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话 下一站的幸福
Episode 148 Future may be better
在那一瞬间,萧桐的心脏被世界上最冰冷的子弹完美命中,可下一秒,他却长长松下一口气,如释重负。
“好久不见,蓓儿――小姐。”
对着面前空着的座位尴尬笑笑,他的双手交握在一起,
“才发现活动室的东西都收走了,就过来看看。”
“嗯嗯,是前两天收拾好的。蓓儿还想着和你说一下,但江先――阿文说不用了。”
少女的声线像小绵羊踩在雪地,绵柔细软。
“江子文是你男朋友了?”
“嗯。”
“你现在,和江子文住在一起吗?”
“嗯… …”
“他对你… …很好吧?”
“… …嗯… …”
垂着头,兰蓓儿努力扯下花边的袖口,盖住腕部一条鲜红的指甲抓痕。那是昨晚江子文在热吻中送给她的情诗。
“江子文… …是个很不错的人,你别看他吊儿郎当的,他比我、比萧桐,强上百倍千倍… …”
胃酸反涌的烧灼在胸腔燃烧起来,萧桐抓着头发,无声干呕。
“别这样呀,萧先森。不管怎么样,蓓儿永远都会记得,你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位愿意接纳我、理解我,拥抱我的男孩子,就连这份幸福满满的工作,也是阿桐和蓓儿一起努力才争取到的… …在人家心目中,你一直都像星星一样,是闪闪发光的存在呀… …”
一股强烈的痉挛感撕扯过嘴角,萧桐瞪大眼,感到胃酸涌到了眼底。
我不值得你这样,蓓儿。萧桐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怂包、胆小鬼… …你是在把你最纯真的感情,浪费在一个毫无希望的窝囊废身上啊… …
即便是这样,就算只能这样,我也希望你幸福,蓓儿。不管是谁在你身边,只要你能永远保持这样的笑容,我就算只能远远地观望着,也心满意足了。
“答应我,蓓儿。”
“答应什么呢?”
“无论如何,一定要变得幸福。你说过,你想成为让大家幸福的魔女,在此之前,兰蓓儿必须要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子,然后,和江子文一起去实现这个愿望。”
手腕的伤口犹如烧红的烙铁一样,在少女的肌肤上火辣炙烤。她绾着胸前的银发,葳蕤的翠眸中泛起月溶深潭的斑驳。
“那,阿桐也要答应人家一件事。”
“你说。”
“忘掉我,忘掉蓓儿吧。”
“… …”
他猛地抬头,眼眸破碎成无数蛛网似的血丝。
“只有这样,阿桐才能抛掉过去的羁绊,重新开始一段恋情。蓓儿不想再因为自己的事,让阿桐陷入苦恼了… …请你忘掉我们相遇的公园,忘掉一起在枫糖小镇里度过的日子,忘掉蓓儿的焦糖玛奇朵吧,阿桐,这是蓓儿… …最后… …最后的心愿了。”
她捂住脸,满头银发在柔肩上无声流淌,小绵羊的蹄声磕碎在了亘古封存的冻土上。
橱窗外,一辆修长的漆色凯迪拉克轿车停在了蓟大的东门。仿佛一架钢琴,弹响了离别的G调奏鸣曲。
萧桐知道,局外人该走了。
等待他的,是杳无音信的审批判决,以及文献砌成的坟墓。
不巧的是,第二天,萧桐怀抱刚刚借来的光谱分析仪,和拎着两杯奶茶的江子文在蓟大艺术楼前撞了个满怀。
“哪家养的野狗这么不长眼睛?!一大清早就出来瞎撞人,晦气!”
江子文摇晃了一下,稳住身子。可萧桐却像漏了气的皮球一样,踉跄着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倒在地。
他的第一反应是去检查怀里的实验仪器。还好,男孩倒地时几乎是下意识地用身体护住了昂贵的器材,否则弄坏了学校的资产,他就算是把全身器官卖了都赔不起。
“原来是你呀老弟,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认出是萧桐后,江子文嬉笑着把他从地上拽起来,还殷勤地帮男孩拍了拍衣服。
“怪声怪气的… …不是前天才在课上碰面么?”
萧桐搂紧怀里的仪器,仿佛对方随时会把它抢走似的,
“正好,江子文,我有事要跟你说,你有空吗?”
“老弟交代的事我还敢说没空?随时恭候,随时恭候!”
