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话 迟到的约定(上)
Episode 172 Love will never be late
出乎萧桐的意料,屋子里空无一人,悬在天花板上的琉璃吊灯冷冷盯着他,像残阳半融在暮云中的窥探。
冷灰色的寂静依然冻结着客厅里的夜色,唯有U盘的呢喃窸窸窣窣,抖落黑暗,不禁让人想起那些围着路灯扑棱的飞蛾。男孩回头瞅了瞅写入病毒的进度表,按照这样的速度,他至少还得在这贼窝里待上一盏茶的工夫。
萧桐鼓起勇气,蹑手蹑脚,推开房门。
一张雕龙画凤的中式木床赫然出现在眼前,他意识到自己闯入了江子文的卧室。红木亮漆的太师椅,苍翠如墨的文竹盆栽,以及端立在梨木书桌上的太湖石,发酵出一种类似宫中古井的气息。萧桐不知道,这间屋子和这里的装潢究竟有多少年岁了,它们或许和潭柘寺的钟声安眠在同一个枫红似血的秋天,也可能匆忙得来不及拭去积水潭干涸多年的残泪。
摆设在桌前床头的,尽是江子文的私人物品。萧桐第一眼认出的,是那台崭新得如同刚刚出厂一般的徕卡M旁轴相机。两年前,江子文靠着它挤进了萧桐组织的的外拍活动,随后就带着社团里充当模特的姑娘消失在了众人的目光中。还有清一色的苹果设备,那种只有在重要场合现身于重要席位上的重要人物才会佩戴的银亮手表… …屋子里任一件物品的价值,都抵得上萧桐三年大学生涯所有的生活费。
“萧桐,使魔在客厅看不到你了。现在情况如何?”
薇诺娜的声音压进耳朵,男孩哽下一口水,
“一切正常。病毒植入完后我会立刻撤离。”
“好的,你自己把握好时间,江子文随时都有可能折返。”
继续打量起整间卧室,萧桐努力在房间里搜寻着兰蓓儿的痕迹。可是,他一无所获,仿佛这间卧室自始自终都只有江子文一个人而已。男孩像发了疯一般四处搜寻,最终在一件男士方格睡衣下找到一件薄樱色的淡粉纱裙。他清楚地记得,以前兰蓓儿把整间糖果店都搬进了社团活动室:装满幸运星的玻璃瓶,涤荡在窗楹间的樱花风铃,还有少女堆满整个床头的泰迪熊和毛绒小兔… …身处在那样的氛围中,男孩仅仅是吸一口气,胸腔中就早已盛放出千万槐花的甜蜜簇拥。
心跳如针扎般阵痛撕裂,他突然意识到薇诺娜的正确,江子文会毁了兰蓓儿,他撕开了她的灵魂,扯断她的牵挂,将那铃兰一般的记忆抛撒风中,挫骨扬灰。
跪倒在木床前,萧桐紧紧揪住头上的绷带,脸颊深深埋入臂弯的黑暗之中。
“坏了,萧桐。”
薇诺娜的呼叫声打破寂静,他匆忙抬起头,
“发生什么了?”
“刚才我看见江子文带着蓓儿回到了胡同口,看样子是要折返回来了。你那边还有多久?”
萧桐心头一惊,箭步冲到客厅,
“进度条还差最后一点。他们现在在哪儿?”
“正在用向量术式定位,稍等… …江子文还差两个转角就到家。你用我给你的墨镜看看,我把使魔派过去了!”
他当即把额上的眼镜压回鼻梁。借助乌鸦俯瞰的视角,男孩看到江子文拉着少女在迷宫般的胡同悠闲穿行,仿佛早已知道四合院里的入侵者插翅难逃了一般。
“你只有五分钟的时间。”
女孩沉稳的声线犹如一枚铁钉,冷冷楔入萧桐的心扉,
“当江子文踏进院门时,不管工作有没有完成,你都必须立刻撤退,明白么?”
“我会全力以赴的!”
蹲在路由器边,萧桐的目光死死焊在U盘上。可残存的进度条仍在负隅顽抗,最后一点空白迟迟不见填满。时间在身边沙沙漏去,他眼见着江子文打开院门的铁锁,大步流星逼向自己――
“立即撤退,萧桐!!”
这一次,薇诺娜直接在他心中大吼起来。男孩又不死心地望了一眼U盘,进度条依然没有写满,
“从后院跑,快!再晚就来不及了!!”
但是,楚天对他说过,病毒的写入必须一气呵成。错过了这次机会,他们就必须另找机会再次潜入了。
蓓儿已经等不起了。
“你还在犹豫什么,萧桐?!快啊!!”
对不起,薇诺娜。为了蓓儿,这个险我必须冒。
不再理会女孩的催促,他默然盯紧U盘,心中暗自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终于,进度条跳到了满格。萧桐立即拔下U盘,而就在这时,江子文推门步入客厅。
“宝宝,你刚才有没有听见什么响动?”
