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话 终将牵起你的手
Episode 175 I will be your angel,I swear
薇诺娜的第一反应是拒绝掉这个请求。
在生萧桐的闷气当然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这种拉郎配一般的舞伴指定方式泛起了女孩记忆中某些苦涩的沉渣。身为紫鸢尾公主,薇诺娜自幼便接受了最优良的王室教育,其中就包括严格的舞蹈训练。不过,父王给她指定的陪练舞伴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皇兄。
路易斯的舞步生硬而鲁莽,就像他在沙场指挥的战车军团,横冲直撞。在舞术老师的帮助下,薇诺娜咬着牙硬是从探戈学到了芭蕾,只是那双包裹在白丝袜中小脚早已被皇兄的铁蹄践踏得千疮百孔。
但是最后,理智还是占据了上风。薇诺娜明白这次行动对蓓儿的意义,她勉勉强强,答应了夏楠语,担任起指导萧桐跳舞的重任。
“给我听好了,萧桐。”
枫糖小镇的会议一结束,薇诺娜就拎着男孩的衣领,把他压在墙上,
“你的同伴信任你,并不意味着我认可了你。要是再不遵从指示,我就让自动傀儡代替你上场,懂了么?”
“只要是为了蓓儿。”
没有畏惧,萧桐盯紧女孩的蓝眸,和她目光中的锋芒迎面相撞。
舞蹈特训很快开始。薇诺娜在蓟大情侣坡附近的小树林里开辟出一个镜像空间,将之作为了男孩的训练场地。她耐着性子,从最入门的分解舞步慢慢讲起。萧桐也全神贯注地倾听着,甚至还架起一台相机记录起女孩的示范动作。
可当他搂着薇诺娜的腰肢投身练习时,一切全乱套了。
“跟着节拍走!你学的是跳舞,不是斗牛!!”
“放松,肌肉放松!别把身子绷得像个铁板烧一样!!要是再这么僵硬我就把你扔到润滑油里腌一晚上!!”
“错了、错了、又错了!!你脑子里填的全是黄油么,萧桐?!给我照着镜子好好看看,你的步子究竟乱成什么样子了?”
… …
最后,声嘶力竭的呵斥榨干了薇诺娜的嗓子。她不再发声,转而用高跟鞋的后跟鞭笞起萧桐。只要男孩一步跳错,薇诺娜就往他脚背毫不客气地砸上一鞋跟。那可是有着“舞伴杀手”之称的圣蒂斯安娜礼仪用鞋。为了衬托妙龄魔女的婉转身姿,后勤部的工匠们特地将鞋跟修饰成楔子般的挺拔。这样的改动无疑受到了姑娘们的热烈欢迎。因为在每年一度的魔法学院联谊舞会上,比起拖着笨重的晚礼裙掏出魔杖,她们显然更乐意用高跟鞋告诉伯丁诺顿的男生,要是在共舞时不守规矩,吃亏的可是自己的脚。
萧桐很快就招架不住薇诺娜的践踏了。铁钉般的鞋跟将他的脚背彻底磕成了坑坑洼洼的月面,而高强度练习带来的汗水渗入伤口,化作一根根细小的钢针,扎得男孩叫苦不迭。更糟糕的是,萧桐脚被砸得越痛,就越不能跟上女孩的步伐;而他越跟不上,薇诺娜往他脚背磕得越狠。如此恶性循环,最终两个人都累得精疲力竭,第一次练习就这样草草收场。
随后的几次指导,萧桐虽然有所进步,却依然无法达到女孩的心理预期。眼看舞会开始的日子愈渐临近,她的耐心也所剩无几。
“不行,完全不行。”
持续到午夜的训练结束后,薇诺娜喘着粗气,揭开黏在后背的纱衣,
“照你现在这个样子,只会让蓓儿和你一起在台上出丑。”
只保留了一件贴身背心,她用手绢擦起脸。大滴汗珠勾勒着精雕的汉白玉锁骨,在那半隐的丘峦下汇成涓流。
“请告诉我,薇诺娜。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拧开一瓶水,萧桐把它递给女孩,自己也坐在一边大口灌水,
“我自己也回放了训练录像。必须承认,同样一套舞,你跳出来就像微风中摇曳的芦苇丛一样优美,放在我身上却成了大象漫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教给你的已经是最容易上手的宫廷交谊舞了。要是让你学芭蕾和探戈,你只怕连门都摸不到。”
略微迟疑片刻,薇诺娜将男孩递过来的水凑到唇边,轻轻啜饮起来,
“你需要的是时间,萧桐,大量的训练时间,不幸的是,我们正好缺的就是时间。”
“时间?”