双手像炸裂的爆米花一样扑棱开来,江子文翘起嘴角。
男孩把他拉到一层大厅的角落里,左右张望。确认周围无人后,他小心翼翼地开口了,
“我说,兰蓓儿现在在跟你住吧?”
“那当然。不是我不相信你啊,老弟,再怎么说,江子文的女朋友像难民一样缩在你那社团活动室的旮旯地里,老哥我的面子也挂不住啊。”
江子文勾住萧桐的肩膀,
“不过你还真别说,小妖精的身体还真跟雪做的一样,粉粉嫩嫩的,都能掐~出~水~来。”
他故意凑近男孩的耳朵,每一个字都如同乌贼湿滑的触手,在萧桐的耳膜上黏腻挑逗。
“你这家伙,给我听着,既然蓓儿――兰蓓儿选择了你,就好好地担负起责任来。”
别过头,萧桐的眉头拧成秤砣,
“兰蓓儿晚上睡觉喜欢乱扑腾,半夜得把被子给她盖好;她在食堂最爱吃的菜是咖喱盖浇饭和粉蒸排骨,十一点去打的话肉是蒸得最嫩的;那丫头每个月都在月中的时候那啥,有时晚一些有时早一些,记得给她弄银耳粥,菜谱我马上发给你,红糖一定要放一颗半… …”
仿佛经验丰富的保姆即将离职,男孩事无巨细地交代着,絮絮叨叨,
“… …最重要的是,要多和她说说话。你知道的,兰蓓儿就是活脱脱的一只狐狸崽,耐不住寂寞的。得多陪她出去玩… …”
“打住!我说老弟,兰蓓儿到底是你女朋友还是我女朋友?用得着你这样婆婆妈妈地给我说这些??”
搡了搡男孩肩膀,江子文戏谑地扬起嘴角,
“你给我听好了,萧桐,我现在对你客气,是念在咱们俩铁哥们的关系上。要是外人对我女人这么磨磨叽叽、指手画脚的,我早他么跟他翻脸了!”
“我当然不会对你们俩的关系指手画脚,江子文,我只要你做到一点,让兰蓓儿变得幸福起来。只要你做得到,我保证看到你们俩都远远绕着走,永远不再和她说一句话!”
抱紧怀里的仪器,萧桐上前一步,逼到他的面前。
“我说你不是算方程算傻了吧,萧桐?兰蓓儿是我的女人,我要怎么对她,犯得着让你这个外人说三道四么?”
脸上的最后一丝笑容也消散殆尽,江子文顶着萧桐的鼻尖,喉咙中翻滚出狮子捍卫领地般的沉闷回响。
“这是你答应好的,江子文,你说过你更能让蓓儿获得幸福的!!”
萧桐急红眼,仪器在臂弯中不住惊颤。
“住口,小子,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能叫她‘蓓儿’,少给自个儿惹事。”
江子文眯着眼,细窄的瞳孔像两把逐渐逼近的暗刃,
“我警告你,萧桐,从今往后不准出现在我女朋友方圆一百米的范围里。否则,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他一把撞开男孩,拎着两杯奶茶扬长而去,只剩下萧桐一个人抱着冰冷的实验仪器,恍惚似梦。
然而,这还不是压垮萧桐的最后一根稻草。
副主任交给他的实验申请项目到出结果的日子了。男孩焦急地打电话去问,却被比赛组委会告知通过名单上没有他的课题。
眼前的世界在刹那间轰然坍塌。萧桐明白,他在课题立项间冒着猝死压力耗费的心血全部付诸东流。课题不能参赛便意味着无法立项,他不仅拿不到奖去争中科院的保研资格,之前为租用实验室和仪器垫付的生活费也拿不回来了。因为学校是不会给一个没有官方背景的科研课题任何经费的。
那天傍晚,在北京城漫天乌鸦的哀鸣中,萧桐一个人溜出了学校。寒风呼号的街道上,男孩漫无目的的游走着,跌跌撞撞。他已经身无分文,连日的熬夜和饥饿像熬油的炉火一样,将这个年轻身体的最后一丝希望也蒸发殆尽。北方漫长的夜晚铁幕一般的降临,路上的行人纷纷躲进水泥砌成的避难所,唯有萧桐一个人被压弯了腰,背负着整座城市的寒夜,孑然前行… …直到… …直到… …
直到一家酒吧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 …
接到萧桐电话时,夏楠语正在北京人艺的剧院里,陪楚天观看一部名为“哗变”的话剧。
这是一部改编自美国作家赫尔曼.沃克同名小说的作品,由吴刚老师主演,是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瑰宝级话剧,只在窗口售票,每周一场。楚天是话剧爱好者,他说自己从小就被爷爷奶奶带着看剧,无论是莎翁的四大悲剧,还是易卜生的社会问题剧,抑或是中国当代的实验话剧,都以文字和画面的双重符号镌刻在了他的灵魂中。
电话在包里震响时,话剧正上演到高潮。吴刚老师扮演的凯恩号战舰执行官马瑞克正站在被告席上为自己慷慨辩护。女孩护着耳朵,在包里点亮屏幕。
由于剧场禁止接听电话,她挂断手机,给萧桐发了条微信,解释自己不方便接听电话。可不到一分钟,电话又响了。
不忍打扰身边看得入神的男友,夏楠语捂着战栗不止的手机,悄悄来到洗手间,
“喂,有急事吗,萧桐?”
