蓓儿拍的照片也消失了。少女栖身的行军床被小心翼翼地叠好,收纳在房间的角落,阳光漏过暗房的窗帘,踯躅在房间中央被擦得一尘不染的小木桌上――几个月前,萧桐就坐在它的旁边,在兰蓓儿含笑盈盈的注视中,品尝到了世界上最好喝的焦糖玛奇朵。
现在,兰蓓儿在这里留下的所以痕迹都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抹掉了,像沙滩上的誓言消融在浪花的吟唱之中。
前几天,萧桐听说了江子文和兰蓓儿在一起的消息。他已经很久没和两个人接触了,无法确认消息的真实性。也许,那丫头是被江子文接走了吧。
但他还是放不下心。再三挣扎后,萧桐用黑口罩把脸捂得严严实实,再戴上一个棒球帽,以一副蒙面刺客的打扮悄然溜到了学校东门。趴在枫糖小镇门外的灌木丛里,男孩掌着帽檐,小心翼翼地露出眼睛,仿佛人来人往的咖啡店里藏着一个随时都会向他扣动扳机的狙击手。
穿行熙熙攘攘的顾客间,少女的身姿像风铃般摇曳在咖啡醇香的缭绕中,银白长发荡漾初雪如歌,刹那间就将男孩所有的心跳,全部俘获。
他知道,那是自己想要拼命掐死,却依旧不肯熄灭的悸动。
还好… …这丫头没有出什么事… …
萧桐本想立刻离去。但不知为何,枫糖小镇中歌唱而出的焦糖浓香仿佛幻境中的迷雾一样,男孩大脑里最警觉的部分渐然迷失。他鼓起勇气,随着人流一起推开枫糖小镇的店门。
只点一杯焦糖玛奇朵也好… …哪怕再听听那棉花糖一样软糯糯的声音、尝一尝那曾经带给我无限甜蜜的味道就好… …那样,就算是猝死在实验室里,也算是没有遗憾了吧。
很快,他和少女就只相隔一个顾客了。萧桐把口罩往上提了提,压低棒球帽,用眼角余光悄悄打量起兰蓓儿。她的刘海儿似乎比以前长了些,轻纱似的发丝摩挲在茸茸的眉毛上,像小狐狸的尾巴扫过雪地;盈盈翠眸还是晶莹得那样无可挑剔,仿佛世界上所有的春风都在那双翡翠碧瞳中绽放芬芳。她的笑容宛如一勺焦糖的暖融,在香草拿铁的奶沫上细腻地洇润开来,甜是心跳的黏,蜜是呼吸的酩。
“这位客人!您的姜饼黑糖摩卡做好喽~蓓儿给您的外带提包里放了一颗太妃糖,和咖啡一起享用的话,您整个下午的心情都会像草莓甜甜圈一样香甜可口喔!”
她歪着头,把打包好的咖啡交到顾客手里,雪嫩的小虎牙在皎洁的笑容间淘气蹦出。少女今天穿着一件奶棕色的吊带呢子裙,搭配着绒绒的白毛衣和生着鹿角的圆顶帽,不禁让人想起了雪后森林中蹦跶出的圣诞小麋鹿。
萧桐不得不侧过头,否则他的心脏就要跳出喉咙了。
他的肚子也叫得厉害起来。为了最大限度地省钱,男孩只会在每天早上去食堂喝一碗稀粥,晚上才买点馒头垫垫肚子。现在临近晚餐饭点,萧桐的身体也快撑不住了。
轮到男孩点餐了。他像做贼似的,左顾右盼一阵,最终下定决心点上一杯焦糖玛奇朵。可萧桐发现,抛开今天活命的饭钱,自己口袋里的那点零钱,只够点上一杯最便宜的美式咖啡。
正当他犹豫是否还要继续购买的时候,萧桐脚边突然传来一声娇嗲的猫叫声:
“喵~”
他吓得一个激灵,这才发现一只小花猫正贴在自己脚边,眯着眼,用那毛线球一样的脸蛋轻轻蹭着他的运动鞋。
小爱?!
萧桐差点叫出声。他认出这是兰蓓儿和自己共同收养的那只流浪猫。那是少女刚刚在咖啡店入职的日子,他和兰蓓儿一起把在枫糖小镇的屋檐下躲雨的小猫咪抱进店里,给它擦身子、喂牛奶。在他骑车载着少女下班回家的夜晚,兰蓓儿还趴在他的背上,香软声线一如雨吻蔷薇:
“呐,阿桐,我们一起养一只小猫咪吧… …小猫就是蓓儿和阿桐的孩子,人家绝对会做一个超称职的妈妈的!”
… …
他忍不住蹲下身,在小爱光滑的后背上抚摸起来。
“嘿嘿,小爱很喜欢这位先生呢!”
不知什么时候,兰蓓儿也蹲到了吧台前,饶有兴致地打量起来,
“看来,您是一位很善良的人吧。”
“‘善良?!’”
声音出口的刹那,萧桐惊出一声冷汗。不过还好,他的嗓音被厚实的口罩捂得瓮声瓮气,少女没有听出来。
“是的哟!”
兰蓓儿歪过头,别着糖果发卡的垂髫像彩虹一样扫过笑颜,
“小爱只会亲近认识的人和善良的人,作为妈妈,人家可是最清楚不过的啦。”
环抱起猫咪,少女轻轻拨弄起“女儿”的前爪,
“这位善良的客人,您想让蓓儿给您做点什么咧?”
“一、一、一杯美式… …”
仿佛躲在甲板下的偷渡客听到了海关上船的声响,萧桐赶紧掏出手机,扫码付了款,捏紧小票溜到了店里最偏僻的座位上。在这过程中,他的肚子又开始咕噜噜地呻吟起来。
明明只是一杯简单的美式,他却足足等了半个钟头的时间。最终,枫糖小镇的兼职服务员将一杯焦糖玛奇朵、一碟牛角面包和一盒葡式蛋挞端到他的桌前时,萧桐瞪大了双眼,
“对、对不起,我只点了一杯美式咖啡… …”
“是蓓儿小姐让我送过来的。”
“可是… …我没钱付款啊… …”
“请放心,蓓儿小姐说您是本店今晚的幸运顾客,店长让她给您免费做的。”
这丫头… …是怎么发现我的?!
不… …不可能… …我曾经那样残酷地伤害了她… …我根本,就不配啊… …
也许,真的是幸运顾客吧… …一定是这样的… …
萧桐一厢情愿地想象着,一边端起咖啡。这杯玛奇朵的糖放得很少,刚好合他不喜甜食的胃口。男孩还在蛋挞盒边发现了一包海盐,下意识地将之撕开,把盐撒到了杯子里。
撒到一半,男孩突然僵住了。
混蛋… …都到这种时候了… …那丫头,居然还牢牢地记得他的口味… …
半融咖啡在舌尖上咸涩地泛润着,萧桐抓着头发,心如乱麻。他再也顾不上什么了,收拾起书包准备逃走,可那雪风一般的倩影却飘过身边,将萧桐的心牢牢锚定在座位上――
兰蓓儿抱着小爱,坐到了萧桐后面的咖啡座上。两个人背对着备,宛若路人。
萧桐像烤炉上的青瓜一样,在血液沸腾的炙烤下淋漓冒汗。可不待他说什么,少女抢先一步开口了――
“好久不见,阿――萧先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