“从五岁起,我就师从特雷西娅小姐,系统学习舞蹈。她是羽灵最富盛名的芭蕾舞演员,同时在王宫中担任礼仪顾问。在她的严格要求下,我每天都必须抽出五个小时的时间练习形体和舞蹈,即便患病也不能推辞。这样的练习,我坚持到了逃离王宫的前一天。”
她用矿泉水濡湿手绢,擦拭起双手,
“后来,即便在圣蒂斯安娜,我也没有放弃过舞术练习。以前我学习跳舞,是为了以后无论在什么场合,都能为羽灵王国展现出优雅华美的形象。而现在,舞蹈已经和我的泪水融为一起。在伤口阵痛的时候,只有月光下的舞步能陪我度过漫漫长夜。”
摘下挂在脖子上的鸢尾花吊坠,薇诺娜悬着它,在萧桐面前左右摇晃。银寒光芒如露水般滴落花萼,淬在男孩眼中,溅起繁星千落。
“我不会指望你带着蓓儿跳出怎样惊艳的舞步。我只是不切实际地希望着,蓓儿能在与你的共舞中,重新见到十三岁时,那个刚刚考入圣蒂斯安娜的自己。”
“冒昧问一句,那时的蓓儿,和现在有什么不同?”
“至少那个时候,蓓儿还知道给自己挑一个合适的舞伴。”
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男孩,薇诺娜收起吊坠,以云烟般远去的背影为这次训练画上句号。
经过女孩的点拨,萧桐意识到了问题。他必须使出十二分的气力,榨干身上的每一丝潜能。
为此,他在实验室中对着薇诺娜的视频练起舞来。实际上,这也是萧桐唯一能挤出的时间了。系副主任交给他的实验课题已进入到结项阶段,他必须在科研比赛的截止日期到来前,将数据和成果撰写成报告,提交给市里。
陈国川教授没有骗他,萧桐参加的这次大赛的确意义重大。入围优质课题候选名单的参赛者还将参加决赛答辩,来自京城各大名校的教授们将汇聚一堂,在评选出获奖人的同时,也会向心仪的学生抛出橄榄枝。如果能获得他们的认可,萧桐的保研简历无疑就会增添上决定性的筹码。
而这一次最终答辩的会场,就设在蓟潭大学的礼堂里。
于是,萧桐从宿舍里卷起铺盖,又搬空了超市里的速食食品,重新住进实验室。他开始在练舞-写报告两种模式间来回切换。男孩常常在键盘上敲得入了神,挤压了跳舞的时段,就只好把用餐时间填补进去。
这样的日子像工厂里的传动带一样没日没夜地运转着,萧桐的身体和心理也在不知觉中被磨损到了极限。
青肿的脚掌再也不堪重负,萧桐腰身一扭,摔倒在实验室的地板,宛若某种自动人偶的发条终于在反复的拧放中,喑然断裂。
甩掉练功鞋,萧桐抱着满是瘀青的脚,突然痛哭起来。
他恨江子文,恨那个浮艳陆离的舞会,却更恨自己二十年一路走来的坎坷。
以前除了学习,他什么都不会;现在,除却为虚无缥缈的未来卖命打工,他什么都做不了。
上一次被这种绝望深深拥抱时,还是萧桐刚刚进入高一的那个九月。历经中考千军万马的厮杀,他从那个偏远的小县城,拼命考到了全市最好的高中。那是以校园文化的浓厚著称的名校,男孩的同学们不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也是能歌善舞,各有所长:辩论赛上舌战群雄,音乐节中琴音绕梁,联谊会上舞若惊鸿… …那一年是兰蓓儿十三岁初入魔法殿堂看到的惊艳,也是他十六岁初登千仞雪峰不胜的惊寒。
他一无所长。在那个被烟囱熏瞎了天空的县城,男孩的记忆是煤尘翻卷的黑与试卷纷飞的白。
高中三年白驹过隙。曾经的同学在歌舞升平中重逢在颐和园路的两畔;男孩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抱憾跨入蓟大的校门。