搂着怀里的少女,江子文环顾着空无一人的屋子,皱起眉头。
飘影般摇摇头,兰蓓儿的目光蜷缩在角落里那台不停闪烁的路由器上,烟雨朦胧。
闭上眼睛,江子文嗅着房间里的空气,鼻翼像吸尘器的叶片般轻轻翕动。
屋子里有一种陌生的气味,一种自家田地被邻居擅自收割过的挑衅意味。他把少女撇到一旁,努力捕捉着这股气味的踪迹,最终停在了衣柜前。
在柜门前,他的目光焊死在了露出门缝的一块衣角上。
“你先后退,宝宝。”
把少女推到身后,他从墙上取下一把装饰用的短刀,轻轻挑开柜门。
然而,除了一堆熟悉的衣物和扑面而来的樟脑味,江子文什么也没发现。连那块露出的衣角,也是他上次匆匆塞到柜子里的衬衣。
“得,这次又喝上头了。咱就不该点那么多朗姆酒。”
拍拍脑门,江子文拉过兰蓓儿,往她脸蛋上狠狠亲了一口,
“我先洗个澡,宝宝。咱们今天晚上一定要玩个痛快。”
直到两人进了卧室,躲在花瓶背后的萧桐才松了口气,瘫软在地。肆意流淌的汗水如惊风般撩乱目光,他紧握U盘,双腿仍在止不住地发颤。原本,他是打算藏在衣柜里的,可在目光触及到少女的一瞬,萧桐临时改变了主意――他注意到兰蓓儿正好被落地灯打上侧光,从这个花瓶后的角度来看,少女的侧颜和银发就像月光中的荷花一样被轮廓光勾勒着,温润似水。
他用手机为她抓拍下了这一瞬间。过去的日子里,兰蓓儿一直都欢天喜地地做着萧桐的专属模特。无论男孩的相机举起得有多么突兀,少女总能抢在快门按下前的那一瞬簇拥到镜头前,用樱粉的笑靥荡漾起男孩心中所有的悸动。
但是现在,他必须离去了。
萧桐踟蹰片刻,却还是溜到卧室的房门前,在百叶窗边屏息蹲下。不知为何,他想多看看兰蓓儿,就像以前的高中时光,他总爱躲在座位上,假装午睡,用指缝间露出的余光悄然打量着夏楠语落满蝉鸣的背影。
“还在犹豫什么?!你都差点被江子文发现了!!”
胸腔中是女孩怒火翻卷的责备,萧桐扯了扯衣领,手上的热汗又多了一层淋漓,
“再给我一点时间,求求你… …我已经很久没见到蓓儿了。”
“保持理智,萧桐… …你这样做会害了她的!”
“我知道。请再给我五分钟… …仅仅是五分钟就好!”
薇诺娜沉默了。男孩双手合十,默默道谢。趴下窗户的叶片,他看见江子文披着浴巾进了卧室旁边的一间屋子。兰蓓儿则坐在床上,玩弄起裙子上的蝴蝶结。没过多久,屋子里盈满花洒淅淅沥沥的乱步。仿佛冻土里的嫩芽被注入了春风,少女突然蹦下床,小心翼翼地溜达到浴室门边。
确认了浴室中的状况后,她长舒一口气。兰蓓儿撅起屁股,从床底下找出一个百宝箱似的小盒子。她像一只正在土里偷藏坚果的小松鼠,左瞅瞅右瞧瞧,最终从箱子里翻出一堆亮晶晶的咖啡器具。
萧桐突然明白,原来兰蓓儿把自己的家什全都藏了起来。可这卧室看上去也不小,她怎么不光明正大地把东西摆出来?
疑惑间,少女早就盘腿坐了下来,抱着黄铜小磨,哼哼唧唧磨起咖啡豆来。现在显然是她难得的放松时光,兰蓓儿轻晃着身子,垂肩银发仿佛风铃般轻盈歌唱。她拈了拈细面似的咖啡粉,伸出舌头,在食指上舔舐起来。
“诶呀呀… …果然,还是应该从枫糖小镇带点咖啡豆回来的呀… …什么时候,蓓儿才能做上一杯甜甜的焦糖玛奇朵呢?”
她把剩下的粉末抖了回去,继续转起摇杆。虽然豆子的质量不尽人意,少女却很享受研磨咖啡豆的过程。她哼起小曲,闭着眼睛左右摇摆,像一条荡开春水的扁舟。连绵的波纹婀娜出少女嘴角上翘的弧度,小荷尖尖的笑意业已在她的花颜,粉黛旖旎。
那一瞬间,萧桐感到江家大院灰白的色调迅速裂解,取而代之的,是花团般拳拳跃动的姹紫与嫣红。这是少女离开枫糖小镇后,男孩第一次看见兰蓓儿露出那样的笑颜。他明白,少女心中那条活蹦乱跳的小狐狸依然在顽皮撒欢,那才是兰蓓儿真正的样子。
然而,少女实在是太投入了,以至于江子文披着水滴淋漓的浴巾杵在面前时,她的脸上还带僵硬着最后一丝笑意的天真。
“你在干啥,宝宝?”
“没… …没干什么… …”
她吓得往后重重一坐,双手下意识地将小磨藏在身后,
“人家真的、真的什么都没干呀… …”
然而,在床上摊做一堆的咖啡器具到底还是出卖了少女。江子文按着她的肩膀,从兰蓓儿手中夺过小磨,
“不错啊,兰蓓儿,知道背着我偷偷搞小把戏了?”
借着酒劲,他将少女心爱的黄铜小磨狠狠摔在地上,
“真是不长记性的小妖精。上次才把你的糖罐子丢出去,这次又不听我的话了?跟你唠叨多少遍了,不准干这些掉身份的事,你是在丟我的脸,懂么?”
说着,他一脚踩在上面,把摔坏的小磨踩得四分五裂。愣愣地看着变成一推废铁的小磨,兰蓓儿跪倒在地,低声啜泣起来。
这一切萧桐都看在眼里。喷薄的怒火在胸腔里横冲直撞,萧桐后退两步,准备一脚踹开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