“喂喂!!你是蓟潭大学萧桐的同学吗?”
话筒里传来的不是男孩的声音,女孩的心脏一下子悬在半空。
“是的,我是他的朋友,请问萧桐… …”
“你赶紧来一趟!这孩子在酒吧里喝高了,吐个不停!!赶快把他送到医院去,再这么下去小伙子非得把心肝儿都吐出来!!”
“萧桐… …喝醉了?”
夏楠语攥紧手机。毕竟印象里,男孩连网吧都没进过。
“那可不是!哎哎我说你快点啊小姑娘,咱酒吧就在西直门那块儿,叫… …”
挂断电话,她甚至来不及去取座位上的挎包,捏紧手机就要去剧院门口打车,这时,一个声音突然叫住她:
“去哪儿,楠语?怎么招呼也不打一个?”
是楚天。
“萧桐喝多了,我去看看。”
转过身,夏楠语平静地解释着,目若止水。
“是萧桐啊。但他应该有别的同学在附近吧,要不我帮你联系下其他人,咱们看完这场戏再去帮帮忙也不迟。”
女孩知道,今晚这场话剧对楚天的意义。这两张连座的票,他抢了整整一个礼拜。而且,这也是两人在一起后,一起观看的第一场话剧。
但她也明白,萧桐的电话打到自己头上,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个固执的男孩,已经弹尽粮绝。
“对不起,天。”
半垂着眼眸,夏楠语微微叹气,
“我必须得去。他身边,已经没有朋友了。”
楚天还想再挽留下女友,可无意中,他被夏楠语目光中的某种锋芒扎中了。那是不由任何人反驳的决然,像淬火在晨曦中的蔷薇,柔软而带刺。
思忖片刻,楚天让步了。
“需要我陪你吗?”
“不用了,我回寝后,会给你发短信。”
他点点头,目送着女友消失在剧院外茫茫的黑幕中。
在酒吧,夏楠语见到了醉成一滩烂泥的男孩。几尺见方的木桌像废品回收站一样,横七竖八堆满了空酒瓶,萧桐则趴倒在自己呕吐物中,不省人事。他蜷曲着身子,衣衫不整,仿佛刚刚从收容所里逃出来,浑身散发着酒精和胃液共同发酵的恶臭。周围的人都掩着鼻子,从他身边逃窜而过。
她问了老板。对方说萧桐进了店里后就一个劲地灌闷酒,直到把自己喝成这副模样。他从男孩身上摸出手机,照着通讯录上的名单一个个打过去,可接听者不是推托有事,就是干脆挂断电话,只有夏楠语赶了过来。
“得亏这小子运气好,找到个顾他的女朋友。这家伙浑身上下一分钱没有,要是你也不管他,我就只能报警了。”
老板把一张纸条递给她。夏楠语定睛一看,是萧桐在酒吧消费的账单。
她什么也没说,替男孩买了单,把他从满地的呕吐物中搀扶起来。黄绿相间的酸臭黏液顺着男孩的鼻子和手臂滴到夏楠语身上,把那焦糖雪糕一样的呢绒裙染成潲水般的颜色。但女孩只是将他沾满秽物的手臂绕过脖子,在老板的帮助下,把萧桐扶上出租车。
… …
在医院的输液室醒来时,已是凌晨时分。
痛… …全身都像烈火炙烤一般地灼痛。萧桐挣扎着抬起眼皮,只觉头顶的天花板像实验室的离心机一样,快速而疯狂地旋转着,却迟迟跳不出他一心求解的那个参数。
强烈的恶心感从胃部深处翻涌而出,他捂着胸口,扭头就要往地板上吐,这时,一个脸盆递到面前,
“吐这儿,护士刚刚拖过地。”
顾不得感谢,男孩把头埋到盆里,吐得稀里哗啦。等他勉强抬起头,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巾又出现在他眼前。
这一次,萧桐转过了头,
“楠、楠语?!”