同一样东西,别人可以轻松获得,他却必须付出百倍千倍的心血,从来都是如此。
第一次这样肆无忌惮地嚎啕,萧桐把脸颊埋入掌心,任由泪水在指缝间淋漓倾述。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告诉他要埋头苦干,坚强到底。可坚强的尽头到底是什么,世界不允许他用眼泪来发问。
男孩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夏楠语正悄悄站在门外,通过气窗看到了自己的痛哭。
不忍就这样闯入萧桐敞露无遗的狼狈,她掏出手机,在走廊里假装接听起电话。
听到女孩的声音,萧桐赶忙擦干眼泪,手忙脚乱地给脚掌套上鞋袜。当他拾掇完毕、整理好房间和仪容后,夏楠语适时结束了“通话”。
“对、对不起,楠语,我不知道你要来… …”
将扶手椅推给她,萧桐忍着剧痛,从折叠床下给自己拉开一个小马扎。
“不,恰恰相反,是我贸然打扰了你。”
环视一眼实验室,夏楠语没有坐在有软垫的扶手椅上。她也拉过一个小木凳,拈了拈裙摆,斜腿落座,
“我们制定好了具体的行动计划。我给你打印了一份。你的室友说你泡在实验室,就给你送过来了。”
“谢谢你,楠语,我会认真阅读的。”
接过女孩递过来的计划书,萧桐暗地里舒出口气。
“对了,舞练得如何?”
“还是那个样子。”
他自嘲一声,喉咙翻滚出红肿的叹息,
“薇诺娜说得没错,这样的我,只会让蓓儿出丑而已。”
“听我说一句,萧桐。”
展开一纸白巾,夏楠语埋头翻叠着,唇若朝露,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必勉强自己。”
“仅仅是做到这种程度根本就不够,蓓儿需要的是能让她闪闪发光的人啊!”
一拳砸在膝盖,萧桐的嗓音中混入了嘶哑的浑浊。
“但是,仅仅是你的出现,就已经能够让兰的眼神变得熠熠生辉了,不是么?”
轻轻扬起眉头,夏楠语的纤手伴舞在纸巾的翻折中,如鹤轻盈,
“‘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蓓儿爱着人的是你,舞步只是你们心灵共鸣的链接。”
闪电般的悸动扯过心跳,萧桐抬起头,目光却如落叶般飘零在一边,
“抱歉,楠语… …但我实在不想再让蓓儿,因为我的缘故再受到伤害了。”
“那就试着用你的步伐,去触摸她的心跳。”
柳叶般的柔指拈住纸巾的基座微微一撇,夏楠语半垂着眼眸,一朵纸兰花已在她的手下初具雏形,
“牵起蓓儿的手,用你所有的感官,去触摸她的呼吸、她的眼神,她的每一次美目流盼、她的每一回巧笑倩兮。”
萧桐掐住衣角,紧紧拧上双眸。女孩的话唤起了他的回忆。在虚无和现实的交界处,他确实这样细腻地感受过少女,感受过两人风平浪静却又波澜壮阔的缱绻日常。
“你不必成为全场最佳的舞者,你只需要成为蓓儿身边的独一无二。”
一语惊醒梦中人,萧桐的瞳孔在瞬间,凝缩成日环般的闪亮。
他还想说些什么,可夏楠语已经站起身,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用心去跳就好,剩下的一切,交给你们之间的感情去决定。”
将叠好的兰花交到男孩手里,夏楠语抚摸过萧桐的肩膀,仿佛微风渡雨一般,消失在他目光转角处的顿悟中。