他一个寒战,残存的醉意全都化作冷汗挤出毛孔。可下一秒,男孩看到了夏楠语衣裙上的呕吐物,所有的惊慌在刹那间凋零成深深的悔意。
“对不起… …”
别过头,萧桐的脸颊灼烧起来。
夏楠语选择了缄默。她站起身,查看了男孩头顶的输液袋,又仔细核对起记录表。
“楚天呢?他知道你在这吗?”
调节着输液阀的速度,女孩依然没有回答。
“你赶快回去吧,楠语… …这都是我自找的… …我应该喝死在那间店里的… …求求你,不要再管我了… …”
他失魂落魄地念叨着,却不料女孩扬起手,狠狠给了他一耳光。
寂静的输液室有如落雷炸响。四周病人纷纷转头,惊奇地望向两人。
“懦夫。”
夏楠语冷冷地开口,黑眸中的冰棱刺出眼眶。
“对… …我就是懦夫,懦夫到什么都不敢争取,懦夫到什么都不敢去守护… …我只能像赌徒一样孤注一掷,把所有的一切全部压在课题上… …可是,就连这仅有的希望都没有了… …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楠语… …我也已经毫无牵挂了… …为什么就不能让我痛痛快快地离开,为什么啊楠语?!”
疯狂地抓挠着头发,萧桐像一只被拖上屠宰场的公牛般,徒劳挣扎。
“你错了,萧桐。至少这个世界上,还有兰蓓儿值得让你挂念。”
“别再提那个名字!她是江子文的女朋友,早就和我没有一点关系了!”
“可你刚才在昏迷时,嘴里一直在‘蓓儿、蓓儿’的念叨!!!”
夏楠语抓住男孩的手,眼中冰棱迸出雪花。
很快,女孩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她放开萧桐,重新坐回椅子。
“其实,你一直都喜欢兰,对吧?”
掬着耳畔的发丝,夏楠语假意眺望起窗外迷离的夜色。
“我没有资格… …喜欢任何一个人。”
“喜欢可不是四六级证书,要考到某一个分数才会颁给你。”
女孩顿了顿,纤长的手指在裙裾间缓缓舒展,
“它是一种疾病,我们任何人都会毫无征兆地患上,在无药可治的绝望中迷茫、挣扎。它会伴随着那个人的回眸,深深地刺痛你的呼吸,将名为思念的剧毒注入你的每一次心跳。不管你是否愿意承认,它就在你灵魂中肆意感染着,至死方休。”
“可她已经和江子文在一起了… …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
抬起头,萧桐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如梦似幻。
“我不想否认这一点,萧桐。但江子文是什么样的人,我们有目共睹。”
手机在兜里振动起来,夏楠语点亮屏幕,发现了十多个未接电话,都是男友打过来的。
不管是对萧桐还是楚天而言,她都该离开了。
“蓓儿在他手中是不会幸福的。那孩子,太需要一个真正爱她的人。”
女孩站起身,最后一次核对起男孩的输液记录表。
“谢谢你,楠语… …”
突然间,萧桐抓住了她的手,
“虽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作践的自己… …但我… …不能再这样消沉下去了… …”
夏楠语愣了一下。这还是两个人相识这么多年以来,男孩主动和自己进行的第一次肢体接触。但她很快反应过来,抱住了那只颤抖的手掌。
“前面的路还很长,桐。实在走不下去了,回来和我们聊聊吧。”
“祝你幸福,楠语。”
酝酿了许久,萧桐才抬起头,像犯了错的孩子终于鼓起勇气承认错误一样。
“你也要幸福,桐。”
夏楠语露出晨曦似的笑意,将一块手工饼干,包到男孩掌心。
临走前,女孩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在病房门口转过身来,
“对了,萧桐,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刚才你昏迷的时候,有一个老师电话打到你手机上。你和陈国川教授一起申请的那个课题通过了审核。因为是最后一批审核通过的项目,所以电话和网站都查不到,他怕你产生误解,特意让我转达给你。”
没有欣喜若狂,萧桐跌落到谷底的心情仿佛刚刚入夏的气温一样,缓慢回升着,波澜不惊。
“加油吧,萧桐同学。”
攥紧手中的饼干,男孩轻声呢喃,
“至少这一次,你不会比任何一个人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